第4章 華纓
第4章 第 4 章 華纓。
春明街靜谧無聲。
唯有車馬壓過某處松動的石板時,嘎吱的輕響。
片刻,馬車在府門前停下,徐鑒實掀簾下來,與小厮吩咐道:“讓大爺過來正院兒找我。”
小厮應聲。
門前護衛聽着,禀道:“老爺,大爺帶着大小姐出門了,還未回來。”
“罷了。”
徐鑒實嘆息一聲,擡步入內。
徐九渙回來時,已近三更。
門前護衛低聲将方才的事禀了。
“天沒塌下來吧?”徐九渙問。
護衛一臉懵的接過他抛來的半包栗子糖,點點頭。
這主兒似是很滿意,抱着睡着的閨女揚長而去,只丢下一句——
“那就洗洗睡吧。”
翌日。
天沒塌,晴空萬裏。
可是……徐九渙的天塌啦!
“你做什麽?”徐鑒實見他一言不發的起身,皺眉問。
徐九渙眼珠子發木,吶吶道:“許是起得太早,還在夢裏。”
徐士欽無語至極,朝他翻了記白眼,道:“爹腆着臉給你求蒙蔭恩典,還不是為你?但凡你能科考一二功名,何至于爹如此?”
徐九渙腦袋慢吞吞的扭過去,瞧他道:“要不……你身兼二職?”
徐士欽:……
徐九渙頗覺委屈,“養我又不費銀子……”
徐鑒實眼皮狠狠一跳,恨不得将那一摞賬砸他臉上,讓他瞧清楚些!
“這一二日,想來官家會下旨,你莫要出門胡鬧去。”徐鑒實道,“禮部員外郎雖只是正六品小官,可你但凡做出些實績……”
徐九渙眼巴巴的瞅着他,一臉的‘你當真如此想’的神色。
徐鑒實忽的哽住,話音戛然而止。
“是,禮部如今虛職,但也合你不是?若當真給你外放去,只怕丢我臉!”徐鑒實惱道。
昨日宴散,徐鑒實便被官家召去。
徐九渙回來不足一日,消息便傳到了官家耳中。
泱泱的身世,斷然是瞞不住的。
徐鑒實順恭聖聽,求了這蒙蔭恩典。
徐家是徐家,孟家是孟家。
而泱泱,是他徐家子嗣。
徐九渙聳聳肩,吊兒郎當道的氣人道:“我又沒說話,惱羞成怒做甚。”
徐士欽瞪他:“你少說兩句。”
早膳擺好,丫鬟們便退下了。
幾人落座,自覺的食不言。
用過早飯,不等徐九渙一臉恹恹的帶着閨女走,徐鑒實将泱泱喊了去。
“爹爹~等我嗷~”
小泱泱被祖父牽着,扭頭滿臉不舍的跟徐九渙殷切叮囑。
徐鑒實雙眼盯着長子。
徐九渙嘴巴動了動,勉強道:“……今兒不出門逛去。”
祖孫二人來了書房。
徐鑒實在桌上鋪好宣紙,也沒喊人進來伺候,一手輕提衣袖,稍添水研墨。
稍片刻,墨香在房中散開。
溜溜達達瞧了一圈兒的小泱泱跑回來桌前,瞧着他的動作。
徐鑒實目光稍偏,溫聲問:“可知你名之義?”
徐太傅儒雅溫和,一把美髯養的極好,根根順滑,間無雜色,随着唇齒張合而輕動,頗為吸引小姑娘的目光。
小泱泱伸着小手摸摸,點頭道: “爹爹說,蘭溪春盡碧泱泱,映水蘭花雨發香[1],我出生在蘭溪,正值新雨之後,蘭香清冽,他覺得很好,是以,喚我泱泱。”
太傅驟然怔愣,良久,一副美髯輕動,長嘆息道:“祖父知道了。”
泱泱歪了歪腦袋,瞧着他的神色疑惑不解,肉乎乎的小嘴嗫喏幾下,又道:“祖父若覺凄涼,那便只當我這名兒,是以春色泱泱,可好?”
三歲小娃娃,竟是這般識人心事悵然,說出這哄人的話。
徐鑒實放下墨條,朝她招招手,“你來。”
泱泱不明所以,胖乎乎的小身子自然的靠在他膝上,仰着張小臉兒瞧他,“祖父可是還覺難過?”
徐鑒實搖首笑笑,“你爹可曾教你讀書寫字?”
泱泱搖頭,實話實說道:“爹爹說,來日方長,不急着吃讀書的苦!”
徐鑒實:!
那個逆子!!!
雲海翻湧,日光透過窗棂,灑落滿地的竹影,明亮和煦。
只見那近半百之人,将小孫女抱在膝頭,握着手教她寫字。
“蘭溪春盡碧泱泱,映水蘭花雨發香……”
“可學會了?”
“會啦!”
.
聖旨來得很快。
書房二人寫完一張紙時,門外小厮禀道:“老爺,天使來了!”
筆鋒微頓,徐鑒實收起筆,将泱泱從膝上放下,替她整理稍亂的發揪,溫和道:“管子有言,言辭信,動作莊,衣冠正,則臣下肅[2]。”
小泱泱似懂非懂的‘哦’了聲,替他将皺了的袍子撫了撫,擡眼瞧他。
徐鑒實溫笑,道:“你比你爹,聰慧更甚。”
這是誇她呢~
泱泱笑得滿臉驕傲,“是呢~”
“明日起,祖父教授你讀書,可好?”徐鑒實理了理她的小裙擺,和藹問。
“哦~”小泱泱眼睛咻的睜圓啦!
天使宣過旨,笑呵呵的道了喜,接了徐家遞來的喜銀,也沒多留。
堂屋裏,幾人叽叽喳喳,拿着那聖旨左瞧右瞧,又遞給了徐鑒實。
徐鑒實接過,瞧了片刻,放下道:“從今起,你也有功名傍身了,我不求你振興門楣,但願你安分守己些,別惹禍端。”
徐九渙窩在椅子裏,旁邊擺着青色官袍,滿臉難過,聞言,撇嘴道:“禮部員外郎能惹啥禍端?”
徐鑒實橫他一眼,道:“若嫌這官小,你自個兒掙去。”
徐九渙幽幽嘆氣。
是官大官小的事兒嗎?
是他要上!班!了!
要為五鬥米折腰了啊呸!
家裏人都在,晌午飯便也在堂屋用的。
吃過午飯,父女倆腳步沉沉的往自己院兒去歇晌。
綠稚備了瓜果,這時節用冰涼了些,但過過井水的瓜果,吃着倒是舒服的緊。
父女倆坐在陰涼廊下,兩臉惆悵。
“泱泱啊,你爹要去受苦了。”徐九渙咬着顆葡萄嘆氣道。
“爹爹啊,泱泱要吃讀書的苦啦。”泱泱啃着一瓣西瓜,嘆氣道。
父女倆對視一眼,又齊齊嘆一聲——
“唉……”
.
落日熔金。
徐鑒實在桌案前枯坐半晌,重新鋪了紙張,提袖研墨,片刻,提筆書曰:
族長t尊鑒,別時良久,甚感為懷。
幸各事安适,足告雅懷。
今族中子弟有一事,煩請尊憂。
長子小九,得一女,名華纓,時年三歲,子欲修族譜,特修此書禀尊長,還望應允。
富貴非公願,謹祝榮壽。
鑒實敬上。
秋裏的清風浮動,字跡幹透,徐鑒實将書信折起裝好,喚來門外的小厮。
“速速送去驿站,不可耽擱。”
“是。”小厮躬身接過,退了兩步,折身出門去。
徐九渙幾人被丫鬟喊來時,就見老爹正在池邊喂魚。
他家這宅子寬敞,池林修築也頗廢了些功夫,從前他娘便喜歡這園子,傍晚用過飯,少不得要轉悠兩圈兒,賞賞花啊,喂喂魚啊,好不悠閑。
倒是難得見老頭兒有這興致,徐九渙心裏嘀咕。
徐鑒實聽得動靜,喊了泱泱來,将手中魚食分了她些,一老一少的頗怡然自得。
徐九渙沒這寵愛,倚着假山岩壁站着,瞧着他們樂,倒也不催促。
徐士欽夫妻過來稍晚些,他們住着的西跨院離這園子稍遠,多些腳程。
“爹,大哥。”
“父親,兄長。”
夫妻倆福身問安。
徐鑒實‘嗯’了聲,将手中魚食盡數灑了去,道:“去堂屋說話吧。”
這是有事要說。
徐士欽朝徐九渙望了眼。
徐九渙被瞧得莫名,“瞅我作甚?我可沒這待遇。”
值得老頭兒召喚全家來說事。
徐士欽白他一眼,懶得作搭理。
還給他委屈上了?
哪回他的事不是家裏天大的事了?
堂屋,幾扇雕花木門敞着。
外邊兒,雲蒸霞蔚漫天昏。
徐鑒實高坐,他擡手,喚來泱泱。
“跪下。”
泱泱腦袋歪了歪,似有不解的瞧他咋就翻臉啦?
啪嗒,跪下了,仰着小腦袋望着他。
底下坐着的徐九渙,眉梢輕動了下,憊懶靠在椅子裏的身子微微坐正了些。
堂內靜谧,似能瞧見些浮光躍金。
幾雙眼睛都安靜的看着徐鑒實。
“你之小輩,族中從‘華’字,樂者,德之華也。賢者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3]。今祖父替你取名‘華纓’二字,惟願你不受憂擾,世安寧,可好?”
泱泱想了想,抿唇道:“我叫泱泱~”
“嗯。”徐鑒實颔首。
“我是華纓~”
“嗯。”
小泱泱唇角翹起,“我喜歡!”
徐九渙甚少教她規矩,便是與人問安,都是她瞧着旁人偷摸學到的。
小姑娘小小一團,跪在堂中,手心伏地,以額相觸:“華纓多謝祖父賜名。”
徐九渙目光微頓,良久,側首望向門外,遙望東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