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栗子糖
第7章 第 7 章 栗子糖。
武定伯府,崇尚習武,練武場堪比旁人家的花園,占地頗廣。
兩排木架上陳列着各種兵器,後面是馬廄,一匹匹毛色發亮的馬正踏步瞧熱鬧。
只見那場中,七八個高低不一的正紮馬步,有的竭力忍耐,忍了一腦門的汗,也有偷摸兒偷懶的,還有幹嚎着亮嗓子的,可謂熱鬧。
姚老五煩死他們幾個了,若非是老爹吩咐的,他哪裏躲懶不好,在這兒瞧幾個皮猴兒紮馬步?
正訓侄子呢,便見幾位嫂嫂過來了,身後還有丫鬟跟着,簇簇擁擁的一群人,連帶着這塵土飛揚的練武場都變得鮮亮了。
“嫂嫂們怎的過來了?”姚老五闊步過來,經過演武架時,将脫在一旁的外袍扯了,迅速套上,“表姐回來了。”
“你表姐想來瞧瞧你們練得如何了。”姚四夫人與宋喜年歲相當,與姚老五也差不得幾歲,說話帶着些促狹。
姚老五咧着口白牙笑道:“險些給他們訓哭了。”
說着,扭頭眉眼兇狠道:“誰偷懶兒!紮好!”
“少逞威風,”姚三夫人嗔他,“仔細将小姑娘吓着。”
姚老五早便瞧見了宋喜腿邊站着的小姑娘,生得玉雪可愛,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他家練武場,亮晶晶的。
“這是誰家小孩兒?”姚老五蹲身,故意問。
泱泱也不怯,瞧着他道:“你是嬷嬷說的五爺?”
“是我。”
泱泱眼珠子轉了轉,問:“我答了你,你能讓我騎馬不?”
姚老五聽笑了,“你還想騎馬?幾歲了?”
泱泱不想跟他說話了!
她聽出來了!
這人小瞧她!
“想是原先大哥便帶她跑過馬,方才去外祖母院子時,泱泱便聽見你這邊兒的動靜了。”宋喜說。
姚老五聽出來了,瞧着被惹惱的小姑娘跑去繞着幾個皮猴兒轉圈圈,低聲與宋喜道:“表姐,我哪兒敢帶她騎啊,這若是有個好歹,徐大爺不得将我生吞活剝了去?”
“哪兒就那般誇張了。”宋喜忍俊不禁,倒也沒多勸。
她們在這兒站着說話,那邊小泱泱也跟人嘀嘀咕咕。
片刻,姚老五一扭頭,就見紮馬步的幾人早就散了去,還未出聲呵斥,瞥見那方動靜時,眼珠子險些沒掉下來。
幾個皮猴兒從馬廄裏牽出一匹褐中一點白的矮腳馬!
那小姑娘穿着小裙子,被幾個人托着小繡鞋,踩上馬镫,竟是坐了上去!
姚老五:!
完犢子!
徐九渙要來砸他了!!!
不等他驚魂未定的出聲,就見那小姑娘一手缰繩,一手馬鞭——
“駕!”
姚老五在這秋裏冒了一後背的汗,當即幾步過去,牽出旁邊的馬,翻身上馬追去!
這一動靜,幾個女眷皆吓得不輕。
倒是宋喜喃喃道:“泱泱騎得很好啊……”
可不是!
小姑娘裙裾飛揚,鵝黃的發繩飄在半空,聽着身後動靜,眉眼彎彎的道:“五叔叔!比賽呀~”
姚老五原被她吓得要死,但瞧見她這副神采飛揚的小模樣,才發覺她駕輕就熟,揮鞭子夾馬腹,一瞧就是有人仔細教過的。
他後背熱汗頓散了去,道:“騎慢些,給我仔細瞧瞧你騎術如何。”
“唉……”泱泱小小嘆氣,憂愁道:“不信我。”
還是小孩兒好呀,一包栗子糖便信她啦!
姚老五不敢離遠,始終護在她身側。
跑過兩圈,小姑娘微微生汗,眼睛烏黑透亮,瞧着比那幾個小子都像話許多,勒停馬,不等姚老五來抱她,那幾個小子便一窩蜂的跑過來,舉着手托着人下了馬。
姚二夫人神色變了變。
他們家如今雖是比不得徐家,但是她兒子也是自幼疼寵着長大的,怎能像是下人畜生似的被個姑娘家踩着?
宋喜沒發覺她的臉色,抱着閨女過去,用帕子替泱泱擦了擦汗,道:“泱泱下次不可這般,吓着嬸娘了。”
泱泱小臉兒紅撲撲的,乖覺認錯:“泱泱錯啦~”
話剛說完,小泱泱便被幾個小孩兒拉去了旁邊,叽叽喳喳的聲音鬧人的緊。
“七哥哥的馬果真溫馴!”
“放心啦,你們家這般好,我還會來的!”
“栗子糖也會買!”
“買兩包!”
……
.
晌午時分,禮部剛放飯,便見徐太傅自閣中過來了。
諸人趕忙起身見禮,“太傅大人。”
“不必拘禮,諸位請便,”徐鑒實溫聲道,“我與犬子說兩句話。”
“徐員外郎在公廨。”周茌殷勤道。
“多謝周大人。”徐鑒實稍颔首,目光掃過桌上飯菜,出了門去。
衆人惴惴,有人低聲道:“要不……等等?”
周茌神色瞧着不大好,衆人皆垂眉低首。
正是用晌午飯時,院子幽靜。
徐鑒實過來,便嗅得股子飯香,門敞着,他上前兩步朝內望了眼,目光落在窗前,那悠悠哉哉吃着佳肴的人身上。
父子倆四目相對,四目皆傻。
徐九渙:?
誰能告訴他,老頭兒咋的過來了???
徐鑒實反應過來,目光頓時沉了。
徐九渙:“額……要不,一同用?”
徐鑒實恨不得抓過戒尺揍他!
禮部的飯菜雖是不比內閣,但也不至于難以入口,甚至比許多尋常百姓家的飯菜要好上許多!
就知是他嘴挑!
可他委實沒想,這混賬竟是能讓酒樓的飯菜送來!
徐t九渙裝委屈,“他們口水唾沫飛,我怎能下得了嘴……”
徐鑒實深吸口氣,閉了閉眼。
怪他……
怪他将他養得這般毛病多!
“只吃一次,明日去飯堂用,再敢将酒樓的飯菜帶進來,我就動家法!”徐鑒實斥道。
“哦。”
徐九渙躲得了初一,心裏滿意,“會仙樓的黃金雞,東坡肉,蟹釀橙,一起吃啊?”
“哼!”徐鑒實拂袖而去。
難怪花銀子如流水,有多少夠他吃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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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定侯府用過午膳,宋喜與外祖母說了些體己話,酉時前,帶着閨女和泱泱坐馬車回府了。
下了馬車,進府時,泱泱問:“嬸娘~你何時還回去呀?”
宋喜忍不住笑,“泱泱喜歡那兒?”
“喜歡!”
“好,下回嬸娘回去時,還帶着你。”
“好哦~”
徐九渙傍晚下值回來,就見那小財迷撅着屁股趴在榻上數壓歲錢。
聽見動靜,泱泱擡起臉,興奮道:“爹爹!帶我去買馬!”
徐九渙:“啥?”
“嬸娘家好好哦~有大馬小馬,不給泱泱騎大馬,只騎了小馬~”
“爹爹~泱泱也要買大馬!”
“這些銀子夠不?”
徐九渙摸着下颌狀若思考,片刻,将她的銀錠子皆揣在了身上,然後……帶她來到了後院馬廄。
“哇!”
“咱家也有欸!”
“銀子還我!”
徐九渙拔腿就跑!
.
傍晚用飯時,幾人便發覺,這父女倆好似鬧了別扭,小泱泱氣鼓鼓的,朝着親爹哼了一聲又一聲。
那親爹皮糙肉厚,絲毫不為所動。
“怎麽了?”
徐鑒實問。
“爹爹騙我銀子!”
“泱泱所有的壓歲錢!”
“哼!”
“……”
幾雙譴責、嫌棄的目光皆掃向徐九渙。
徐九渙眼皮輕撩,道:“瞧我做甚?我這是在教她……”
徐士欽:“兵不厭詐?”
徐九渙唇角微翹,“厚顏無恥。”
“……”
又是一陣詭谲的沉默。
在徐鑒實沉聲吩咐人去書房拿戒尺時,徐九渙才不情不願的将那銀子交出來了。
小泱泱歡天喜地的收好,又朝親爹哼一聲,辮子都恨不得翹起來,被徐九渙屈指敲了下腦殼。
用過飯,泱泱照例跟着祖父去讀書,回來時,腦袋耷拉着,一副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兒噠噠的模樣。
默默坐去廊下,望着月亮惆悵,倒豆子似的跟親爹難過——
“樂極生悲啦,祖父念得我睡着了……”
“噗哈哈哈哈哈……”
親爹笑得好不大聲。
泱泱默默捏緊小拳頭,“我明日定好好聽學!”
.
徐鑒實書房燈油熬至三更晚,被小厮催促着去歇息。
他眉頭緊皺,似與小厮絮叨不解,“你可覺我授課有誤?”
小厮:?
他暗悄悄的咽了咽唾沫,道:“小的不過蒙受老爺恩典,識得幾個字,旁的便不知道了。”
徐鑒實嘆了聲氣,也沒再說。
洗漱罷,躺在床上,徐鑒實瞧着月影帳子,許久都沒睡着。
徐家出于晉陵,百年的清流士族。他們一房原是出自旁支偏房,祖宗受恩于皇天,官拜太傅,當了帝師,至如今,他也蒙受皇恩,說起來,滿門三朝帝師,興盛早已越過了主支去,不負祖宗。
然則,他膝下二子,次子公瑾有禮,學富五車,長子卻是言行無狀,不通六藝。
可徐鑒實猶記得,長子尚在襁褓時,便好似懂人聲,穎悟絕倫。
他親自替他開蒙,悉心教導,多年來頗費心血,盼着他有朝一日,蟾宮折桂。
奈何不遂人願,此子叛逆非常。
讀書不用功,眼高手低。旁人五歲讀千字文,十歲能作詩。他嫌千字文無用,作詩無趣。
旁人自幼苦練騎射,他怕流矢傷着自個兒,騎馬摔斷腿,最是寶貝自己不過了。
夫人總是遺憾,膝下二子,沒生得閨女,可此子嬌貴得惹得夫人都嫌煩。
冬嫌冷,夏嫌熱,屋裏炭火冰鑒花費的銀錢比他爹娘都多出兩倍。非是錦緞被子不蓋,屏風紋樣不合心意便放去庫房,玉石珍玩,瞧着合眼不顧金銀幾何都要買。
徐鑒實從前多訓他,抽斷了三把戒尺,也未将此子從喜奢華,好花鳥魚樂的路上抓回來,乃憾事一樁。
後及冠之時,徐鑒實替他擇‘自若’二字,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之意,到頭來,他卻是‘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放浪自若。
如今瞧着泱泱,大有學她爹架勢。
徐鑒實重重嘆了聲氣。
如他所言,泱泱聰慧更甚她爹,而自古來,慧極必傷,徐鑒實願她安樂,可也少不得要費心思教授許多道理。
可今夜,小姑娘聽學聽得打瞌睡,大抵……徐鑒實苦笑的扯扯唇角,不得不承認,他雖是為太傅,可課業講授并不引人入勝。
暗夜中,徐鑒實沉沉呼出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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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微雨,暮色霭霭。
學宮散學時,徐鑒實收拾書卷,見底下一學生依端坐于案前,腳步微頓,過去問:“世子可是有惑?”
趙徵起身,雙手交疊與太傅見禮,而後答:“太傅近日授課,與往常微異。”
徐鑒實稍怔,唇角動了動,問:“若讓世子擇其一,世子覺哪種好些?”
趙徵想了想,道:“徵,乳臭未幹,年幼淺薄,不敢論太傅長短。若擇其一,更喜如今。太傅引經據典,徵甚喜。”
徐鑒實:“多謝世子,雨天路滑,世子路上當心。”
“是,謝太傅。”
一場秋雨一場涼,今日雨後,便是入了秋。
徐鑒實從學宮出來,望着雨幕片刻,緩緩舒了口氣,踩着宮鈴下值出宮了。
幾日終有所成,教孫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