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尺飛雪
第9章 第 9 章 三尺飛雪。
入了凜冬,禮部忙了起來。
十二月初的萬壽節,年節的宮宴。
一張張的條子往禮部遞,便是衆人皆知來‘閑着’的徐九渙,都領了頗多差事,忙得腳不沾地。
變故就發生在他下值時!
雪冷街寂的承天門前,他家的馬車不在!
徐九渙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回家時,凍得臉青鼻腫時,那家子在吃撥霞供!!!
沒等他!!!
他進來時,一張張臉上神色皆詫異。
宋喜飛快的眨了眨眼,“額……去給大爺将碗筷奉來。”
“是。”小丫鬟腳步匆匆的跑了出去,連家裏平日不可疾行的規矩都忘得一幹二淨,委實是……
他家大爺的臉太吓人!
“……你不是吃酒去了?”徐士欽目瞪口呆的問。
徐九渙站在門前狠狠一跺腳,跺得靴子底雪沫飛濺,“你還說!”
徐士欽心道不好——
“就是你!我往日都等你下值!你竟然不等我,還冤枉我去吃酒了!”徐九渙手往那茫茫雪景一指,凜凜道:“瞧見那三尺飛雪了嗎!那是我的冤屈!!!”
幾人:……
徐鑒實輕咳了聲,擡手壓了壓發顫的眼皮,“回來了,便去淨手,過來坐下用飯。”
丫鬟悄悄的将碗筷擺好,便嗖嗖的退了出去。
“哼!”徐九渙氣得胸膛起伏,“阿嚏!”
小泱泱爬下椅子,過來拉爹爹,哄道:“我們還沒吃呢,不是剩飯啦~”
小姑娘手暖乎乎的,碰得他凍得似冰的的手也沒松開,“泱泱給爹爹暖手~”
“還是閨女好。”徐九渙哼聲道。
徐士欽椅子被他經過時踹了腳,臉上讪讪也沒吭聲。
下值後他在馬車等了兩刻鐘,也沒等得徐九渙出來,當真是以為這厮又跑去吃酒了,便自個兒回來了。
誰知這人今兒倒是比他晚上這許多。
轉念忽的想起,要到萬壽節了,禮部是該忙了。
翌日,徐九渙便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告假了!
倒也非是裝病,昨夜裏便發了熱,捱到清晨才讓人去請了大夫來。
徐鑒實沒過來,只讓人将大夫請來問過兩句,而後戴上官帽去內閣了。
禮部,周茌捏着袖袋裏的條子,險些氣得歪了鼻子,但只好聲好氣的将替徐九渙告假的徐士欽送了出去。
站在廊下許久,周茌折身進去,至晌午時,悄聲的出了禮部衙門。
廂房裏,銅鍋沸騰,肉片放進去,如浪裏雪白,轉眼紅透。
“殿下,莫不是徐鑒實那老賊知曉了吧?”周茌悄聲問。
紫衣華服,滿身尊貴的男人嫌惡的瞥他一眼,“他是狗嗎?你尚未動作他便嗅到了味兒?”
周茌閉了嘴,垂了首。
“此事且先按下,暫觀望兩日,若是徐九渙回來,你便将這差事如初的交給他,若他當真要避過去,便先罷了,之後還有宮宴,他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最遲明年,本王定要登上太子位。”
“臣祝殿下早日達成所願。”周茌替他斟酒,殷勤道t。
不知籌謀的徐九渙,吃過一貼子藥便睡了過去,直至晌午方才醒來。
錦被裏暖烘烘的,小姑娘四仰八叉的睡得像個小豬。
徐九渙用過藥睡得沉,都不知她何時跑了過來。
他擡手捏捏她的小鼻子,小姑娘張開嘴巴呼吸,也不知做甚美夢,仍不願醒。
徐九渙将她抱起,搖鈴喚了外間的丫鬟進來。
“主子,可是要用飯了?”小丫鬟問。
清晨便沒用多少,腹中早已空空,徐九渙點頭,“擺飯吧。”
片刻,泱泱伸着懶腰在他懷裏醒來,揉揉惺忪的睡眼,“爹爹~”
徐九渙‘嗯’了聲,替她将衣衫理理好,小肚子蓋住,道:“何時過來的?”
“綠稚姐姐說,爹爹病啦~”泱泱說着,一骨碌爬起來,小手捂住他額頭,撇着嘴巴搖腦袋,“燙手手~”
徐九渙懶洋洋的‘嗯’了聲,屈着條腿靠在枕上,手指抵着她的腦門兒,道:“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往我被子裏鑽,知道了?”
泱泱搖頭,掰着手指頭給他瞧,“泱泱才三歲~”
“三歲也是大姑娘了。”徐九渙将她手合上。
“可院子裏的姐姐說,大姑娘就能嫁人啦,泱泱何時嫁人?”
“……起來,用飯去。”
今日風雪依舊未歇,灰蒙蒙的天瞧不見丁點亮光。
顧着徐九渙風寒染病,小廚房做的皆是清淡菜色。
綠稚提前讓人将飯菜分開,以免主子将病氣過給小姐去。
小泱泱吃着寡淡無味的飯菜,也不鬧人,乖乖的吃完喝了碗湯,又爬去了榻上。
徐九渙吃過藥,嘴裏含了顆蜜餞兒去苦,趿拉着鞋過來,朝閨女拱起的小屁股上輕拍了下,“剛用過飯,別趴着。”
到底是病着,神思不濟,徐九渙坐着跟閨女搭了片刻小木頭,便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風雪愈發的大。
綠稚掃落肩側的雪進來,正欲言。
泱泱側首,朝她搖搖頭,放下半成型的小木屋,蹑手蹑腳的下榻來。
綠稚愣了一瞬,恍惚間仿佛瞧見了某個人。
泱泱出了內室,又往門前走了幾步,才問:“綠稚姐姐可是有何事?”
“……二夫人差人給主子送來些補身子的良草和湯。”綠稚也壓着聲道。
“收着吧,”泱泱說,“若非,怕是嬸娘心裏過意不去。”
綠稚與她見禮,退着步子出去打理了。
這才放覺,背後竟是悄聲起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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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九渙這一告假,便告到了休沐。
周茌等得心焦,只能将手上之事吩咐了下去,放過這回。
這隆冬時節,徐家倒是做了場宴席,二小姐徐華敏的周歲宴。
并未大擺筵席,只是請了徐家交好的幾家來吃席面,徐士欽親近些的同僚,宋喜的娘家人,關起門來熱鬧一番。
最先到的,是武定伯府姚家的。
老夫人今日也來了,穿着一身棗紅缂絲襖子,帶着同色的抹額,瞧着精神矍铄。
徐家夫人故去了,如今內宅招待女眷的只有她外孫女,她雖是家族沒落,但是年紀在,也可撐些場子。
幾個兒媳今日也穿戴體面,攙扶着老夫人一同被迎進了府。
“又不是外人,你懷着孕,何苦親自來迎?”老夫人心疼道。
宋喜前些日子被診出了喜脈,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如今尚且瞧不出來什麽,但她娘家是去傳過喜的,自是知曉。
宋喜笑道:“也得多走走。”
一群人熱熱鬧鬧的往後院兒去。
跟着來做客的小子們,吵着嚷着問:“泱泱妹妹呢?”
“時辰且早,泱泱過會兒來。”宋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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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氣清,徐九渙在院中鑿木頭,他的病沒好利索,索性懶怠去待客,只等晌午吃席就是了。
他如此,徐鑒實也懶得規訓他許多,由着他性子。
前院客盈滿門,倒是顯得後院寂寥些許。
徐九渙吹去木屑,扭頭瞧向屋裏擦拭彎刀的閨女,笑着打趣:“想你娘了?”
泱泱擡起臉瞧他,“爹爹不想嗎?”
徐九渙動作一頓,擡眼望向湛藍的天,片刻才答:“才不想呢,她都将我忘了。”
泱泱順着他的目光去瞧,只見緩動流雲,“可我想呢。”
時辰要到抓周時,父女倆才往前院去。
前堂坐着許多人,厚厚的紅緞棉毯子上,小阿敏軟乎乎的坐着,好奇的瞧着逗她的衆人。
泱泱進來,福身與諸位夫人見禮,被宋喜喊去了身邊坐。
衆人互相對個眼神,頓時了然。
汴京城中,哪有什麽秘密?
徐家大爺中秋時回來,帶回來個女娃,各府都聽過幾句,只誰都沒見過罷了,今兒倒是瞧見了,模樣長得标致,舉手投足間也有貴女小姐的驕矜,想來是徐家好生教養着的,倒不大像是傳聞般,徐大爺與煙花女子厮混生的。
不過,這話兒也就是在心裏過過罷了,沒誰不顧主家顏面,存心說出來惡心人的。
宋喜腰後靠着兩個軟枕,往泱泱手裏塞了顆橘子,溫笑道:“你表哥表姐方才還念着你,去玩兒吧。”
一群小孩兒不愛聽大人說話,紮堆兒的湊在裏屋鬧,幾人晃着手喊她來。
泱泱‘嗯’了聲,卻是停在了小妹妹旁邊。
這些時日她常來,原還勉強抱得動小妹妹,如今倒是抱不動了,可小妹妹咧着嘴兒,伸着手,就要她抱。
泱泱小小嘆氣,兩只手摟住她搖搖晃晃的小身子,嘀咕道:“你胖啦~”
她今兒戴了只鑲嵌寶石的雲紋手镯,是爹爹拿回來的,說是豫王給她戴着玩兒的,泱泱很喜歡,這寶石與她見着豫王那晚,他冠子上的寶石一樣漂亮!
衣袖随着動作往上縮了縮,那手镯露出來些。
有眼尖的婦人瞧見,神色頓時變了變,不着痕跡的又掃一眼,神色難言。
金手镯于她們這般勳貴人家不值當什麽,可那手镯上的藍寶石卻是難尋。莫說是一個小姑娘,便是她們這些勳貴夫人也鮮少有。
似是察覺到什麽,泱泱側首瞧來,目光對上一瞬,那夫人心口一震,勉強與她扯唇笑笑。
泱泱淡漠掃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不過是打量罷了,不足為外人道。
抓周時,前院的男賓也過來了,嬷嬷拿出早先備好的東西在紅緞子上擺開,徐士欽過去,将閨女抱着放在那紅緞中間。
武定伯府的幾個姐姐、哥哥們湊了過來,七嘴八舌的喊着小阿敏去抓。
有喊抓那頭花的,也有喊抓銀稞子的……鬧人的緊,但也喜慶。
小阿敏被吵得瞧瞧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抓着一只銀匙不松手,往嘴巴裏送,惹得衆人啼笑皆非,她睜着圓眼睛不明所以。
泱泱戳戳她的胖肚子,嘀咕道:“你都胖啦,還吃~”
小阿敏眉眼彎彎:“咯咯咯~”
徐鑒實目光和藹,看看胖乎乎的小孫女,又瞧瞧長孫女,而後在一衆人中瞧見了長子。
徐九渙也看見了老爹,眉梢輕挑的問:幹哈?
徐鑒實瞪他一眼,招呼男賓去前院吃席。
冬日寒風凜冽,哪怕今日日頭足,也被刮得臉冰涼。
徐鑒實想:阿敏得爹娘庇佑,萬事皆足,也不知泱泱幼時可抓過周,又抓了什麽……
不知祖父所想的泱泱,一扭頭瞧見張眼熟的臉。
“欸?世子!”
趙徵正欲走,聞聲止步回首,看見了朝他跑過來的小姑娘。
徐家遞出的帖子,自是沒有送往王府的。
趙徵這個陵王世子,今日是跟着舅舅來的。
按理說,今日之周歲宴,蘇家這般一等勳貴的鎮國公府,徐士欽一介五品官等閑也不夠下帖子的,可礙于徐家祖上與蘇家沾些故交,是以,先前遞出帖子時,徐鑒實以自己的名帖下了帖。
泱泱小可憐兒,朋友無幾,但她記得這個世子!
她都不要賠禮道歉啦,可他也沒帶她進去瞧瞧那個hai~
趙徵:“徐大小姐。”
“你也來我家吃席呀~”泱泱歡喜問。
趙徵颔首,瞧一眼走遠的舅舅,道:“我們得過去了。”
他身側還有個弟弟,這是舅舅膝下子嗣,他的表弟。
泱泱順着他的視線也朝門外張望,疑惑道:“可是前面的席更好吃?”
“我是男子,要坐外席。”趙徵耐心解釋一句。
“可我們是小孩兒欸,小孩兒自己坐一桌!”
忽的,旁邊冒出顆腦袋來,吃着栗子糖振振有詞道。
這是姚家的小哥哥,幾人都沒跟着自個兒爹走,留在了房中。
泱泱點頭,“祖父說,男女七歲不同席,我才三歲欸~”
後邊兒立馬跟上——
“我五歲!”
“我四歲!”
“我六歲!”
“糟了,我七歲……”
“喔~大哥去前面!”
“我才不去,大人沒意思。”
趙徵從未見過這般吵鬧的小孩兒,便是在學宮,衆人也沒有震破天的嗓門兒。
他輕輕呼出口氣,正欲再次告辭。
忽的,後背像是被個秤砣推搡了下,踉跄兩步。
是瞧見丫鬟擺好膳食,一群人鬧哄哄的跑去坐席。
泱泱沒跑,她将趙徵從頭瞧到腳,似是對他這般空竹杆似的身子t不滿意,皺着鼻子道:“世子,你有點虛。”
趙徵:……
“我都不會被四表哥撞到啦~”她又得意。
旁側瞧見自家兒子撞着陵王世子的姚三夫人,頓時倒吸口氣,一口牙險些咬碎了去!
昨兒他爹揍他屁股,她就不該攔着!
這塌天大禍啊!
她正猶豫可要上前道歉,便見泱泱推着人走了。
姚三夫人跟了兩步,一瞧,頓又吸口涼氣!
一群混小子都跟世子爺坐一桌啦?!
徐家的主子沒有丫鬟布菜的習慣。
兩個丫鬟侯在門外,便聽得一道頤指氣使的聲兒——
“你給我布菜!”
小泱泱啃着甜甜的排骨,聞言擡眼,便見對面的小孩兒一副等着人伺候的架勢。
“你都四歲啦,還不會吃飯啊?”小泱泱驚訝道。
說着,存了心的刺激人,她握着筷著夾了顆蠶豆,穩穩的放進嘴裏,“簡單吶~”
趙徵掃一眼她得意的眉眼,看向表弟,道:“你自己用飯。”
“他不會~”泱泱說。
“我會!”
“喲~了不得哦~”
趙徵:……
“你家的菜不好吃!”蘇家的被她氣得臉紅,故意挑剔道。
泱泱咽下香噴噴的肉肉,舔去唇上沾到的醬汁,問:“那你覺得哪處的好吃?”
“自是燒朱院的炙豬肉!”蘇老八哼聲道,又器滿意得的說:“沒吃過吧~你是你爹從外面帶回來的野丫頭,能吃過什麽好東西,不過這些東西,便是覺得頂頂好了……”
“蘇遮!”趙徵厲聲。
不過六歲的年紀,稚氣未脫,可皺眉訓人時,身上已然有了身居高位的淩厲。
桌上一群小孩兒頓時噤聲,嘴巴裏的肉都不敢嚼了,呆呆的望着他。
泱泱也被吓了一跳,抿着嘴巴,眼睛睜得圓溜溜。
“給徐大小姐道歉。”趙徵正顏厲色道。
蘇老八不服!
可被他這般瞧着,唇嗫喏幾下,還是從椅子上下來,像模像樣的朝華纓作揖,“對不住。”
“蘇遮。”
“……那話是我聽小娘說的,對不住,不是嫌你粗野,”蘇老八憋了憋,又極小聲道:“你家的飯菜也挺好吃……”
趙徵眉微皺,起身與華纓作一揖,道:“對不住,家中對舍弟教導不足,口無遮攔,今日有負貴府之誠邀,改日舍下備薄酒,再給徐大小姐賠禮致歉,還望寬宥。”
兩廂離得遠些,那邊女眷席上還未聽得動靜。
丫鬟猶豫,正欲去禀夫人,便聽她們小姐開口了。
“備在燒朱院?”泱泱眨着清澈的眼睛問。
趙徵愣了下,而後颔首,“若你願意……”
“我要帶着妹妹!”
“好。”
泱泱滿意了,握着筷著去夾雲腿時,忽的想到什麽,又擡眼,問重新落座的蘇老八:“你為何喊你阿娘是小娘?”
蘇老八:!
他嗖的扭頭看向趙徵!
瞧見沒!
她冒犯他嗷!
“因為他阿娘是妾室,他是庶出,自是要喊正室夫人為母親的。”姚家七歲表哥道。
泱泱‘哦’了聲,似懂非懂道:“他有兩個娘呀~”
蘇老八眼含熱淚瞧向趙徵:!
表哥!!!
趙徵唇微動。
小表姐扯扯華纓袖子,低聲道:“泱泱莫豔羨,不是好事。”
趙徵閉上了嘴。
泱泱:“哦。”
不懂,等會兒問爹爹!
用過席面,趙徵與諸人颔首告辭。
蘇老八是抹着眼淚走的。
他再不來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