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重生
平洲三月,杏花滿枝。
時值春分,微波湖面天氣回暖,連綿不絕的山脈飛過一群人字形的北雁,長風混着鳥兒輕啼聲悠揚回蕩,遠處,白雲當空,徐徐陽光燦然落下。
一只彩色蜻蜓紙鳶乘風直上,長長的尾巴慵懶飄拂,踏春的行客張開雙臂吟作贊美之詞,稚童撿落杏花簪在母親鬓邊,當真是好一幅熱鬧春景圖。
相鄰依山傍水的莊子外,有幾個婆子捧着杏枝說說笑笑的走來,其中一個婆子眼神瞟到什麽頓住了腳,臉上笑容一僵,登時便是一聲厲呵。
“哪裏來的偷兒,連皇莊也敢來?嫌你那小命太長了!”
說完,杏枝往旁邊婆子手裏一塞,左右看了看,沒發覺什麽趁手的武器,索性撸起袖子做足架勢直接沖了過去。
其餘的婆子離近了定睛一瞧,好嘛!
原是六兒那個死丫頭趁她們不在偷偷去摘了樹上剛結的枇杷!
“六兒!”
從茂密樹枝中探出頭的是個不過十三四歲的丫頭,烏溜圓的臉蛋,短衫青襟褂子,擡手時露出些許顏色發黑的棉絮,聽見有人大喊她的名字,還發愣了下,瞧着便不太聰慧的樣子。
不過行動卻是敏捷,只見幾個婆子攆上來之前她便呲溜下從樹上下來,顧不得拍掉沾上的髒葉子,捧着手裏的枇杷蹭蹭的往前跑,不時還往嘴裏塞一個。
待幾個婆子氣喘籲籲追着跑了一通,打眼一瞧,早沒了影子。
王婆滿是褶皺的眼眸微眯,透着精光:“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
楊婆子也直起了腰,同旁邊林老婆子對視一眼,皆是一致的幸災樂禍。
六兒一路奔逃徑直去了水雲莊正面最大的一間房,腳步匆匆滿臉慌張,推門的力度格外的大,驚醒了沉睡在床榻中的人。
那是怎樣的一幅容顏?眉眼鼻唇無一不精致完美,鵝蛋臉,梨頰剔透柔滑,鼻翼泛起一層薄薄的汗珠更襯肌膚似淋淋水玉,分明是病的離不開床榻的虛弱,卻似捏出一把婉轉柔腸,格外惹人憐惜。
縱使見過許多次,再次見到,六兒心不禁又顫了顫,手上的動作卻是沒停,金黃色的枇杷慣性的塞進眼前人的口中。
還不忘催促:“公主,快吃,一會兒她們追來我們就都沒得吃了!”
六兒也沒辦法,竈房三天有五次不給她們準備飯食,手裏又沒有銀錢,餓的久了沒辦法她就想了這麽個主意,趁着竈房大師傅不注意偷偷拿掉一盤菜,那些婆子不在莊子偷幾個果子,就這樣,她和公主也算撐着活了下來。
哎。想到這,六兒深沉的嘆了口氣,配上她一臉稚容,倒是也生出點世事艱辛的難來。
公主?是誰?
藏青色羅帏被一股風吹得蕩起,熱烈的陽光從門處射進來,驅散了一室昏暗。
姜回整個人坐在暖融融的陽光裏,纖細素白的手指攥着青色團喜薄被,暗自思襯自己現下的情況,手裏拿着枇杷“聽話”的湊到唇邊慢慢咀嚼。
沒瞧見眼前人露出異樣,想來這是沒錯的。枇杷并不幹淨,即便用衣裳來回擦了數次,也遮掩不掉熟透了的褐色甜漬,可姜回卻并沒有露出嫌棄。
即便在京城鼎盛世家侯府窩裏金尊玉貴的養了兩年,勉強也算養出了一副金貴人兒的表象,可依舊消不掉過去十餘年烙印的痕跡。
她,本就是鄉野林間長大。
姜回搖搖頭,簡單的動作都能感覺到自己此刻似乎有點力不從心,但,卻沒有任何毒發之後的跡象。
她心猛地一跳,還來不及細想,就被外面的陣陣嘈雜聲打斷。
“六兒,你這個賤蹄子還不快給我滾出來!”
“敢偷皇莊的東西,你是嫌命太長了麽!”
人未至,先聞兩聲疾言厲色的怒斥,姜回眼眸微眯,她注意到,六兒肩膀下意識抖了抖,似乎,很是害怕的模樣。
姜回提高了警惕,面上卻繼續低着頭默不作聲的咬枇杷,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王婆子一身青花襖,眉宇間深深三道褶皺,嘴角下拉,眼神混濁,踮着小腳走路霍霍生風,手裏柳樹枝在風中一甩,飒飒生威。
六兒嗫喏着後退兩步,回頭忘了一眼身後女子,小嘴抿了抿,張開雙臂護在姜回前面閉着眼大喊。
“這是皇莊又怎麽樣!我主子乃當今陛下親妹,故太後嫡女,是北朝最最尊貴的嫡長公主!什麽不能吃得?”
這話一出,姜回就暗道不好,眼前的屋子雖大,卻正沖院門,裏面一應器物用具看似奢華,卻內裏空虛。
只單單看這錦被,布料摸上去是上乘的蜀錦,在京中一匹可賣二十兩紋銀,用來做被面可裏面卻是連最窮苦人家也很少用的蘆花絮,倘若這個“公主”身份真的能震懾他人,也不會如此被人欺瞞輕怠了。
眼下拿身份去唬人,說不準便适得其反。
果然。
“長公主?”王婆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陰着臉皮笑肉不笑的跟了一句,目光輕慢的掃了姜回一眼,半晌,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嘲弄的嗤笑。
“少廢話!”王婆揮舞手掌,又長又軟的柳條絲毫不留情面的往六兒身上抽去。
這裏雖屬皇莊,卻地處偏遠,位于北朝千裏之外,俗話說得好,山高皇帝遠,王婆的兒子是這莊子的大管事,她丈夫管着一莊的采買,她的身份自然水漲船高,成了這莊子說一不二的人物。
人既然到了高處,就怎麽也不能容忍再對舊人。
尤其,還是你曾經對她卑躬屈膝過的。
因為她随便輕飄飄的一個眼神,都能輕易戳中你的痛腳。
初時不過是在米裏摻了些土,再後來便把上等的雪尖白換成糊嘴的碎末,一次次試探卻沒有任何懲戒,自然會更加變本加厲。
尤其,在欺負姜回時,她竟然能獲得一種詭異的快感。
新鮮柳條尚帶着初生的翠綠,沿着柔嫩的脈絡綻出三兩個苞芽,明明是惬意的風景,此刻卻變作耀武揚威的武器,随着破風聲,六兒的背脊頓時生出火辣辣的疼痛,一道紅檩子赫然昭目。
姜回手指微動,咬枇杷的動作慢了一拍,卻沒有開口。
六兒也沒有站着讓她打的道理,跳腳讓王婆子打了幾下,便一溜煙沒了人影。王婆子氣勉強順了順,楊婆子适時開口:“六兒這死丫頭是個驢脾氣,現今卻學會躲了,也不知是從哪學來的。”
楊婆子狀似不經意的看了姜回一眼。
“她?說不準這就是啞巴,還能教這些?”王婆子不屑道,随手把柳枝扔在院中,從她來就沒聽見她開口說過話,說不準天家就是怕有個啞巴公主給皇家蒙羞才将她遠遠的逐到這裏,至于那個理由說不準就是個托詞。
瞧着她這副軟弱性子,說她犯了什麽滔天大罪至流放王婆子是不信的。
“得了,訓也訓了,大貴快回來了,我得提前盯着李廚子準備些可口的。”王婆子說着,雙手拍了拍衣裳,風風火火的朝着竈房去。
王婆子的兒子名叫王貴,小名便叫“大貴”,大富大貴的大貴,楊婆子當初心裏不屑,世代為奴的命哪來的什麽鴻圖運,還叫大貴?平白讓人笑話。
誰知,她兒子倒真應了那名。得了不知哪路貴人看重,竟被提拔做了管事。
連帶着王婆子一家泥腳起雲,了不得了。
楊婆子心中暗嫉,眼神看向姜回,劃過一抹可惜,今日倒叫這小賤人逃脫了,真是便宜了她!
不過,惦記着王婆子給她兒子做菜剩下給她的油水,也很快追上去。
一場風波,似乎就這麽塵埃落定了。
日頭偏西,莊戶升起袅袅炊煙,在外面玩耍的稚童嬉鬧揮手歸家,麥垛裏探出腦袋,六兒頭上沾滿麥稭,瞧着時候差不多,爬起來也朝着水雲莊走去。
前院裏寂靜無聲,只有門口兩盞紅燈籠散發着盈盈光影。往前去,登時入眼便是姜回的卧房,裏面并未點燭,暗的瞧不見一絲昏黃溫馨。
六兒也不奇怪,上前去敲了敲門,輕聲問:“公主,您就寝了嗎?需不需要我進去服侍或者,要不要喝水?”
“若是要,便敲床頭三下,不要,便不做聲。”
屋內沒有動靜。
六兒也沒過多停留,轉身去了一側耳房,至于晚膳之所以不提,是因為沒有她們的份,王婆子兒子從外歸來用的膳都是上好的食材,是以有剩也被旁人瓜分了去,只怕鍋底比田婆子家養的二狗子的盆都幹淨。
所以,她也不做無用功了!還不如去夢裏吃一頓大餐。
嗯,比大貴管家的飯菜還要好!
姜回赤腳站在地上,直到徹底聽不到腳步聲,才直起身,借着月光看去,女子臉上布滿細細密密的汗珠,濕漉漉的中衣緊緊貼在背脊,整個人如同水撈起來一般。
可,她的眼神,卻……
陰冷瘆人。
但即便如此,女子臉上卻呈現一種極致的,驚人的駭麗,讓人竟乎無法呼吸。姜回的目光一寸寸看過房間的每一處,雕花的凳幾,長長的羅帳,細長白瓷瓶,與當初給她畫地為牢的永州偏遠小院截然不同,卻一樣的讓人,厭憎至極。
縱不知現下是何種境況,但她既然活着,就絕不會在輕信他人,哪怕是那個看起來一心維護她的六兒,更不要,躺在那張床榻,茍延殘喘!
久病之人走起路來是不易的,雙腿好似退化,綿軟無力。可在這樣的月光下,卻有一名女子周而複始仿佛不知疲憊一般,艱澀擡腿,邁步,來來回回,不肯停止。
直到天空露出一絲魚肚白,雞鳴狗吠間斷響起才失力的仰倒在床榻。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