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梅花烙

梅花烙

三年前,六月。

太尉府徐家結束丁憂從江淮舉家遷至上京,進谏第一日便被陛下親贊“材茂行絜,比鄰宰輔”,沉寂數載的徐家再度進入上京權利中心便入了陛下的眼,一時間自是花團錦簇,風光無兩。

按理,外來地方官初入京城都是要開府宴請,明面上是俗成的禮儀,私底下卻也是便于開始人情往來之用。徐家雖情況不同,宴會卻是避不可免。

一月後,園林角亭收拾齊整帖子便陸陸續續發了出去。

文淵侯府謝家便是其中之一。

謝家,出自上京四大侯府,祖輩原籍江東,代代為官,底蘊深不可測,到了這一輩,當今的謝老侯爺更是兩任帝師,當今謝侯雖行事低調亦為北朝太傅,可謂極煊赫鼎盛。

茸茸細碎陽光灑在空中,一只蜻蜓緩緩停在檐角,慵懶的振動翅膀,辘辘踏踏的馬車聲從長街盡頭緩緩傳來,兩盞精致小巧的宮燈銜在車檐,除此之外馬車再無其他裝飾,極為簡潔雅致,馬車內部卻別有洞天,寬闊明亮,繁複藤枝紋的金絲楠木上放着兩小碟裝點成荷花瓣的糕點,旁邊嬌豔欲滴的蘭花被放在粉彩桃蝶細口白瓷瓶,小獸香爐燃着沉水香,馬車走後細聞,仍有縷縷細幽萦繞。

金絲軟榻上端端坐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着一套藏藍繡并蒂芙蓉,鬓邊插着珍珠流蘇寶石簪,青衣丫頭小心的捏着肩,聽見有腳步聲,丫頭飛快的掀開簾子看了一眼,恭敬對眼前夫人道:“夫人,是世子側妃來了”。

謝夫人捏着佛珠的手一頓,旋即又繼續撚着,眼眸始終不曾睜開,輕輕一嗤:“沒規矩。”

成婚婦人還在長街抛頭露面追趕馬車,果然是個鄉野丫頭,一點禮數都不懂。

青衣丫頭低着頭,小聲試探問道:“讓世子側妃上馬車嗎?

心裏暗道這位側夫人身世可憐,投了個好胎卻早早流落荒野,回來不到一月就出了嫁,雖然世子很好,卻與她陰差陽錯,并無情誼,夫人更是瞧不上她,日子難過的很,不由多了句嘴。

謝夫人倏然睜開眼,一雙細細描繪勾勒的眼角沁出幾分冷意:“翠屏,到底誰是你主子?”

翠屏聲音發顫,直接伏地跪下:“是夫人。”

“知道就好。”謝夫人冷着臉,将佛珠放在一旁,半晌,語帶厭惡的開口:“讓她去最後面的馬車。”

“是,夫人。”

盛京舉目樓船畫閣,碧波攢動,熱熱鬧鬧的酒樓中來往商戶絡繹不絕,曾流傳奉安城一位詠游詩人途徑千裏來到此地,驚嘆不已,留了一句傳頌百年的名句來形容盛京繁華,便是“煙蕪翠堤如織柳,繡戶绮簾雕畫穹”,由此可見一斑。

謝太尉府上來往賓客絡繹不絕,門前禮司不斷唱着:“賀,文淵侯府送鑲金獸首瑪瑙杯一對。”

徐太尉夫人身邊的嬷嬷接了帖子,給旁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稍頃,一位着桃色牡丹花紋的夫人便忙不疊笑着迎上去。

“我說今日早起院中荷花緣何開的那般燦爛,原是謝姐姐來了。”

徐太尉共有兩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因病早逝之後不過二年便續娶了繼妻,便是如今的朱真真。朱真真出自徐太尉任職當地富紳之家,家世不顯,高嫁入府,料想日後艱難,然她進府半載卻将太尉府上下牢牢把控在手中,可見為人極有手段。

“朱妹妹客氣,即使喬遷之喜,我自是要來恭賀你的。”謝夫人由丫鬟扶着走下馬車,臉上帶着柔柔笑意,順勢牽上太尉夫人朱真真的手,三兩句過後,看見朱真真的目光移向她身後,眼中笑意微淡,道:“這是二房和三房家的。”

朱真真手一頓,明白了什麽,笑意仍舊,卻也沒像對謝夫人那般熱切:“兩位夫人好。”

“朱夫人好。”謝二夫人和三夫人對視一眼,應了聲。

寒暄過後,幾人相攜離開,朱夫人身邊的嬷嬷忽然耳語一句,朱夫人詫異的回頭,衆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低調別致的馬車邊,站着一位局促的女子,深黛色的百褶縷金碎花裙,發髻松松挽着,低垂着發絲遮擋住眼睛,暮霭沉沉的深色将女子硬生生拉的高了十數歲,偏還要一味追求奢華綴金,兩不相宜,若是尋常人戶也就罷了,偏還是伯府嫡長女,更是嫁給了文遠侯府嫡世子,雖是側妃,卻已經備受矚目,如此行事打扮,便越發成為笑柄被人奚落。

謝夫人眸色一瞬間冷了下去,捏着蘭花絲絹帕子的手指微微捏緊,轉身徑自朝着裏面走去。

謝二夫人譏诮的看了一眼站在那的姜回,掩唇微微一笑,謝三夫人沉默不語,細瞧,忽而發現其眼裏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似是暢快。

幾人先後離去,只留下姜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半晌才躊躇着踏進了門。

後院假山竹影斜晃,微風輕拂,大片緋色、杏色的花相繼盛開,葳蕤淺漾,戲臺子上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的曲,一時熱鬧斐然。

“朱夫人,這是什麽曲兒?倒是我孤陋寡聞,竟是沒有聽過。”說話的人坐在戲臺右側三等席上,是位翰林院編撰的一位大人的親眷,平時頗愛聽曲,偶然聽見不知名的曲,卻還甚為好聽,便忍不住問。

“王夫人這話說的謙虛,滿盛京誰不知道王大人最是飽讀詩書,王夫人也是出自書香世家,耳濡目染自是比我這俗人懂得多些。”朱夫人使喚人召來琴姬。

“今日不過取巧罷了。”

“哦?願聞其詳。”前面一位婦人也回過頭,不禁問道。

“諸位看這女子樣貌有何不同?”衆人順着朱夫人指的方向細細打量,才發覺,這女子雖做盛京打扮,樣貌相較盛京女子卻更為深邃,肌膚白皙染粉,眼角眉梢更是透着一股妖媚風情,一颦一笑間顧盼生輝,鬓邊只簡單插着一枚翠綠發簪,靜靜立在那裏,便如朝露幹淨動人。

“是西域人?”王夫人遲疑道。

“王夫人好眼力。”朱夫人道:“這是西域來的樂奴,坊司的人說她一手胡琴精湛無比,還會唱民間的小調,我便買了她放在今日,登不得大雅之堂,諸位夫人小姐也只勉強聽聽,全當圖個新鮮。”

這番話說的漂亮,不着痕跡的恭維了在場諸人,又透露出太尉府實力不俗。

盛京于奴仆買賣的坊司與官宦世家盤根錯節,像眼前女子在其中稱的上上之乘,都應先向上等氏族遞過話,再行處置,而這次竟不聲不響的直接入了太尉府。

“朱夫人說的太客氣了。”王夫人自然懂得其中關竅,言辭之中不由又客氣了幾分。

兩人交談間,一個長相伶俐的丫頭走過來對着朱夫人耳語一句,朱夫人面色突然一變,猶豫了一下,便托口道:“戲班子準備好了,各位夫人家眷請坐下聽戲。”

“我去看看廚司冰乳酪準備的如何了。”

朱夫人告退之後,便由丫鬟領着匆匆往前院去,在回廊處恰好與姜回擦身而過,她隐約之間似乎聽見“裴大人”“接了帖子”的字眼。

姜回沒放在心上,來往的丫頭見她在這徘徊躊躇許久,給客人遞上冰乳酪之後,不由得朝她走過去。

“這位。”似乎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丫頭面色有些糾結。

“夫人?”瞧見姜回并沒有反駁的意思,才繼續道:“你是需要更衣嗎?”

姜回一愣,這才意識到她在這裏站的有些過于久了,抿唇沉默的搖了搖頭。

丫頭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什麽,庭院內不知何時響起《牡丹亭》,女子嘹亮凄婉的戲腔隔着月洞門響起,清晰可聞,可熱鬧卻隔絕在一牆之內,襯得女子模糊不清的眉目更覺傷情。

“呦,這不是姜大小姐嗎?”走出來的是位穿莺黃別雀枝簇錦裙的女子,墜雲髻襯得眉目巧兮倩兮,肌膚若雪,可眼角卻無時無刻不透出幾分高傲,

“或者,我還是喚你,世子側妃。”女子步步行至姜回近前,微微俯身,蔥白手指沖裏面一指,難掩輕蔑與一絲微不可見的嫉恨:“裏面除了正室貴婦,便是名門嫡女,豈是你一個‘妾’能進的?我若是你,就斷不會來此送笑話。”

“不過,你也算有自知之明。”女子直起身,下巴微揚,“但,我看你就不高興呢。”

女子明眸巧笑,從外人看來,極為和善親切,兩人亦是相談甚歡的模樣,正巧,徐府的丫鬟端着一壺新茶從旁走過。

下一刻,滿壺的茶水從姜回的方向沖着女子傾倒而去。

丫鬟急促憤恨的驚呼随之響起:“側夫人,我家小姐好心過來問你,你怎麽能潑我家小姐呢?”

姜回猝然擡頭,眼底神色盡是不可置信,撞進謝夫人厭惡的眼神,慌忙擺手:“不是我,是她自己潑的。”

“這倒有意思了,左家小姐緣何會自己潑自己呢?”

謝夫人居高臨下的盯着滿臉淚痕的姜回,看見她落在自己裙邊濺滿茶水碎葉的小手,狠狠一拂:“當衆生事,不成體統。自己去長廊外跪着。”

姜回淚眼婆娑的看着她,眼裏的光寸寸磨盡,被力道帶的重重往後一跌。

正來候場的傩戲藝人不知為何沒站穩,身子傾斜,手中燒紅的烙鐵直直向下。

火光灼燒布料的滋啦聲電光火石的響起,一枚鮮紅帶血的梅花印記出現在女子細嫩瘦弱的肌膚。

劇烈的疼痛似火燒顫栗全身,姜回倉惶之際卻看清了眼前陰晦各異的一雙雙眼,冷漠的注視着她這個笑話。

姜回遲鈍的意識到自己的格格不入,或者說,她早就知道,只不過心生貪戀不肯相信,今日,她才明白這些人花團錦簇的面孔下不言出口的對她的憎惡和不屑,以及赤裸裸的驅逐。

天穹驚雷,鬥大的雨珠瞬間落下,狂風吹滅長廊挂着的四角宮燈。

朱甍碧瓦,丹楹刻桷的高門宅院瞬間籠罩在烏雲之中,潲雨随風吹進長廊,落在女子瘦弱的肩頭,光照在慘白的傷痕,滲出絲絲鮮血混成血水蜿蜒而下。

女子鬓邊的發絲濕漉漉的垂着,孤零零的背影在明明滅滅的雷光中乍然出現,如同鬼魅驚魂。

黃芪被唬了一跳:“誰?”

前方年輕英俊的大人腳步猝然一停,腰間皮質蹀躞在瓢潑大雨之中泛着森然冷光,身上血腥之氣被雨水沖淡些許,卻依舊氣勢奪人。

晦暗的眸光停在長廊中跪着的女子,他身旁人便道:“大人,這是文淵侯府世子的側妃,方才宴會之中與左侍郎家次女發生口角,謝夫人令其在長廊罰跪。”

“謝夫人。”年輕人喃喃低語,腳步忽然一轉,颀長背影毫不猶豫的踏入雨中,黃芪哎一聲,正想阻攔卻被薛揆長臂攔住。

年輕人一步步走來,最終停在了女子面前。

此時,一曲牡丹亭隔着雨幕凄凄艾艾的遙唱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皂青長靿靴停在眼前,姜回擡起頭,便對上了年輕人的眼。

眼前模糊的看不清他眼底神色,只記得那人嗓音冰冷,含着譏諷:“別人讓你跪你就跪,你的膝蓋就這麽卑賤?”

彼時姜回憤恨過後只覺得茫然還有無助,驟然看見有人停在她面前,而不是置若罔聞的走過,等來的卻是另一番嘲笑。

只覺得自己滿腔憤怒、委屈、不甘。他憑什麽都是這麽高高在上的俯視她?難道她就真的天生該任人欺淩!仿佛瘋魔一般,她揪住他的袍角,一下下的撲打。

“你是誰,憑什麽說我!”

“卑賤?你才卑賤!”姜回咬着牙,眼裏有淚珠閃爍,卻倔強着狠狠擦去,聲嘶力竭的用着最後一點力氣打他,咒罵,叫他也變成地上的泥巴。

年輕人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女子的力氣卻漸漸弱了下去,明明雨聲嘈雜,他偏偏一句句聽得清楚。

“這是我想的嗎……

“我不想在這,

“我要回家。”

裴元儉微微俯身,冷漠的眼望着她悲泣不堪的落魄模樣,一字一頓道:“不想受人折辱,便學着自己站起來。”

“什、麽?”姜回怔忪道。

年輕人居高臨下的俯視她,搖晃的宮燈模糊了他的面容,此刻長廊之中似是寒冰般冷凝,唯獨一道低沉話音清晰砸落。

他輕惑道:

“掌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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