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楊花夢
楊花夢
平地上忽然卷起了風,春錦院的楊花順風而散,飄的院中各處都是。
東廂房窗戶關的嚴實,桌上的火彩蓮花香爐點着水木線香,軟榻鋪了精致的芙蓉玉簟,花架旁挂着墜了流蘇的香包,色澤繁複典雅。豐腴美貌的婦人躺在榻上,一旁瘦弱的丫鬟正在小心的為床上人扇扇子。
“夫人,聽馬嬷嬷說,莺姨娘被禁足了?”茗之放下扇子,改替張夫人輕輕按着耳後舒緩,輕聲問道。
夫人眉間漸漸放松,嘤咛似的嗯了一聲。
“夫人,奴婢覺得現在是您的機會。”茗之道。
“此話怎講?”
“夫人您想,”茗之按着她的肩膀,“莺姨娘被公主禁足,即便是她使了心機央大人去求情,顧忌着公主顏面,三五天內肯定是不能出來的。”
“依奴婢看,現在什麽都是次要。大人身邊無人,正是夫人挽回大人的好機會。”
“挽回?”張夫人喃喃道,目光有些怔愣,她和文郎真的還可以挽回嗎?
“自然。”茗之肯定道,“奴婢聽說,春錦院的柳樹乃是大人為了夫人親手所植,自是情義深重。”
是啊,她是和文郎曾情深意重。
那時,她方及笄之年,去學堂探望兄長意外與文郎相識,後來,她在上街被人沖撞,也是他護在她身前,自此之後,兩人熟悉,他知她是禦史嫡孫女,身份天高地別,多翻避退,只偶爾幾次情不能已露出馬腳被她發現,卻始終不曾僭越,更不曾表白心跡。
還是那一次,游園春會。
還記得當年盛京河畔,春水初生,文人雅士提議以“春”為題,臨興賦詩,文郎站在杏花樹下,待的線香快要燃盡,友人催促之下,才飛快看她一眼,躊躇着将早就準備好的詩句吐露而出。
纖纖細楊柳,窈窕春月舒。
山間雪色消,更生新歲芽。
嘉嘉姝色香,遙遙不得見。
百色不足提,只爾一枝重。
張夫人閨名正是王嘉,他将她的字藏于詩中,是在借詩告訴她,他心裏只有她一人,卻自知高攀不上,只能獨自傷懷。
張夫人念着這首詩,憶及往昔,眼中流露出深深地甜蜜,方才的不确定也淡了下去,變成堅定。
是啊,文郎心裏有她。只要她讓他想起兩人曾經的海誓山盟,就定會回心轉意。
茗之道:“夫人,昨日绛真成衣坊送來的羅裙聽說在如今通陵城內十分火熱,尤其系在腰間的雨霖鈴更是十分難求,穿上薄紗羽翼,輕玲作響,聽說戲曲裏的阿嫱兒便是着此衣配鈴荷花池中作舞才一舉贏得了那位首領的心。”
茗之含笑說着,最後話語裏不免帶了少女懷春的憧憬。
張夫人面色薄紅,若胭脂霞色,高門嫡女的教養讓她立刻斥責:“胡說,我可是禦史之孫女,身份尊貴,又怎可如那等異域風塵女子一般?”
行那般、不入眼之事。
茗之撇嘴,低低道:“夫人顧及這麽許多,卻不想倚梅院那位姨娘,是不是這樣想的。倘若。”
茗之雖未說完,言外之意明顯。
倚梅院莺姨娘出身本就不好,又在酒樓唱曲,日日被千人瞧,萬人看,臉皮早就沒了,為了得到縣令的寵愛,什麽事做不出。
當初便是用了上不得臺面的手段,才讓縣令不顧流言納了她進府做姨娘。
張夫人臉色一變,指甲緊緊攥着掌心,心中暗恨,倚梅院那個賤人還真做的出來。
她若不能一舉把握住文郎的心,難道要讓倚梅院那個賤人把文郎的心再次奪走嗎?
不,她不能。
文郎是她的夫君。
張夫人眸色漸漸堅定。
“夫人,奴婢聽說這雨霖鈴中可放香丸,走動間散發幽香,可事半功倍。”茗之說着,狀似不經意提起:“大人有多久沒踏足東廂房了?”
張夫人本猶豫的心突的一顫,起起伏伏中用着一團亂麻的思緒試圖尋找浮命的線。這時,茗之忽而握住她的手,仰視她眼睛,深深道:“夫人,既然要做,便要做成。”
“好。”張夫人緩緩點頭,“這事你悄悄的去做,不要告訴馬嬷嬷。”
馬嬷嬷雖是一心為她,可卻将規矩顏面看的比一切都重,斷斷不會允許她如此做。可她,不能放過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這香丸叫什麽名字?”
“楊花夢。”
凝夏院。
不過一夜功夫,凝夏院階前一池湖中便冒出伶仃新荷,粉葉黃蕊,凝羞朝露,綠莖荷葉鮮翠欲滴,金魚不時躍出水中,濺起碧水沄沄。
清晨陽光溫淨和煦,縣令府宅院沒了昨日暴雨後的狼藉,煥然如新貌,白牆青瓦,紅柱高亭,回廊雕花欄杆刻着繁複的忍冬花紋。半開菱窗下,翠屏如煙,曲徑通幽。
一名梳着雙蟠髻的小丫鬟捧着藥盞繞過八扇繪鳥雀纏雲屏風,踏進寝間。
微風漸暖,從半開的窗棂裏吹過,浮動架子床上懸着的雲金色帳幔,灑在寝房的地面上。
屋內不曾燃香,唯有半開的菱花窗吹進來淡淡荷花香,內裏靠牆置放着一張四方大卧榻,即便屋外暑氣蒸騰,半卧在床榻上的女子身前仍舊堆着被衾,是月白色繡藤蘿蝴蝶紋的樣式,手中捧着一卷詩集。
碎金陽光照在一句。
“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
楊花夢。
人都道,皇宮是阆苑瀛洲,仙殿瓊樓。奇花異果,珍闕寶馐,金絡琅玉、風篁臯禽無不盡有,可謂集天下之養,可卻不知,鄉野民間雖粗俗庸鄙,卻也藏有許多能人妙方。
楊花夢便是其中之一。
楊花夢點燃之後,見眼前人如作心上人,片刻之間情難自已,滿室化作溶溶春水,楊花夢便是因此而來。
夢境美好讓人耽于忘俗,卻忘了下半闕便是,紅燭淚斷、魂與飛霜。
太過美好的東西,總是會讓人沉溺眼前,輕易忽視它背後攜帶的危險。
姜回眼眸略帶嘲弄,卻不勝蒼涼。
“公主,喝藥了。”綏喜将手中藥碗遞過去。
姜回放下手中書卷,随意擱置在手側,端了藥碗,微微垂眸。
黑乎乎的藥汁,尚未入口,便先聞到一股苦澀。
那日她不慎在渡口受傷,又奔波一夜,導致毒發的又猛又急,幸好李桂手是個藥癡,一心研究如何解她身上的毒,醫館中備了藥,加上回鹘蛇和天命七針,才将她救回一條命,将毒素驅了七八分。
但治病之法危險又損身,讓她足足在床上躺了一月不能起身,即便現在看似與常人無異,也要日日湯藥不能離口。
“公主,李大夫實乃天賦之才,即便在盛京也定然數的上名號,開的藥必然與身有益,公主喝了,喝完奴婢給您拿香橼子吃。”綏喜以為姜回是怕藥苦,所以遲遲端着不肯喝,竭盡腦汁的拿話勸哄。
姜回看她一眼,下一刻,端起藥汁一飲而盡,甫一入口,苦澀的味道洶湧而來,幾乎難以下咽,她忍不住蹙眉,便是不喜歡甜食,也多吃了兩顆香橼子。
“今日的藥怎麽這麽難喝?”
“李大夫說,昨日某個病人不聽話,要,咳,給她長長記性。”綏喜不由暗惱,陳丁說這話時說的一板一眼,怎麽不自己來公主面前?當真是心機深沉,哼!
姜回眸色突的一變,語調難得帶了一絲起伏,勾着唇似笑非笑:“這麽說來,是他有意為之了。”
綏喜縮着頭,毫不猶豫把陳丁賣了:“陳丁同奴婢說,李大夫原話是苦口才是良藥,是以。”
藥越苦越好。
“綏喜,李大夫辛苦替我診治一番,你說,我是不是該有所回報?”姜回微微側眸,凝着笑意開口,卻怎麽看都讓人覺得渾身發冷。
“公主說的是。”綏喜道。
“聽說張縣令極愛飲茶,府中各色珍品想必不少。”姜回頓了頓。
“苦丁茶,即可疏風清熱又能明目生津,李大夫多勞多思,近日來頗為辛苦,這茶最是适合。”
實在是思慮的太多,還有空琢磨着給她的藥加苦草。
“你去向林管家讨了,送給李大夫,全當這些時日他為我解毒的謝禮。”
“是。”綏喜端了空碗,剛要告退。就聽姜回繼續道:“陳丁近日來倒是不複前些時日沉默寡言。”
話音一轉:“讓他也一起喝。”
綏喜躬身應是,等出了房門,不由長舒一口氣,臉上轉瞬挂着笑,暗暗慶幸又覺得陳丁活該!
早起她去告訴陳丁,公主昨夜裏受了風寒托他告訴李大夫添些去風寒的藥,可沒讓他看着李桂手給公主加苦藥還不加阻攔。
他心裏并沒有真心實意把公主當成主子,便該受罰。
綏喜搖搖頭不在想,轉身去辦了。
姜回張喆文昨日在張夫人離去後便也回了府,第一件事便是來拜見她,但姜回也讓綏喜回絕了他。
陳丁派人回禀,張喆文昨日确實去了上楊村處理兩村之間田地矛盾,又逢雨借宿了一戶農莊這才晚歸,但姜回莫名覺得,未必有如此簡單。
不急。
姜回慢慢躺下來,緩緩閉上了眼睫。
時間還長的很,且看看,是誰更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