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滿堂彩
滿堂彩
寒意凄幽,燈色冥冥。
水痕浸透長階,檐下白紗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飛快一抹猶如鬼影落在凝夏院那一方照壁。
照壁自古有藏風聚氣,阻煞添福的之意,因此備受高門大戶喜愛,講究農家也會摒棄奢華而用土牆簡易築成,再請上秀才公繪上“五谷豐登”“年年有餘”的字樣圖個吉祥。
但縣令府的照壁卻更像祈求照壁的另一個寓意——驅鬼。
自從前幾日雨中鬧鬼,凝夏院前這方照壁引來不少丫鬟小厮有意無意的打量,不知哪裏傳出的流言,說這照壁太小不能擋煞,圖案也不吉利,才招至小鬼作祟。
本是流言,誰知第二日林伯渠便大費周章的命小厮搬來一塊更寬、中細、底窄的,繪着如意、元寶、犀牛角的長方形琉璃照壁,更有飛檐翹角,奇致精巧。
言之更與公主殿下高貴身份相配,卻難掩心虛。
姜回幾乎輕易便可斷定,這位縣令府曾最受寵愛的玉姨娘,死的蹊跷可疑。
或者說,她的受寵,只不過是因為她是張喆文獻給上司的一份正中下懷的禮物,而禮物在送上之前,總會竭力予它美麗,卻又如驚弓之鳥般小心保護它周全安致,不容一點閃失受損,就如,母雁孵卵,即便身體虛弱,腹中饑空,也絕不肯輕易離開一步。
更遑論,不過一點掌縫之漏,張喆文自然允的爽快。
屋中傳來低低咳嗽聲。
綏喜眉頭緊皺,把溫好的湯藥遞在姜回手邊,便安靜的低着頭。
縣令府到底不是她們自己的地方,湯藥更容易被動手腳,更何況,若是此時露出弱态,則更若細頸落人股中,一敗塗地不過瞬息之間。
是以姜回每日喝藥都是由李桂手煮好之後再由陳丁送來,醫館距離縣令府遙遠,路上再遇人詢問,藥總免不了變涼,便會由屋中小爐重新溫熱。
姜回接過瓷碗,沉默一飲而盡。如此多日,口中苦意也似尋常。
“綏喜,等你想明白,随時可與我說。”姜回微微擡眸,“你我主仆一場,你的身契我會給你。另外給你一百兩,也不必再回莊子,足夠尋個去處安然度日。”
綏喜還未聽完,就已經跪在姜回腳邊,等擡起頭時,早已淚眼朦胧。
“奴婢不想離開公主。”
“可是綏喜。”姜回一雙眼漆黑而清亮,宛若月光下的水潭,靜靜注視着淚流滿面的綏喜,音色仍冷靜無波,卻在此時顯露幾分過于冷漠而致的絕情。
“你真的覺得你适合留在我身邊嗎?”
若是姜回當真是一個千嬌萬寵受盡寵愛的公主,那麽綏喜在她身邊無論是何性情,都能肆意而活。
但她不是。無論是盛京梁家的嫡長女,還是北朝的長公主,都環飼群狼,每走一步皆如履薄冰,若再愚蠢的只一味環抱取暖,唇亡齒寒已是最好結果。
“奴婢……”綏喜茫然怔怔的看着姜回,哭聲戛然而止,卻忍不住絮絮流着淚。
可她看到的依舊只有女子平穩不動的眸光。
像脫了力那樣,綏喜癱倒在地上,聲音滞澀,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從喉嚨裏擠出聲音。
“奴婢不想。”
姜回語氣微微緩和,似乎在試圖從話中揀出如尋常人此刻該有的一絲寬慰,好叫綏喜足以堅定的做出選擇。
“綏喜,還記得那日,你塞給我幾個枇杷。”說起來,這才是她和綏喜的第一次見面,初醒的不甘和憤恨,接踵而至、兇神惡煞的奴仆。
像是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中,姜回的聲音帶了一絲飄渺的空茫,“你告訴我,快吃,不吃就會被她人奪去。”
燈影輕恍,映的女子容顏似鬼魅一般。姜回側眸,聲音逐漸清晰,卻是飲血的冷:“哪怕累如貫珠、被棄之敝履,也不能被你我吃下。”
“綏喜,為什麽?”
世人萬事,恩怨情仇,似乎到了最後關頭,總會從心底竭力發出一聲,為什麽。
答案也許荒謬,也許空無。最後終于化作閉眼消逝後天地之間的一抹嘆息。沉如冗疾,淺過浮雲。
綏喜茫然低着頭,心中千絲百結。想說王婆子慣會欺淩弱小,可卻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
但姜回也從不曾想得到一個答案。只淡淡道:“若論無辜,綏喜,天下人活着誰不無辜?即便窮兇極惡也曾心生善意。”
一個枇杷而已,失去它毫不可惜。可若是對瀕死之人,便是絕境孤舟。正如無辜二字,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盡。
若活在是非對錯之中,尚不能全身而退,更遑論求仁得仁。今生今世,所有人阻她之路,她絕不會因“無辜”二字,躊躇退怯。
若錯,便錯的徹底,總好過落為魚肉,而刀俎全在他人之手。
“綏喜,既已到了不同路之時,未嘗不可放下。”
“公主不必再說了。”綏喜擦擦眼淚,聲音仍帶着哭腔卻執拗:“公主的吩咐奴婢都會去做,奴婢不會再多話了。”
“公主若是這兩日不想看見奴婢,奴婢會盡量不出現在公主面前。”說完,綏喜端着還剩餘殘汁的藥碗匆匆掀簾而去。
姜回愣在原地,緩慢的蹙緊了眉頭。
凝夏院一片靜寂,春錦院卻很是熱鬧。
莫鳴聲稱想出了新藥方,送他出去的下人連忙熱絡迎他再度入府去見了縣令大人。
“新藥方有幾成把握?”
“啓禀大人,草民可有九成把握,頭兩側乃為少陽界,而夫人偏疼如錐擊,當責之于肝膽經脈,應以重方可見效。”
“以藁本、羌活、柴胡、炙甘草全蠍、蜈蚣、制白附子……”
莫鳴還未說完,便被張喆文不耐打斷,吩咐道:“你去抓了藥盡快熬了給夫人服用。”
臨走時回首冷冷的注視着跪伏在地上的莫鳴:“記得給夫人用最好的藥,若有以次混好,本官定當嚴懲。”
“草民遵命。”莫鳴道。
“你名喚莫鳴?”
“是。”莫鳴激動道,這,大人竟然記住了他的名字,以後還何愁沒有機會?他卻沒想到,下一刻,機會便遞在了他眼前。
“本官記住你了。若将夫人治好,你便常為夫人診脈吧。”
“草民謝過大人恩賞!”莫鳴答的飛快,眼底湧上滿滿喜色。
為顯對縣令賞識的報答,和對縣令夫人病情的憂慮,莫鳴不但親自抓藥,連煮藥這種藥童爛熟于手的閑雜功夫也在一旁盯守,處處瞧着不妥當,聲音不時傳來。
“水一鬥二升,煮取六升。”
“還要再煎。”
“多了多了,只取三升。”最後索性自己親力親為。
也不知當真是誠意感動上蒼,還是藥方恰對張夫人之症,三日功夫,竟就大大見好,不但不覺痛楚,也能下榻,甚至在碰到院中楊花亦無大礙。
積年舊疾,竟一掃而空。
日輝絲絲縷縷地透過窗棱,灑在缃棠色繡芙蓉金線織錦絨毯,碎碎彩絲如茸,屋內四季如意正字紋香爐散發着拂拂香氣。
張夫人俯身低聞香爐袅袅沉香,眉眼逐漸舒緩。
擡起臉時,不見半點病氣,丹唇翹鼻,容色嬌美,如一株凝露牡丹,佳色旎豔。
“莫鳴還在府中?”
茗之恭敬站在一旁,回話道:“回禀夫人,莫大夫已五日未曾歸家。”
張夫人眉頭微颦,折身坐下,裙裾微動,露出月白色乳煙緞攢珠繡鞋一角,淡淡道:“讓他回吧。”
茗之剛要退下。
“等等。”張夫人出聲道,略微沉吟:“他也算有心,你去府庫挑些好東西一并賜給他。”
“是。”茗之道。
富林醫館莫鳴大夫感激縣令大人對百姓恩澤,以縣令之憂為憂,數日衣不解帶為縣令夫人研制新方,誠心誠意感動上天,妙手回春醫德雙馨,通陵大街小巷之中,美名同醫術一同遠揚。
茗之是在春錦院狹小偏僻的耳室尋到的正在撿藥的莫鳴。
耳房逼仄且幾乎都被各種藥材堆砌占滿,只有一方木椅充做床榻,如此簡陋,莫鳴卻感恩戴德、甘之如饴。
茗之收回眸光。
恰好莫鳴擡頭,看清是誰,連忙道:“姑娘可是有何吩咐?”
“莫大夫果然醫術高明,治好了夫人的陳年舊疾。”
“哪裏哪裏。縣令夫人福澤深厚。小人只是在醫之一道有所淺學,略盡綿薄之力。”莫鳴道。
“莫大夫當真妙語聞聽。怪不得大人如此看重。”
“什,什麽?”莫鳴驚喜難抑道。
“夫人允你回府,恩賞已經先一步送到莫大夫府上。”
“這,小人擔憂夫人病情。”莫鳴面色糾結,倒是一幅誠心誠意為張夫人的模樣。
“莫大夫的心意奴婢自會回禀夫人,請。”茗之道。
莫鳴府宅也在醫館後院,卻從西面再開大門,青瓦灰牆,修繕齊整,此刻“杏林春暖”牌匾挂上紅絲縧,喜氣撲面而來。
莫鳴手指絲縧問府上開門小厮為何懸挂,小厮只答夫人交代,一路将陷入疑惑的莫鳴引進正堂。
眼前彩綢結堂、黃石鯉魚、風動水車,棗花酥豆兒糕福字糕等五色糕點累成小山狀,再以稻黍稷麥菽五谷做成村落小房,又有金沸草、百裏香、六角蓮、一見喜、馬錢子收入畚箕,樣樣披垂系上五色絲縧,細細長長絲縧下寫有風生水起,五谷豐登的字樣,懸挂在草藥枝葉上的彩縧被風吹動,團起飛揚,嫣紅綴點,當真是熱熱鬧鬧滿堂彩。
莫鳴踏入正堂,身後石階下鮮紅炮竹猝然炸響,穿一件泥金緋羅寬袖褙子的婦人滿面春風的迎上來,眼裏帶着點點濕意笑着道:“這一日可算是盼到了。”
人生有五大喜事,久旱逢霖、他鄉遇故、洞房花燭、金榜題名、子孫滿堂。
“老爺今朝得奉縣令,也是金榜題名。”
“日後,富林醫館在通陵之中,必将揚眉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