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問靈(四)

☆、問靈(四)

衡南醒來喝藥時, 就給盛君殊講:“我夢到了師父。”

盛君殊拿勺的手一顫:“是嗎?”

衡南也不太确定:“那個長得像僵屍的,應該就是師父吧?”

盛君殊嚴厲地把勺子往碗裏一擱:“那叫清癯。”

是個溫柔得百無聊賴的黃昏。

盛君殊的容忍度極高,一口一口地喂衡南喝中藥, 好讓衡南能騰出兩只手來玩手機,或摳手指發呆。

他喂得很慢,但一點也不急躁。他發現師妹一切正常的時候,他反而能靜靜地正常思考。

這堅定了要将師妹快點調整好的想法,哪怕是再入丹境。

衡南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抵觸,只是說:“我有個要求。”

盛君殊:“你說。”

他想,哪怕她想要一個布置成粉紅色party的房間, 鋪滿玫瑰花瓣的大床,或者讓他刷卡再買一百套露肩露背的裙子當禮物, 他都可以接受。

衡南專注的目光順着他的下颌,一點點下滑。盛君殊感覺被不娴熟的鋒利的刀片一路刮過, 或者,這感覺像有人在他身上澆下粘稠的奶油濃湯。

“這次能不能脫全。”

“……可以。”他艱難地說。

晚餐是在房間裏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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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殊認為過于簡陋, 尤其是這種需要體力的時候, 更應該……

但衡南不想下樓, 她說她連走到車庫的力氣都沒有, 再講, 她就躺在床上不起來,在床上滾來滾去,在盛君殊左突右沖的搶奪中拿着手機堅持點完了外賣。

衡南心滿意足地把手機扔在床上:“我就想吃肯德基。”

盛君殊只能下樓告訴黎家女仆不吃晚飯了,然後沐浴在她們奇異的目光中, 出門拎回一個紅紅的鼓鼓的大袋子,一路用手遮擋。

回房間一拆,光雞翅就點了一個桶,一桶裏面是八對,盛君殊下意識地撫住了皮帶扣:“我們就兩個人。”

衡南:“你吃一對,剩下的留給我。”

盛君殊驚詫回頭看她。

衡南也看着他:“怎麽,你覺得少?那你二我六。”

盛君殊放棄和她交流。

“好久沒吃過了。”衡南吱吱地吸了口可樂,小聲地說,“好好吃。”

她很想念郁百合做的飯,但這裏沒有。那就吃點垃圾食品,放縱一下讓自己高興。

盛君殊眼看她把六對雞翅風卷殘雲地消滅,又從袋子裏拿出個盒子。

“這什麽?”

盛君殊靜默地拆開盒子上的絲帶:“我在樓下買的。”

衡南看着他把小小一個草莓蛋糕小心地拆出來,推到她面前,把刀叉整整齊齊擺好。

她覺得盛君殊這個人不但包袱很重,儀式感也特別重。

“你吃吧,我去洗澡。”

水流沿着肌肉的紋理滑落,在粗糙的疤痕處分成數股。

盛君殊回憶了一下房中術乾法的心法,低頭看見這道疤痕,又稍微有點分心。等他反應過來,一手擦着頭發,另一手已經把紐扣扣到了頂。

扣它幹什麽呢?反正一會兒也是要……

算了,先這樣吧。

衡南胡亂仰躺在床上,黑絨絨的頭發全垂在床側。盛君殊把她拽起來,讓她背了一遍心法。

都這麽久了,師妹的記性果然很好。

靜默中,燈熄下。

臺燈外的白色燈罩籠着繡着亮片,漫出的光也帶着星星似的亮點,散落在黑發構成的銀河。

衡南一語不發,睫毛顫動,有點飄忽。

擔心上次失态給衡南留下陰影,盛君殊的動作極其緩慢,幾乎稱得上小心翼翼。他握住了衡南的左手,她的手很涼,像一捧雪,其他部分卻神奇地截然相反。

燈光滿溢在她鎖骨的港灣,立起的黑色桅杆是肩帶,那根細細的帶子鋒利如刀刃,切開細膩的泡沫。

盛君殊每次掠過,都覺得眼睛被刮了一下,刮得心驚肉跳。幾次之後,他別過眼去。

按她的特殊要求,剛才兩個人背對背寬衣,但衡南出爾反爾,盛君殊當然不會逼她,自己解了扣子。

她神情飄忽,冰涼的手指像觸碰蜈蚣的背一樣觸摸那道疤痕。

這樣一道破壞肌理的傷疤并不美觀,但這疤痕在盛君殊身上,有種令她着迷的沖擊力,仿佛在這種令人扼腕的殘忍破壞中,窺見和自己天性相仿的部分。

但她也同時覺得很惋惜。

“師門傾覆那天……子烈正在洗髓。”

盛君殊緩聲解釋疤痕的來歷,順便轉移注意力,緩解她的緊繃,“才二十一天,但姽丘派已經上山,我把他從丹爐裏撈出來……還沒來得及撈他旁邊的子竹,後面就來了一刀,我把……子烈擋在背後。”

“嗯。”她小聲應,帶着很輕的鼻音。

似乎還是在走神。

盛君殊不知道師妹是不是在專注地背心法,一時不敢再說話擾他。

師妹的觸碰小心,無意識。微癢,冰涼,像融化的雪粒,由指尖絲絲縷縷滲入牆縫。

雪粒多了,融化成水。他的額頭開始莫名地沁出薄汗。

衡南不敢停下。她知道背錯是什麽後果,丹境的河流會直接沒過她的頭頂,更多的是畏怯。

仍有細微的風,鑽進心法構築的高牆,拂在她身上。

高牆縫隙裏鑽入的絲縷,間雜着細雨,風開始變得粘膩,漸漸地累積出混沌的雲頭。

衡南一直沒聲,氣息弱弱的,讓盛君殊擔憂之餘,又想起很多年前的洗髓。當時她肯定是想說什麽,他就應該引導她像別人一樣哭,不應該直接把她塞回丹爐,把一切扼死在寂靜裏……

然後盛君殊幹了件蠢事,他安撫地摸過她的頭發,臉頰和耳尖。

衡南背亂了。

那猝不及防的瞬間,盛君殊的手臂被她掐出印子。

有上一次的經驗,盛君殊瞬間打起十二分精神,趕緊拖着她快速退出丹境,雲頭已經凝集,就在他們背後洶湧。

丹境結束,按理說應該高興,他的神色卻凝滞。

這感覺不像是書裏寫的“大圓滿”?

像吞下了一把卷刃的刀,或者,滿頭大汗地剝一個柚子,發現裏面空心。

盛君殊額頭的汗讓風吹去,他壓下渾身不快。低頭一看,衡南的眼睛幽黑,失焦,逐漸漫上了恥辱的委屈。

但師妹畢竟不像他那樣練過多年的漸法,能堅持到過半已經很好了。

“沒關系,別哭。”他趕緊把衡南的眼淚擦掉,輕聲說,“已經成了,師兄把你帶出去了。”

衡南用手蓋住眼睛,胸腔抽動,還是小聲哭了一場。

這讓盛君殊特別有罪惡感,抓狂了一會兒,他把衡南抱了起來。

這擁抱揭去一切修飾,原始地相貼,陽炎體身上還殘留炙熱的溫度和薄汗,他身上氣息濃郁,畫地為牢,手托住脊背,築起高牆,圈出奇異的安寧。

範圍收窄,衡南蜷縮着靠在牆邊,失控感被安撫,被抛棄的惶惑極速消失。

盛君殊聽不見聲音,低頭一看,衡南閉着眼睛,竟已在他臂彎睡熟了。

盛君殊黑眸閃動。

第二天清晨,出了件事。

黎向巍從醫院失蹤了,三個保镖一個都沒看住。

盛君殊把衡南叫起來,才六點,衡南坐在床沿上,晃得像鐘擺。

盛君殊摸了下她的發頂。他特別愧疚,但沒辦法,衡南必須得跟着他走。

黎江滿臉惶恐:“我聯系不上他,符還在病床上貼着呢!爸能去哪兒呢?”

“他給我打過電話,說有打算移民去加拿大,你可以查一下航班信息。”盛君殊打領帶,語速飛快,“還有姜行的。”

黎江起先震驚,随後愕然在手機上翻找起來:“就是……明天早上。”

黎向巍的電話依然占線。

姜瑞遭受攻擊,可能已經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他現在誰都不信任,做好孤注一擲的準備,把出國當做唯一的指望。

“去你們家靠近機場的酒店找。”盛君殊從地上撿起了一枚飽滿的柿子,嗅了嗅,揚揚下巴,“讓你弟弟找人把這挖開。”

“什麽?”黎江愕然。

連別墅內部裝潢都是繁複的洛可可式,花園裏種幾棵觀賞性不強的果樹實無必要。一開始,盛君殊以為這是他們種來自己吃的,畢竟曾經也盛行過在花園裏種綠色水果的風潮。

但姜行只管殺蟲,施肥,任憑熟透的柿子落得滿地都是。

盛君殊後退幾步,隐約看出了小樹排列的陣法,和真正的陣法差得太遠。而且,黎向巍還選錯了品種。

“柿子樹,是陽樹。”黎浚艱難地說,“我們這邊有這樣的傳統,在花園種陽樹鎮宅。”

“選陽樹沒錯,但結果的柿樹不是陽樹。”盛君殊轉向黎江,“你學過生物課吧,植物的後代是種子。”

黎江點頭:“對,種子外面是果皮。”

“如果對應成人類,果實是什麽?”

“果實……”黎江焦躁地推着眼鏡,思考了一會兒,“果皮包裹種子,對應的是人類子宮包裹的嬰孩……或者,就是孕婦?”

這兩者,恰恰是怨靈趁虛而入,最好的孕胚。

“挖出來的所有東西,軟的硬的,全部擺在鎮宅符下面,一把火點了。”

黎江跳上汽車。

衡南靠着座位,盛君殊把手機塞給她,征求黎江同意,把座位向後調整,讓她在車上補補覺。

但衡南睡不着,膝蓋上叮呤咣啷颠簸着一堆小瓶子,頑強地塗抹起來。

盛君殊打開筆記本電腦,給黎向巍的工作郵箱連發郵件:

第一條:“吊死鬼十之有九是怨鬼。”

第二條:“你以為送一間百貨大樓她就會乖乖呆在那裏玩?”

第三條:“位置發到+86XXXX。”

想了想,還附贈了一張經典港片的打僵屍劇照。

他高價購入過一個病毒,這邊點擊一下,只要對方的電腦曾經登錄過郵件,郵件會自動彈出,把文字和附件內容複制上一萬條,在桌面反複放映,叉不完,除非把電腦砸了。

專門對待不回信息的客戶。

黎江邊開車邊哭。

“你行不行?”盛君殊瞥了他一眼,又看飛過去的幾個紅燈,害怕他情緒不穩影響安全,“你不是很盼望你父親出點事嗎?”

黎江不說話,咬着牙吸了下鼻涕。

然後手機響了,他單手拿起來看,眼睛幾乎黏在屏幕上。

黎浚發來了照片。柿樹底下三尺,挖出一堆白茅,層層剝開,裏面是個金鑲玉的骨灰盒。

黎江崩潰了。

黎浚那邊也崩潰了。

他把老舊的骨灰盒和滿地白茅全部搬到盛君殊指定的位置,打火機都打出火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單手掀開骨灰盒看了一眼。

盒子內部掉出本來應該貼在盒子外的頭像,女人黑白照片,卷發紅唇,微笑着。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真他媽真是我媽呀!”黎浚直接坐在了地上,看了看打火機跳動的火焰。

燒親媽骨灰?

*

“你看前面。”

盛君殊焦灼等待回信的時候,衡南突然碰碰他手臂。

從前擋風玻璃看過去,前車是輛的士,後車窗三道黑杠,隐隐約約能看到後排兩個靠在一起的後腦勺,似乎在商議什麽,其中一個帶着毛氈帽。

“往前再開一點。”

兩輛車越來越近,幾乎親上嘴,黎江突然破涕為笑:“那是我爸的帽子!我親自去商場挑的。”

防止被發現,黎江又稍稍減速,拉開兩車之間的距離。

衡南仍然盯着那兩顆頭,說了句什麽。

她的聲音非常小,盛君殊不得不攔住她的肩,貼近她的臉:“什麽?”

“我說,那兩個人有問題。”垂下眼,衡南的唇幾乎碰上他的耳朵,蹭了一點紅,他忍着癢得出奇的熱氣聽。

她的聲音裏帶着惡作劇般的笑意,“師兄,兩個男人也會像我們這樣說話嗎?”

他們的姿勢和前車兩顆頭完全吻合,盛君殊陡然一驚。

他的确……不喜歡和人離得太近,只因為是衡南才……

如果是肖子烈……肖子烈敢這麽小聲說話讓他費力地聽,他早就一腳踹在腿上了。

“和金耀蘭通靈的時候,”衡南接着說,“‘我‘總是被他拒絕。”

盛君殊下意識問:“拒絕什麽?”

“昨天晚上,我們……”

“明白了。”盛君殊語速飛快,立刻捂住她的嘴。

他看了看掌心的紅,他剛才為什麽要捂衡南的嘴?

他又立刻心驚肉跳地想起,昨天墊在黎家床上的西裝忘記收了,女仆會不會看到?

衡南很不高興地對着鏡子補妝:“你把我口紅蹭掉了。”

盛君殊趕緊說:“師兄再給你買新的。”

衡南頓了頓,語氣很沉:“是你把我的口紅抹到了高光區。”

“是嗎?”盛君殊問得輕描淡寫,垂下睫,單手按手機,迅速百度“高光區”。

他極聰明,很快懂了。

就像練功一樣,每個部分都有在整套功法的作用,把口紅蹭到高光區,大概就是一個環節影響了另一個環節,紊亂了,兩個部分都白化了。

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句回複:“師兄再給你買一盒高光。”

衡南“噠”地用力扣上了鏡子,瞪着窗外,表情很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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