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殉(二)
☆、殉(二)
盛君殊先是被這近乎驚豔的美麗鎮住片刻, 旋即目光随着她一起慢慢上升,衡南腰上,有個生鏽的鎖扣。
今時不同往日, 她不是飛上去的,是靠威亞吊上去的。
威亞是要靠人拉的。
跟着她進去的肖子烈,現在正坐在觀衆席最後一排。
盛君殊轉過臉:“誰在後臺?”
肖子烈的手指忙不疊地轉換孔洞,腮幫子鼓起,睜大眼睛,“唔唔”地使着眼色。
他倒是想說,騰不開嘴啊。
一首《山鬼》讓他吹得七零八落, 他低下眼,濃密的睫毛落下, 學這個曲子時他還小……這簫是師姐拿的道具簫,不僅紮嘴, 音準都沒在調上。
肖子烈側頭,盛君殊身影有一半埋沒在黑暗裏, 慢慢走向後臺。
他怎麽覺得, 師兄今天氣壓有點低?
後臺一片漆黑, 腳步騰起嗆人的灰塵, 這裏看起來空無一人, 空氣中卻有詭異的、咯吱咯吱的收繩聲。
盛君殊“嚓”地點亮打火機,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個亮晶晶的腦門。
跪在地上拉繩的小小身影一抖,兩個巨大的黑窟窿轉過來看見他的瞬間,僅存的三根毛發瞬間像摸到電擊球一樣豎立起來, 小手一松。
盛君殊神色驟然變。
滑輪咕嚕咕嚕向下放繩,衡南轉瞬便從空中墜下。
Advertisement
肖子烈衡量了一秒是讓蕭過去還是扔了蕭自己沖過去。
在他反應過來前,大腦已替他做了決定,《山鬼》空靈的曲調戛然而止,那根簫如同一根利劍從他瘦長的手上射出,拐了個彎向上一推,仙女棒一樣墊在衡南腳下。
衡南的裙擺如木槿花瓣綻開,下落頓時停止。
昏暗的後臺,盛君殊跪坐在地上劇烈喘息,兩手拉緊了繩索,渾身都是冷汗。
三毛抱着膝蓋瑟瑟發抖地縮在一旁。
盛君殊的黑眸看着虛空,兩手交錯,慢慢地,輕緩地放下繩索。
衡南雙袖垂下,手裏的扇子合攏握在手心,半掩在袖中,順着這溫柔的力道,晃晃悠悠地落實地面。
她的頸上出了一層細汗,小小碎發打着圈粘在脖子後。她在空裏飛了太久,腳尖接觸地面的瞬間,像踩在棉花上,向前踉跄了一下,差點跌倒。
“師姐……”短促的聲音截斷在肖子烈喉嚨裏,他猛地向前看去,臺上的衡南同他遠遠對視,她的食指豎在紅唇前,目光空冥。
同時,劇場內傳來清脆的鼓掌聲。
原本沒有人的第一排正中央,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身影。
瀑布樣的頭發披散在寬肩上,上窄下寬,像倒放的一把拖布。
她緩緩地起身,拖出及腳踝的黑色裙擺。厚重的烏雲咯吱向上掀起,原來是她僵硬地提起了裙擺,從側邊樓梯,“咚、咚、咚”地走上舞臺。
衡南向後退了一步,踩在方才自己滴在地板上的冰涼汗水中。
二人面對着面。對面的女孩蓬亂的劉海有些長,皮膚呈不均勻的淡青色,毫無光澤的眼睛掩藏在碎發中,她站在臺上,仿佛把光都吸走了一半。
“你跳得真好。”孟恬的聲音細而怯懦,有點輕微的娃娃音。
但她此刻聲音很低。
話音未落,她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扼向衡南脖頸,肖子烈大吃一驚,撐着椅背瞬間翻過來。
孟恬卻仿佛被灼燒了一般發出沙啞的尖叫,雕塑一般直挺挺向後一仰,“通”地翻下舞臺,騰起一片灰塵。
衡南的紅唇勾着,底盤穩得像是紮在了舞臺上,一動不動。
肖子烈暴起殺鬼的動作猛地剎車,愕然一屁股坐在了後面的座位上。
師姐……這麽強了?
一只青色的帶着傷痕的手扒在了舞臺邊緣。
燈下可見指甲都可怖地劈開來,凝固的血塊發黑。
慢慢地,那道黑色烏雲又扭曲地爬上了舞臺,她身體笨重,渾身的骨架咯吱作響,似乎折了不少。
“怎麽,被你室友的話激怒了?”衡南用指腹挑起頸環,盛君殊畫的符術生效,上面還殘留着餘熱,捂得脖子暖烘烘的。
孟恬爬上舞臺,一雙陰郁的眼睛仍然藏在雜草般的劉海背後,一聲不吭地盯着她。
“你都死了,她們說的當然都是真心話了。”衡南俯身,貼着她的臉。
離鬼這麽近,讓她心髒狂跳,腦袋眩暈,但不這麽近,又起不到效果,她攥緊扇骨,垂下睫毛,遮擋眼裏的怯意,“就是專門讓你聽到的,不然你死也死不明白。”
孟恬緊抿嘴唇,似乎在小幅度地戰栗,裙子上一顆搭扣發出碰撞的聲響,她別過頭去。
衡南用扇子柄将她的臉挑了回來,背光增大的瞳孔好似兩丸黑水銀,幽幽地問:“聽清楚了嗎?”
肖子烈睜大了眼睛,一回頭,盛君殊不知何時坐在了他身邊。
“嗯?師兄?”
盛君殊拉拉衣襟,表情平淡地看向舞臺,好像在專注地欣賞一出劇目。
師兄他竟然沒有沖上去把小可憐師姐護在自己的大翅膀底下?
“你真的有抑郁症嗎?”
下一秒肖子烈被扇子的抽打聲和女生爆出的尖叫吓了一個激靈。
孟恬捂着臉,別過頭,臉上一道黑色的淤痕。
生前沒受過這樣的對待和質問,整個鬼被打蒙了。
小可憐師姐目光空冥,嘴唇血紅,蹲在燈下,正倒拿着扇子柄狠狠抽人,左右開弓,一聲一聲逼問越來越疾言厲色:
“你在寝室裏放的那個藥瓶是什麽?”
“裏面裝的不是維生素B族片嗎?”
“裝模作樣,矯揉造作,撒謊成性。”
“想騙人騙到什麽時候?嗯?孟恬?“
蹲在地上的,幾乎從脊柱骨燃起一簇爆炸的火,倒在地上的則越來越低,頹靡不振,幾乎被她逼得陷進地板裏去。
肖子烈也吓得心髒狂跳,半天閉不上嘴巴,伸手去挽盛君殊,想尋求點安全感,“師兄,師……”
盛君殊忽然嘆了口氣。
他看着舞臺,目光有些複雜。
這的确是……從未示人的作風。
一千年前,無論是他帶師妹出秋,還是和師妹一起去夜獵,她的表現無非是畫符,閉眼念咒,中規中矩,話也很少。
有他在的時候,衡南基本上是給他當副手,幫忙捆人,遞刀,擦汗,默默的,倒沒有這樣張狂外露。
——如果她真的這樣張狂外露,絕對會引起他的注意。
他把思緒拉回來。
這樣其實也不陌生。在星港,衡南用光劍将金耀蘭砍了一百零八下,砍成稀泥狀,令怨鬼臣服于腳下,才同她對話。
那個時候他就把驚訝全用光了。
也許是因為對方先出手打她的,挨了攻擊,她的脾氣就不那麽好了,耐心更差。
“你師姐應付得了。”盛君殊面無表情地把肖子烈戳在他肚子上的手扒拉下來,扔回去,“冤鬼你都怕,真出息。”
“我怕的是冤鬼嗎?!”少年小聲争辯,脖子上青筋暴起,“我怕師姐被奪舍了啊!”
舞臺上“啊”的一嗓子,又将他注意力瞬間吸引。
孟恬作為一個沒什麽社會經驗的新冤鬼,讓人這麽一兇,完全崩潰,抱着頭低低啜泣,攤成了一團黑色污泥。
衡南蒼白的手,卻飽含愛意地,輕柔地撫摸着她的頭發,好似在安撫一只貓。
“不要哭了。”她輕輕緩緩地說,“都過去了。”
肖子烈再度目瞪口呆。
師姐剛才對她又打又罵把人弄崩潰的沒錯吧?
轉個身又扮演起慈祥的母親普度衆生……關鍵是孟恬讓她輕柔地安撫了一會兒,竟然趴在她腿上嚎啕大哭起來?
“師兄,這PUA是你教師姐嗎?”
盛君殊扭頭看他,眼神閃閃,目光不悅而疑惑。
什麽是PUA?
衡南繼續撫摸孟恬的頭發,聲音清冷,微帶沙啞,這點沙啞,在夜色中聽起來異常酥心:“看了這麽多場伊沃爾,你很想演一場吧?”
“我……我不想。”孟恬錯亂地說,“我沒有準備好衣服,我沒有受過培訓,我沒有化妝,我還沒減肥,我不行……我不行……”
“都不要緊。”衡南用扇子柄勾起她的頭發,漫不經心地說。
孟恬不做聲了,半晌,她擡起頭看着衡南,血淚漣漣,順着腮畔落下,“你的裙子好好看。”
“你喜歡嗎?”衡南也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那我們交換。”
孟恬似乎愣住:“真的可以嗎?”
“可以的。”衡南拽着她站起身來,詭秘地打量着她,淡淡地說,“你身上的裙子我也很喜歡。”
孟恬再度顫抖起來,她看到衡南将手伸到背後解開系帶,拉鏈,已經開始看着她的脫衣服了,就顫抖得更加厲害。
裙片上的金線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是她從前再熱也不敢穿的短裙,可是前後兩片長的裝飾片,又剛好可以遮住她不甚完美的腿。
這樣好看的裙子。
比她從前一切裙子都要好看。
似乎看一眼,它的美麗可填補內心,化成足下的雲彩,她就能鼓起全部的勇氣,
衡南的肩膀露出,肖子烈立刻扭過頭,“師兄你還看……”
盛君殊瞥了他一眼,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會兒,還是面對着舞臺。
萬一被偷襲了怎麽辦?這種時候切不可掉以輕心。
他看着黑色柔軟繁複的布料從她腰上滑落,她提着它,彎下腰,将一雙修長的腿一根一根抽出裙擺,足尖微微繃着,柔軟的,光滑的,冰涼的……
看見孟恬也開始脫了,他才挪開目光。
孟恬解開系帶的手,卻突然頓住,她擡起眼,發着抖,看向衡南的眼睛裏似乎有無數焦急的怯懦和驚恐,那些情緒千絲萬縷,纏繞着她的手臂,阻礙了她的動作。
如果她還活着,她應該已經汗如雨下。
她顫抖着求救地說:“我身上……很多肉……”
她期盼衡南移開目光,讓她有片刻鴕鳥埋沙的機會。
衡南只穿內衣,雙手抱臂,仍然漫不經心地看着她:“我都不怕跟一個死人換衣裳,還怕你幾兩生肉嗎。”
孟恬破涕為笑,臉上的肉在顫動,血淚卻如雨落下。
“我沒有抑郁症的。”她嘴唇微動,“……對不起……”
爸爸長相周正,媽媽尚可。她小的時候,最大的願望,不過是過成一個普通人,可是她為什麽會生成這樣呢?
塌鼻子,厚嘴唇,單眼皮,所有的一切組合在這張臉上,就是一場災難。
無論喝多少涼水,跑多少圈都永遠減不下來的虎背熊腰的體态,在相片裏更是扭曲得更加明顯,貼在小學班級之星欄目的單人照,笑着的臉蛋上被藍色圓珠筆刺青“狗熊”二字,看到的人無不捧腹大笑。
她的書包被扔進垃圾桶,書被撕破,腦袋被後座揉成的紙團當靶子攻擊。
做游戲使女生摔倒,照片被挂上論壇,抹上口紅也醜态百出的假發,參與“年級第一醜女”評選。
她單人單桌坐在講臺旁邊,向“孟恬”借錢不需要還,和“孟恬”表白是大冒險的懲罰,“和孟恬跳交誼舞”是一件需要瘋狂洗手的事。
來例假依然要冷水中刷洗抹布,替所有跑掉的同學做完值日。
她越縮越小,縮成一塊石頭,在伊沃爾觀衆席上看着美麗的于珊珊,在她的表演中找到自己卑微的宣洩口。穿上戲服,就好像用古怪遮掩了不堪。
知名影星因為抑郁症去世,剛剛學會的這個詞,在她站在高中自我介紹的講臺上時,不知道怎麽地蹦到了腦海:“大家好……我是孟恬,我有抑郁症。”
她只是覺得,這是個會死人的病。
她也期盼着一場驚天動地的,能讓欺負過她的人都後悔落淚的死亡。
意外的是,當這三個字出口,全班同學戲谑的眼光,不約而同而變成了同情和關注。
女生們會挽着她的手臂,分她水果和零食,不使她落單,同桌會主動問起她的心情,分擔她的值日,老師近乎小心的鼓勵和關懷,全部超出她期望的阈值,幾乎上瘾的幸福。
那一刻起,她就找到了新的盾牌。
但為什麽,這三個字保護她的同時,也逐漸将她和世界隔離開來?
她變成一件玻璃制品,因為易碎而被輕拿輕放,沒有人敢用它盛載情感。
其實輕拿輕放,本身就是一種感情,是她以前太過貪婪,從未留意。
衡南蹲下身,用束腰将她裹起,由上至下給孟恬系上搭扣,在外面留出的一排鈎子中,找了個最适中的扣上:“我給你預留了很多尺碼。”
“不要太勒了,适合自己的最好。”
“……”
衡南拉拉她的裙擺,站起身來摸着頸環:“這個是我師兄送的,就不給你了。”
兩個互換衣服的女孩,手牽手,轉身面向觀衆席。
臉色青白的孟恬,慢慢地勾起嘴角。
“我很高興。”她擦了擦眼淚,提起新裙子的裙擺,對着空蕩蕩觀衆席,笑着做了個謝幕禮。
“再見。”
衡南颔首,手邊一空。
回頭,舞臺上落下一堆衣物。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遲了,五十紅包……明天可以正常更新了,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