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
祭壇後的擁抱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誰也沒有開口,也不曾移動,雙手仍放在對方脊背上。喬萬尼的呼吸從急促歸于平緩,羞恥與心痛的感覺退去,他平靜下來,意識到如今兩人間的舉止足以被稱為逾越。他松開手,洛倫佐立即發現了他的退卻,向後退了一步。
兩人一同站起來。洛倫佐問:“你能原諒我麽?”
喬萬尼點點頭,又搖搖頭。洛倫佐知道他的意思是:我無權指責您。
他凝視着面前黑發的少年。“少年”一詞對喬萬尼而言或許已不再合适,年輕的雕塑學徒已經和他一般高,看上去甚至比他更有力。但那雙清澈的灰眼睛又顯得太年輕,使靈魂一覽無餘。洛倫佐嘆了一口氣:“我有什麽可以補償你的嗎?你可以向我提出一個要求,我會盡力滿足。”
這是一項昂貴的提議,但喬萬尼說:“不用。”
他表現出了十足的謙遜,這讓洛倫佐擰起了眉——他不習慣于交談間過分的生疏。他想了想,忽撫掌笑起來:“是了,我想起來了,我還欠你一件事。”
喬萬尼被他握住了手腕,不明所以地跟随他離開禮拜堂,一路回到宮中,登上四樓。他們來到洛倫佐的書房,在壁爐與書櫥間那張鑲金的波斯挂毯前停下。随着“喀”的一聲輕響,公爵打開了藏在其後的暗門。
美第奇宮有諸多暗門與密道,這是喬萬尼先前就猜到的,但是他第一次走進它們。登上一架繩梯後,他們來到宮殿的天臺。他驚奇地向四周望去,發現自己置身在公爵藏在半空的第二個花園中。
幾何形的花圃中叢生着月季、鳶尾與丁香,小蒼蘭和鈴蘭莖上墜滿圓潤的花苞,另一邊是來自佛蘭德斯的郁金香,花萼呈妩媚的紫紅色,深得接近于黑。微風拂過,蕨類銀綠色的葉片便光芒熠熠。中央有一架黑色的鐵秋千,一把純銀的裏拉琴正放在上面。洛倫佐與他并肩坐下,手指拂在琴上,撥出了第一個音。
很輕的一聲響,宛如露水墜落。
“有時候我想在佛羅倫薩找一個無人之處,找了許久,也只有屋頂和山上能滿足這個條件。”洛倫佐望向遠方,忽然說,“這座城中的人們有一點好處:他們從不擡頭看。”
在這裏可以輕易地俯瞰全城:布魯內萊斯基的聖靈修道院與漫長曲折的拱廊,一片片磚紅色的平頂,城市外圍擁擠的矮房和排水道,青色的阿諾河在各個區內蜿蜒流淌。人變得很小,是一個個不斷移動的模糊影子,在石橋和窄巷間碌碌穿梭。他發現洛倫佐說得對,佛羅倫薩的人們在行走時永遠只注意腳下的地磚,像在随時期待能從石縫中撿到錢幣。他們因此錯過了日升月落,錯過星辰的排列和移動,也錯過了屋頂上掩藏的秘密。
洛倫佐又撥了撥弦。
“我從小就想将這裏改成花園。”洛倫佐說,“我的祖父對這個想法不以為然。他常說,無人觀賞的園藝有什麽價值?”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科西莫的語氣,“‘未來拜谒你的賓客将超過百人,屋頂宴會不是一個好主意。’”
“他多慮了,其實我當時不過想複刻一座巴比倫花園。”洛倫佐随意地彈撥着,琴聲像泉水般在他指間流淌,“你知道的——那位古代君王為了迎接他那來自雨水豐饒地區的王後,在高大的塔廟上方築起了一座花園。有些古典學家告訴我這故事純屬僞造,只是斐羅的夢境或者騙局,畢竟千年來遠行者們從未找到它的遺跡。不過無所謂,我可以把傳說變成現實。”
他輕輕地笑了:“我一直想,佛羅倫薩,應該是一座實現奇跡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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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說這些話時,洛倫佐的眼睛很亮。
“你看那邊,”公爵指向城市空曠的西南角,“很快,那裏将有一座學園平地而起。來自熱那亞和希臘的學者們将湧入這裏,除了教會法和雄辯術,他們還能教給學生們更多……想象這些畫面時,我想到的是曾經的雅典和亞歷山大裏亞。青年學者們虔敬地端坐在哲人面前,聽他述說智慧與星辰共有的運行方式。”
“我時常說服自己,我是在做一件偉大的事。許多人——我指的是市政廳裏的一些年長者——對我的想法不屑一顧,但是目前為止,我不認為我是錯的。”他說,“這座城中的人們在過去的一個世紀內賺取了足夠的金錢,但光有金錢是不夠的。人們需要一些永恒的東西。音樂,詩歌,藝術……這些偉大的、恒久的東西。”
他的目光停在喬萬尼臉上。
數月前在馬車中的記憶撲面而來,解決了當下的一切謎題:他向洛倫佐傾訴自己在文法上的煩惱,洛倫佐則問他喜歡什麽樣的琴。此刻喬萬尼看着洛倫佐,公爵的神情非常柔和。他猜到了公爵接下來要說什麽。
“詩歌生而為心靈——這是賀拉斯說的。”洛倫佐低頭撥弦,一縷纖細的金發垂在他的脖頸上,“它的創作和産生,是為了心靈的快樂,而不是為了有用——這是人人都愛着的荷馬說的。我無法比偉大者們說得更好,但也許我有別的表達方式……”
他吟起一首古老的詩。
這是一個發生在巴比倫的愛情故事。喬萬尼已忘了他曾在哪本古籍中讀到過它——是維吉爾的著作,還是奧維德的長詩?但從未有一次,這首詩像如今這樣強烈地觸動了他:
一對青年男女墜入了愛河,家族的世仇卻使他們難以結成眷侶。在漫長的反抗與掙紮後,兩人最終選擇以擁抱的姿态死去,鮮血染紅了身旁桑樹的根系,桑葚從此成了代表愛情之壯美的紫紅色。洛倫佐吟唱的是故事的前半段,那是一個夏日,在達芙涅化身的月桂樹下,仿佛是命中注定,又仿佛是一次意外,男女主角遇見了彼此。
“快跑,躲開她,躲開那致命的火,
那火焰兇猛,将撕裂你的心;
但人們總會聽到瑪雅的低語:
‘不要拒絕五月發生的愛情’……”
一陣柔和的風吹過,喬萬尼聞到風中鳶尾花的芬芳。洛倫佐的聲音溫柔而殷切,他的音樂和敘述仿佛有一種魔力,能輕易浸潤他人的靈魂。一章終了,他輕聲念起另一首詩,有關另一些人造的偉大之物——
“有靈魂的人造物,能夠避開
時間的摧殘,趣味與命運的變遷,
正如在任何人的筆尖與墨跡之中
蘊藏着高雅、低下或平凡的品格……”
偉大的藝術之間總有相通之處,不同的形式下掩埋着永恒的命題。詩歌與音樂,這是洛倫佐的專長,他已展現出了兩者融合的結果。單一的思想不會造就偉大,正如廣大的海必定包容着無數河流。雕塑與其他所有藝術一樣,在其中最傑出的那些作品中,總能找到詩性與哲性的品格。
“我們要的是一位藝術家”——而匠人與藝術家間的區別是什麽,是持續的創造力,鮮活的熱情,還是其他更純粹的東西?得到波利齊亞諾的答案後,他曾久久思索。
從前的他怎麽會覺得那些課程是煩惱與負累?那明明是引他通向“精神”的路徑。
我真是太傻了,喬萬尼心想。
洛倫佐信手撥出最後一段和弦,略一停頓,他說:“我猜你已經知道了,它們不是無用的。”
喬萬尼點頭。他笑了起來。
他想到宮門上石雕的雅努斯,它與公爵多麽相似,同樣具有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就在不久前,他剛剛完成了自己與家族間關系的重新定義,發現了公爵嚴苛冷酷的一面,無異于經歷了一場偶像的破碎;只是美好的那一面再度轉向了他,洛倫佐又展現出了他獨有的體貼——要命的、直擊心髒的體貼。這真是太“美第奇”,也太“洛倫佐”了。
他還有第三副面孔嗎?少年心想。
溫軟的陽光灑落在洛倫佐的面容上,此時的洛倫佐就像他一貫展現在人前的形象,仿佛朝陽 ,從沒有暮氣沉沉的時候。如今喬萬尼已知道這不過是假象,從前因他的聲名與作派造成的盲目已漸漸剝離,他正在逐漸看見公爵身上更深層的東西,因為洛倫佐在允許他走近。
但這些在此時已不再重要——
“謝謝您。”他鄭重地說。
洛倫佐對他微笑:“我的榮幸。”
他側頭看向身邊的少年。一如既往地,洛倫佐從那雙灰眼睛裏看到了純然的真誠與堅韌,仿佛光澤初顯的原石。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少年柔軟的發頂。與尋常貴族不同,喬萬尼的黑發修剪得很短,愈顯得面孔線條流暢利落,如果普拉克西特列斯的雕塑有原型,大約就是這副模樣。
青澀、純潔又飽滿的果實,洛倫佐在心中想,等他成熟之後,會是什麽模樣?
他的沉默不語使喬萬尼意識到,面前之人是洛倫佐,美第奇家族的公爵,一天大約會有一千人向他道謝。他心中的感情不是一句言語足以傳達的,好在他有他獨特的方式——比如說,一尊雕像。
“我可以為您塑像麽?”他問。
洛倫佐眨了眨眼:“那會是我的光榮。”
“不是現在,”喬萬尼說,“等我的技藝再純熟一些的時候。”
等我成為一名“藝術家”的時候,他在心裏補充道。他說:“您的塑像應該是完美無缺的,現在的我還做不到。”
洛倫佐笑了:“可我本身就不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
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這瞬間卸去了他心上的許多重量。從喬萬尼在禮拜堂中說出那番話後——“我對您的忠誠和對天主的一樣多”——他就想這麽說了。
他人的期待是是蜂蜜也是□□,他早已明白這一點。
“我想你是聽了太多城中流傳的故事,”他說,“它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假的。”
喬萬尼顯得很驚訝:“他們說您十幾歲就出使各地……”
“這倒是真的。”洛倫佐說,“我确實在十三歲那年作為使節去了威尼斯。但酒館中說故事的人不會告訴你,我在見總督前足足緊張了一個月,在前往時還因此暈了船。我做得并不好,犯了許多錯……我一向缺少鎮定的風度。”
喬萬尼睜大了眼。
“就是這樣。”洛倫佐說,他笑了,“但比起庸人的愚行,人們總是更希望見證英雄的誕生。在他們喜歡你的時候,會為你主動創造出許多光輝事跡,哪怕事實并非如此。我甚至聽說過這樣的傳言:如果我生活在古代,一定能赤手空拳地消滅歌利亞——大衛還用了彈弓呢。”
他的語氣輕松,仿佛描述的是無關者的事。他忽然不笑了,只看着光芒逐漸降落在城市西面的地平線上。喬萬尼的目光追随着他。
“別太高估我,”終于,公爵輕聲說,“我有我的虛無與迷茫,也有薄弱的意志和自私的欲望。”
“你失望嗎?”他問。
晚風吹起公爵的袖邊,夕陽的光點落在他湛藍的眼睛裏,粼粼地游動。熱意悄然散去,晚禱鐘聲一聲又一聲悠長地鳴響。初夏的黃昏降臨了。花枝在風中溫馴地垂首,一輪淡白的彎月浮現在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圓頂邊。
喬萬尼注視着洛倫佐的側臉。感受到他的目光,洛倫佐回頭與他對視。
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失落。
他比從前任何一刻都感覺離洛倫佐更近。有一個清晰的形象從過往模糊的幻影中顯現出來,公爵從傳說中降臨到地面上,他感受到了洛倫佐真實的熱度與氣息,感到他亦是一位活生生的、可接近的、可觸摸的人。
他将手覆在洛倫佐的手背上。
“我永遠不會對您失望。”喬萬尼對他承諾。
洛倫佐笑了。
他沒有計較喬萬尼的失禮,也沒有抽回自己的手。長久的時間裏,他們誰都沒有再開口。兩人靜靜地靠在秋千上,看着暮色中的佛羅倫薩,仿佛置身在一幅色彩朦胧的蛋彩畫中。白鴿成群地飛過,風如海潮般一陣一陣地吹過,卷來庭院中檸檬與佛手柑的香味。
當年馬其頓多風的山丘上,年少的亞歷山大與赫菲斯提昂是否就是這樣并肩坐在一起,遙想着未來的雄心與夢想?也許他永遠不會擁有赫菲的英武與戰功,但他同樣渴望站在他的君王身邊……以另一種永垂不朽的方式。
許多偉大的詩歌都曾贊美過夏日,贊美這受日光眷愛的季節。這一刻,喬萬尼感到自己觸碰到了夏日的內核:像一顆弾動的、灼熱的心髒,如他胸腔中的那一顆一樣。
“不要拒絕五月發生的愛情……”他仿佛再度聽見了洛倫佐不久前念過的歌謠。
如今也正是五月,是瑪雅主宰的月份。喬萬尼感到心跳猛地快了幾分,正在此時,洛倫佐又對他笑了一笑。
于是黃昏突然變得明亮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中的詩有些改自米開朗基羅原作,大部分是我瞎編的,相信文中人物的水平要比我高得多。
瑪雅:Maia,在帝國時代的羅馬歷法中是屬于五月的女神。
雅努斯:Janus,一個古老的羅馬神祇,有兩個面。
巴比倫愛情故事的框架來自奧維德《變形記》,具體內容都是我瞎編的。
歌利亞與大衛王的故事見舊約聖經《撒母耳記》。
沒能講好轉變的過程,來日再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