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起微瀾
第8章 風起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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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煥被呂布突如其來的話吓得不輕,不慎将乘水的碗打翻,又嗆了一下,一個字沒說出來就伏在床上攥起拳頭咳個不停。
張遼也沒想到呂布進來就認爹,火急火燎過去把碗撿起來,滿眼緊張地看着咳的臉上暈紅的病弱青年,“大人沒事吧?”
“沒、沒事、咳咳咳……”許久,原煥終于艱難地止住咳嗽,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被子,然後才坐正身子看向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三國第一猛将,聲音中帶了些無奈,“奉先非垂髫小兒,在下亦未至而立之年,貿然認奉先為義子怕是不妥。”
張遼找了個新碗倒上溫水,端到原煥跟前慢慢喂他喝下,回頭看看五大三粗的呂布,再看看眉清目潤的年輕主公,嘀嘀咕咕小聲說道,“的确不怎麽妥當。”
兩個人年齡相仿,大人有小公子這個親兒子,呂奉先也不缺義父,再認個義父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主要是,年齡不合适啊。
呂布直愣愣地看着床上身形單薄弱不勝衣的清俊青年,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音,他以為這裏的主家是董卓投靠的那位年邁太傅,怎麽是個年輕人?
還是個如此貌美的年輕人!
這種俊得像天仙下凡的人,渾身上下都好似冒着仙氣兒,理應在仙山瓊閣中吟詩作畫才對,這是多想不開才會跑到兵荒馬亂的人間?
等等,這樣不似凡人的主公,會不會嫌棄他出身低微只有蠻力?
原煥喝了幾口溫水平複氣息,看到兇悍傲慢的高大武将維持着半跪的姿勢呆若木雞,仔細一看竟還有些不知所措的傻氣,猜到這人進屋後是看都沒看就直接認爹,如畫眉眼帶了些笑意,出聲讓張遼把人扶起來。
——細腰紮背膀,雙肩抱攏,面似傅粉,寶劍眉合入天蒼插額入鬟,一雙俊目皂白分明,鼻如玉柱,口似丹朱,大耳朝懷,頭戴一頂亮銀冠,二龍鬥寶,頂門嵌珍珠,光華四射,雉雞尾,腦後飄灑。【1】
原煥神态自若地打量着面前的三國第一猛将,眸中笑意愈發明顯,書上記載的果真形象,這等高大俊朗的蓋世武将,難怪能得貂婵傾心。
呂布恍恍惚惚站起來,擡頭對上那雙含笑的眸子,俊臉一紅讷讷解釋,“某以為大人年過半百、不是、大人風華絕代……”
“你可閉嘴吧。”張遼忍無可忍地捂住他的嘴,踮起腳盡量把人擋在身後替他解釋,“大人,他連夜趕來整晚沒睡,現在還迷瞪着,不是有意對大人無禮。”
呂布垂頭喪氣地看着腳尖,頭上的須須也跟着垂了下來,都怪高伏義事先不說清楚,要是提前說了新主公是個年輕俊美的袁氏子,他現在就不會下不來臺。
都是高伏義的錯!
原煥輕咳一聲,示意自己不在意剛才的事情,欣賞到呂布的窘态,然後語氣緩緩問道,“奉先連夜來此,可想過太師那邊如何交代?”
“老賊倒行逆施殘害忠良,布欲除之久矣,今遠道而來,只為求一明主。”呂布上前一步,大義凜然地說道,“待尋得明主,定為主公斬了那老賊的頭顱。”
開口理直氣壯義正詞嚴,端的是慷慨激昂鐵骨铮铮。
就是聽上去假的厲害。
張遼生無可戀地擡手捂臉,他認識的呂奉先明明最讨厭阿谀奉承,當主簿的時候手下多說一句廢話都能挨罵,後來跟了董卓,更不耐煩那些趨炎附勢來他府上走後門的家夥,怎麽現在溜須拍馬拍得那麽熟練?
可見董卓老賊身邊真不是好去處。
呂布看床上那人但笑不語,尋思着可能說的還不夠,雙手抱拳正要繼續編,突然被來自那邊的問題打斷。
宛若谪仙的孱弱青年笑容溫和,一舉一動都帶着世家子特有的風雅矜貴,“以奉先之勇武,除掉董賊易如反掌,待除掉董賊,又當如何?”
呂布懵了一下,聲音不自覺的低了下來,“除掉董賊後該當如何,這不是大人該考慮的事情嗎?”
他是個武将,上陣殺敵的武将,讓他帶兵打仗還成,出謀劃策不是他能幹的事兒,這不是難為人嗎。
良禽擇木而栖,良臣擇主而事,董卓那裏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他既然敢在這時候出城,就已經做好改換門庭的準備。
起初以為新主公是那個不茍言笑的太傅,還想着那人可能看不上他,很有可能是借他的手除掉董卓然後翻臉不認人,他想的是先委曲求全,除掉董卓後立刻離開京城這賊窩,不摻和這些糟心事兒。
可是現在,新主公是個年輕俊美的世家子,看上去比那太傅好相處的多,言語之間也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難得遇到一個不覺得他出身粗鄙的主公,當然要留下來為主公效力。
他不傻,張文遠也不傻,如果新主公現在表現出來的都是裝的,這小子不可能那麽咋呼,也不會幫着外人诓騙他。
新主公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子弟,才智謀略肯定比他強,哪裏用得着他來出主意?
原煥以為這人會說什麽馳騁疆場威震天下,得了這麽個答案也是出乎意料,不過仔細想想,的确是呂布會說出來的話。
現在的呂布還沒有另起爐竈的想法,和董卓關系惡劣也只是想着另外找人投奔,而不是反出京城自己單幹,如此正合了他的意,“奉先主動來投,在下喜出望外,只是話先說在前頭,在下的身份暫時不可示人,接下來可能要過很長一段時間颠沛的日子,甚至可能使諸位屢陷險境,如此,奉先和文遠還要繼續追随嗎?”
話到最後已經不是說給呂布自己,而是呂布張遼兩個人。
他不知道自己将來能走到哪一步,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會走上匡扶漢室的道路,大漢已經是輛被蟲蛀了芯的破車,與其費盡心思修補,不如破而後立,砸了破車造新車。
呂布被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注視着,咧了咧嘴傲然答道,“大人多慮,能讓我呂奉先陷進去的險境可不多見,再說了,我們并州兒郎,何時怕過颠沛?”
“不怕有人挖坑,只怕他們不夠咱們打。”張遼想将胳膊搭在這人肩膀上,搭了兩下發現夠不着,于是換成抱着自己的手臂,挑了挑眉笑的意氣風發,“大人放心,我們能打着呢。”
呂布不覺得自己初來乍就那麽狂妄到有什麽不妥,扯了扯垂在身後的須須滿不在乎地補充道,“要是實在在中原混不下去,大不了就回老家呗。”
原煥笑着看向他們,別人可以回老家,他可不行,“既然這樣,以後還請二位多多關照。”
“大人此言折煞我等。”張遼趕緊擺擺手,争強好勝的年輕小夥兒眼珠子一轉,忽然想起什麽,“主公,高伏義這麽稱呼過您嗎?”
原煥:……
“未曾。”
這也能争?
“這才對,我張文遠才不會落在他後面。”張遼瞬間眉開眼笑,立刻就把稱呼給改了,“主公先歇着,我們兩個出去敘舊。”
原煥哭笑不得将人攔下,他身子骨不好,每日清醒的時間沒有睡得多,得趁現在醒着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安排好,“奉先在董卓身邊當差,不能離開太久,文遠雖然好些,也不能一直見不着人,否則容易惹人生疑。”
郿塢戒備森嚴,董卓安頓好長安的一應事宜後就會到郿塢,老賊在長安城心懷戒備,到了他一手打造起來的郿塢之中定會放下心防。
長安城裏各方勢力糾纏不清,他如今勢單力薄不好插手,等董卓到郿塢,反而比在長安城更好下手。
“奉先回到太師府暫時不要露出破綻,若無意外,司徒王允很快會想法子聯系你,屆時只需配合王司徒的計策即可。”原煥溫聲開口,唇角微微揚起,笑意淺淡如空谷幽蘭。
呂布看了張遼一眼,有些疑惑地問道,“王允老兒是大人的人?”
“并非,只是在下對王司徒的為人略有了解。”原煥搖搖頭,擡眸看向床前站着的兩個人正色道,“你二人記下,這裏沒有袁氏子,只有鄉野出身的原煥,‘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的‘原’,‘煥乎,其有文章’的‘煥’,記住了嗎?”
兩個人文化水平有限,四書五經都是聽過名字沒看過內容,只能聽出他們家主公給自己換了個名字。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換個名字不是什麽大事兒,他們記是能記住,可是主公之前官居太仆,朝堂上那麽多人見過他,身份不是換個名字就能隐藏住的啊。
張遼皺着臉很是苦惱,“主公容顏不俗令人見之難忘,只改換姓名藏不住身份,難道以後只能不見外人?”
“改名換姓只是應一時之急,待離開此處,之後便無需避開外人。”原主在史書上只留下寥寥幾筆,在這個的時代卻是聞名遐迩的世家公子,只要他頂着這張臉,遲早會被人認出來。
可認出來又能怎樣,等除掉董卓,他也不懼被人認出來了。
即便漢室是輛破車,在這輛破車徹底分崩離析之前,也依舊是無數人的信仰所在,正統二字重若千鈞,身為正統不一定能有所作為,沒有來自正統的肯定一定事倍功半。
大漢要亡,終究還沒亡,名正言順是一座不可翻越的大山,曹操尚且挾天子以令諸侯,若是名不正言不順,天下諸侯可群起而攻之。
除奸佞救天子乃大功一件,董卓能借救駕回宮升官封爵自封相國,他的胃口沒那麽大,不需要封相國,給他一個中山國相足以。
始皇帝廢分封設郡縣,高祖劉邦認為秦二世而亡的原因之一乃不分封子弟為侯王,所以在鏟除異己的同時大肆分封劉氏子弟為諸侯王,既繼承秦的郡縣制,同時又分封同姓諸侯國,郡國兩制并行。【2】
郡設守,國設相,國相位同太守,乃地方郡國最高長官。【3】
景帝劉啓封庶子劉勝為王,割常山郡北部諸縣置中山國,三百多年來幾經廢立,前兩年最後一任中山王劉稚無後而國除,只是恰逢天下大亂,朝廷無暇顧及這點小事,目前依舊以中山國相稱。
安國縣在中山國境內,上一任中山國相張純糾結烏桓丘力居叛亂,聚衆十餘萬劫掠幽州、冀州,直到中平六年才被幽州牧劉虞平定。
中平六年,靈帝駕崩,之後天子為人所挾随意廢立,直到今日,中山國相一職仍在空缺。
他救小皇帝于水火之中,報酬只是一個國相,可真是太好打發了。
原煥掩唇咳了兩聲,擡眸時眼中卻帶着星光,“還有就是,奉先切記莫要貪戀女色,王司徒的話不可盡信,朝堂水深,我們不趟這趟渾水。”
呂布:???
話是這麽說,問題是,他看上去像色中餓鬼嗎?
他呂奉先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就算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絕對不會沉迷女色。
絕對!不會!
除非那女子的顏色比眼前這人更好。
他才不好色!
原煥身體還弱着,和他們說了這麽久,疲倦的感覺如潮水般湧來,陶姬輕手輕腳将地上的水漬收拾幹淨,然後把熬好的湯藥端進來。
大人剛醒來不久,不能太過操勞。
原煥看着黑漆漆的藥汁,臉色比剛才又白了不少,疾醫改了藥方,他以為改過之後的藥可能比之前好些,現在看來,終究還是錯付了。
長痛不如短痛,比起一勺一勺的受折磨,他更樂意一口悶。
青年伸手接過藥碗,修長白皙的手指微微顫抖,只是他的表情太過從容淡定,在場幾人沒人覺得他是怕喝藥,只以為他虛弱無力端不住碗。
原煥閉上眼睛,做好心理準備,仰頭将藥一飲而盡,難以言喻的味道瞬間占據口腔,若不是房間裏有人,他怕是能全部吐出來。
陶姬已經調好新的蜂蜜水,在原煥放下藥碗時趕緊遞上去,這裏沒有果脯蜜餞,只有蜜水最好調,不得不委屈大人将就着用。
原煥飲下蜜水壓住那令人作嘔的藥味,許是藥裏摻了安神的成分,雖然還想再叮囑呂布幾句,到底還是擋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張遼朝滿臉不服氣的呂布使了個眼色,蹑手蹑腳退到外間,不打擾他們家主公休息,疾醫說主公不能操勞,昏迷不醒的情況出現一次已經夠吓人了,下次再出現天知道還能不能醒來。
呂布木着臉走出房間,被外面的日頭晃了眼睛,眨眨眼緩了一下,直接拎着張遼往外走,“趁現在還有時間,你先給老子說說你為什麽在這裏。”
張遼:???
你這人講不講理?
張遼把這家夥的手從肩膀上拍開,後發制人開始發難,“董卓老賊看不上我這點本事,老早就把我打發到郿塢守庫房了,別說你一直沒注意。”
呂布冷笑一聲,“你來郿塢是守庫房的,現在是在幹什麽?”
張遼一拍腦袋,滑不溜秋扭頭就跑,“忽然想起來小公子該醒了,太師府上離不開奉先兄,你快快回長安,免得太師找不到人心中生疑,小公子醒來見不到我會哭,小弟先走一步。”
“站住!”呂布胳膊長腿長,輕而易舉把人提溜了回來,“今兒不把事情說清楚,天王老子來了都沒用。”
“你說你來都來了,那麽較真幹什麽,來早來晚又沒區別。”張遼縮着脖子嘟囔,奈何力氣稍遜一截,躲又躲不開,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他說一遍。
他們倆從并州遠道而來,不像高伏義好歹是世家出身,他們身邊沒有什麽能用之人,傳信送話也不方便,再說了,他在主公身邊又不是什麽都沒幹,要不是他在主公身邊說好話,事情才不會那麽簡單。
也不知道是誰蠢了吧唧的連主公是誰都不清楚就急匆匆跪下認爹,他想認,主公還嫌棄他年紀大呢。
作者有話要說:
呂布([○`Д ○]):老子不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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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國演義》
【2】西漢郡國并行制
【3】秦漢政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