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穿書
穿書
這是一場對峙。
搜查的人已經經過山洞, 但尚未完全遠去,至少此時此刻,皎皎在洞口不遠處的地方, 還能夠聽到若即若離的呼喊聲和腳步聲。
不能發出任何聲響。
這點皎皎明白, 隐匿在山洞更深處的人也明白。
兩人在山洞裏隔了不過一丈不到的距離, 俱是屏住了呼吸,既是豎起了耳朵聽着外頭的動靜,同時也是在小心着對方的舉動。
一時間, 山洞外的聲音若隐若現, 山洞內卻死寂一片。
皎皎覺得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一下一下都砸得又重又狠。
随着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外頭天空的雲翳也漸漸散去, 星辰和月亮逐漸顯露出來。黯淡的星光月光灑落下來,一時間,山洞外的野草叢的影子便如鬼魅般在洞內的地上搖曳。
眼見着月光已經可以隐約暴露出她的一雙腳, 皎皎遲疑片刻,看了眼洞內巋然不動明的身影,咬了咬牙,還是慢慢往山洞內挪了挪。
這下子她全身便又重新落入黑暗中。
皎皎松了口氣。
她小心翼翼的動作顯然引起了洞內之人的嘲笑。
那人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聲,聲音微啞, 聽起來出人意料的年輕。
這笑聲是要付出代價的。
洞內之人不過短促地笑了聲,很快便又嘶了一聲, 垂頭捂着胸口,又低低咳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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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外頭的腳步聲和人聲已經遠得快要聽不到, 但這聲咳嗽還是克制又忍耐,并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
洞內之人受了傷, 并且傷得不輕。
皎皎很快下了判斷。原本高度警惕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卻不敢完全放松。
等外頭的聲音徹底消失,皎皎才出聲。
“你是誰?”她聲音壓得同樣很輕,但确保他能聽清楚:“你為何躲在山洞中?”
皎皎和荊南枝被追捕,是因為王都派來的人要抓牧原……不,是魏太子。他們不過是被殃及池魚。
可眼前這人又是誰,又是因何原因受了重傷逃亡至此?他躲的不是外頭的雍陽都尉将士,那他躲的是哪一批人的追殺?
面對皎皎的追問,那人哼笑了一聲,笑聲輕蔑。
顯然易見,他并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回答她的疑問。
捂着胸口再次咳嗽一聲,洞內之人獨自靜坐了一會兒,嘲諷開口:“還以為越人本事高,能追我到這地方……哪裏料得到我今晚是吃了一介小小燕女的虧,被你連累至此。”
越人?燕女?
皎皎心中一動,就着繼續蔓延進來的月光去看洞內之人。可惜那人面目依舊隐藏在暗中,只露出了一點黑色的衣角。
便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小塊衣角,也能看出所制布料的難得,更兼得那布料上還用金絲繡邊,繡了活靈活現的飛禽圖案。
黑色?
皎皎倏地想起,夏酉曾經同她說過,諸國間唯有殷人尚黑,上至貴族下至平民都愛着黑衣。猶記得夏酉那時候還罵過:“也就只有這些蠻子才整日穿着黑衣,也不嫌晦氣。”
燕國人人嫌棄黑色晦暗不吉利,又因黑色耐髒,在燕國常是奴仆幹髒活時穿的,因此燕人很不理解殷人全國尚黑的風俗,更是多以此來嘲笑殷人偏居一隅,禮教落後。
她問:“殷人?”
是疑問句,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聽皎皎這麽說,洞中之人并不奇怪。他本就沒有要隐藏自己是哪國的人,或者說,是他不屑要僞裝成其他國家的人。
他冷笑一聲,饒有趣味似的回:“殷人?你們燕人不都喊我們蠻子?”
皎皎一時默然,說不出反駁的話。
祈水郡裏的百姓的确都是這麽稱呼殷人的。
皎皎不作答,洞中之人挑釁不成,興致索然地偏過頭。
片刻後,他主動開口問:“燕女,外面一大群人追你做什麽?你一介女子,是犯了多大的事情才會被如此多的人窮追不舍?”
皎皎眼眸黯淡下來。
她想起離開的荊南枝,沒了同這人問話的心情。
洞中之人也沒想要皎皎回答,他捂住傷口,悶悶笑:“倒也是燕人無用,捉你一個小女子也要這麽多人。可笑的是居然還沒捉住。”
受了重傷,落魄至此,這殷人還有空笑話燕人、笑話她?
皎皎冷臉看他,諷道:“燕人無用,你又何必同我一樣龜縮在這小小山洞之中。”
洞中之人這下笑不出來了。
他捂着胸口咳嗽了幾聲,半晌道:“燕女牙尖嘴利。”
燕女燕女燕女,一直喊她燕女,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
皎皎厭惡地轉過頭。
天色已經愈發深,沒有打更人打更,皎皎不知道此時已經多晚,只是猜測大約在亥時。往常這個時候她大多已經入眠,今日卻蜷縮在山洞之中,受寒氣侵襲,又冷又餓又累又困。
腳底的水泡已經破裂,此刻一動不動地坐在山洞中,那痛便愈發讓人注意。
嘴唇幹澀,皎皎抿了抿唇,替荊南枝憂心。
他現在如何?安全嗎?有沒有甩開那些人?
皎皎越想眉頭皺得越緊,一顆心高高挂起,鼻子又開始酸酸的。
她有些耐不住寂寞,正思量着要不要悄悄撥開野草叢出去望一眼,忽的聽到一連串咳嗽聲響起。她轉過頭,見洞中之人一手捂住唇,一手撐着地,似是終于壓抑不住,咳得停不下來。
皎皎被吓得連忙去聽外頭有沒有人來,好一會兒後才終于放下心來,回頭對他說:“你聲音輕點。”
要是荊南枝回來了,她卻被抓走了,她是做鬼也不會放過這個人的!
滴答。
滴答 。
輕微的水滴聲響起。
不是露水,是血滴落的聲音。
鮮血順着插在左胸的刀口落下,落在地上。
月光徹底驅散雲翳,皎皎終于看清那人的傷勢,不由瞪大眼睛——只見一柄匕首,正狠狠插在那人的左胸處!匕首幾乎完全沒入他胸口,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刀口,此刻刀鋒泛着光,鮮紅的血珠順着刀鋒與刀柄的交接處落下,砸落下來。
他原來傷得這麽重!
血流如此,他竟還能冷嘲熱諷,也算他厲害。
皎皎正要說什麽,卻就着月色,冷不丁瞧見他露出來的半張臉。
他聲音略啞,音色低沉,皎皎雖聽出他是個年輕人,但也原以為他已及冠。但此刻看來,卻覺得他還是比她想象中要年輕,瞧着不過十七八的樣子。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是冷心冷清的薄。這人生就一副桀骜不馴的模樣,眉毛尤其讓人印象深刻,似乎是受過利器傷,左邊眉毛的末端竟是被利落地切開細細的兩道。傷疤不見了,但那左邊的眉毛卻是成了斷眉,微微挑起,便是一副無人可擋的野心勃勃的模樣。
野性不恭,他長了一張征服者的臉。
皎皎愣住。
她愣住不是由于洞中那人俊美奪目的面龐,而是別的。
皎皎認為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殷人、斷眉、插進胸口的匕首……
腦袋忽然很疼。
所有在這個世界中度過的十一年歲月霎時間變得模糊起來,皎皎抱着腦袋,只覺得有什麽別的東西正在一點點複蘇。
她怔忡半晌,眼神發直,茫茫然許久,倏忽偏過頭,定定看着他一會兒,自己都沒意識到什麽,一個名字已經脫口而出。
“殷……鞅……?”
她話音剛落,山洞內原本正捂着唇咳嗽的殷鞅頓時擡起頭來,眼底一片鋒芒。
他如一頭暴起的豹子,縱然身受重傷,但還是拼着最後的力氣撲了過來,猛地掐住了皎皎的脖子,面龐逼至她眼前,低喝:“你怎麽知道我的身份?”
他冷聲逼問:“是不是越王派你來的!”
皎皎原本半昏沉的思緒被他突然的動作打亂。
今日一整日擔憂、委屈、憤慨全都一起爆發,她被掐住脖子,手卻猛地攥住了他胸前的匕首,使勁往裏一推——
殷鞅面色一白,手裏松了勁,但還是桎梏住她,不肯放開。
“好膽量,好心性。”他忍着痛笑了聲,複又厲聲道:“說,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
他挨得近,面龐全都暴露在她視線中。
皎皎這才發現他左眼上方靠近眉梢處,是有一顆小痣的。這顆痣淺淺淡淡,只有離得近才看得到。
他氣質冷酷,長得又一副不會俯首聽命的樣子,這顆極淡的小痣卻給他整個人更添一種矛盾的美感,使得他這張臉瑰麗得愈發具有層次感。
皎皎看着這顆小痣,頭又開始疼起來。
她閉了閉眼,腦海中塵封多年的記憶一點點被擦去灰塵,十一年在這個世界的畫面倒流逆轉,回到那些遙遠得仿佛是上個世紀的時代,回到那個還沒有穿越的她自己身上。
在姍姍來遲的十一年後,皎皎終于想起,在那個漫長快樂的暑假中,她是曾經看過一本小說的。
她看小說向來不走心,無關緊要的片段只會漫不經心地跳過,因而整本書看完,腦海裏只有男女主角百轉千回、你追我趕的虐戀情深,其餘的記憶都完全模糊。
怎麽會知道他的身份?
因為又是殷人又是斷眉又是小痣,還有這重傷躲到山洞的劇情,都是屬于男主角殷鞅的。
殷太子,殷鞅。
那麽她又是誰?
她是書裏寥寥幾筆、只存在他記憶裏的白月光。
在作者筆下,她替殷鞅擋了暗殺,救過他的命,最後死在他懷裏。
不僅如此,這個只存在所有人回憶裏的角色,還同時是男配燕國國相崔宿白的多年遺憾、是橫空出世馳騁沙場的少年将軍荊南枝的青梅竹馬,也是魏國夫人居住冷宮幾十載不見國君的原因。
皎皎終于想起來了。
她恨自己想起得太晚,又恨自己為什麽要想起這一切。
——她那麽認真地生活,結果這個世界卻全是假的?
皎皎嘴唇顫抖,渾身戰栗不止。
短短一日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她終究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