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逃跑
逃跑
殷鞅原以為皎皎說得這麽信誓旦旦, 第四次出逃一定很快會到來,沒想到過了半個月,她還是沒有半點聲響。
閑了沒事去馬場的時候, 殷鞅發現她騎馬的姿态愈發娴熟。漸漸的, 除了那匹乖巧的棗紅馬, 其他彪悍脾氣躁的馬也不畏懼了。
她成長得實在太快。
馬術越來越好,人也越來越沉穩。
殷鞅明白她的打算:她在等一個機會,一個讓她徹底脫身的機會。
可這個機會哪有這麽好找?
營地裏處處是人, 她要想逃出去, 當真是癡人做夢。
那一晚從泉衣處得知皎皎的名字,殷鞅其實想了許久該如何處置她。
他沒覺得自己做錯什麽,她不過是個魯莽的燕女, 還是他打算拿來對付崔二的把柄, 他每日供她吃供她學還不夠?他沒繼續把她關在帳篷裏已是寬宏大量。
可是想起她紅腫的眼,再想起國師的龜蔔,殷鞅心裏又有些不得勁——其實她要學騎馬也沒什麽, 左右她根本逃不出去,他何必非要和她鬧成那樣?她是國師口中的“大吉大兇”,是神靈的指示,他逆着她和逆着神靈又有什麽差別。
瞧,他不過小小戲弄于他, 神靈就降下了懲罰,他的傷口又裂開了。
殷地信奉神靈, 小到紅白之事、出門遠行,大到春耕秋收、戰争結盟, 全都要詢問神靈。
殷地王室自認是鳳凰後代,殷鞅從出生開始, 接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違逆神靈的旨意。他的名字、太子之位都是是神靈賜予的,國師說他是“貪狼轉世、紫微帝星”,他十三歲上戰場果然一戰成名。
殷鞅出生之前,越人連奪殷地十二郡,一度兵臨埕陵,一舉殲滅殷地王室。可殷鞅出生之後,一度是六國盟主的越國卻開始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
相反,差點滅國的殷國連續五年糧食豐收、蒸蒸日上,不僅接連奪回了曾被越人奪走的十二郡,還有從西北向中原擴張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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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平郡地處三國交彙之地,一向是兵家重地。
幽平郡被攻下的消息傳回埕陵後,饒是殷人不茍言笑,還是歡欣鼓舞了三日三夜。
國師說:“帝星降臨,天助我殷地,我等殷人入主中原指日可待也。”
殷鞅在殷地的聲望自此達到頂峰,便是他生父——當今的殷王,在面對他的時候,也是慈愛中帶了三分的恭謹的。
比起太子,在殷人的眼中,他更像是一個“活着的神靈”。
殷鞅當然是信神靈的,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他比誰都更加相信自己是鳳凰後人。天佑殷地,他是來幫助殷地完成大業的。
前些年他沒忤逆過神靈,因此順風順水,殷地也蒸蒸日上,殷人所向披靡。
仔細想來,這些年他只違逆過神靈兩次,兩次都吃了虧。
一次是在他伐越前夕,國師說他有大兇之象,他堅持繼續征讨越人,果不其然中了越王的計策、胸口被捅了一刀。另一次就是在對待燕女的事情上。
墨老說她像是國師口中的貴人,所以有她在一側,他才能數次從越人的刺殺中脫險。
殷鞅不信,所以傷口愈合又撕裂,怎麽也好不了。他原本是個身子康健之人,現在卻成了病秧子,時不時就要捂唇咳嗽。
得得得,殷鞅終于認命,她是個惹不起的人。
墨老于一月前歸去埕陵處理事情,最近寄來信件。
信中提及國師最新的龜蔔:“國師請太子務必将燕女帶在身邊——國師說,天命不可逃,她是來替您擋災的。您命中有一劫,唯有此女可擋。”
她還有如此大的作用?一介女子還能替他擋災,她那身板能擋什麽。
殷鞅把信收起來,心想,這下該是多少金了呢?國師的這封信得收好才是,不能教她發現。
不能怠慢,也不想對她太好,那就随她去。
殷鞅想,等奪下越人一座城,殺殺他們的氣焰,他就帶燕女回去埕陵,讓國師當面好好再給她蔔一蔔——她哪裏有這本事,能影響得到他的運道。
時間轉眼已到八月半。
皎皎還沒盤算好怎麽離開,一場刺殺忽然到來。
那一日皎皎正在訓練場看騎兵們訓練,恰巧殷鞅也在。兩人俱是冷了臉一句話不說,默默地看着訓練場中的殷人将士。
一切都和往常無異。
身旁有四人推着辘車經過,車上是從他地運來的馬具和刀劍、弓箭等武器。
誰也想不到這四人會是潛伏進營地的越人。
短匕從黑色袖中露出,霎時間殺意乍現!
皎皎原本正看着訓練場中的殷人出神想着什麽,突然感到背後一涼。在一種近乎直覺的危險預警下,她回過頭,恰好對上撲過來的一人的目光。
那目光太冷又太決絕,比他手中的匕首還要鋒利。
皎皎被驚得下意識退了一步,而正是這一步,恰恰擋住了刺殺之人撲向殷鞅的方向!
匕首已經無法收回,或許是這段時日的鍛煉起了作用,在這危急時刻,皎皎身子急急一轉,竟然硬生生往一側躲過去幾分。
可這匕首太快,還是刺入她的肩膀。
皎皎當即覺得肩上劇痛,她面色一白,險些栽倒。
為首之人刺殺不成,他身後幾人又接二連三要撲上來,目标當然是殷鞅。
可殷鞅的反應也不慢,幾乎是皎皎動作的瞬間,他就偏過身回頭看來,等察覺皎皎肩上受傷,他已是暴怒:“大膽越人,竟然潛伏進我營地!”
殷鞅的身手自是不用說的,只要不是一擊必中,他必然無法被擊殺。
更何況殷鞅身邊還有随從,這些人個個反應神速,還不待剩下幾個越人沖過來,他們已經先提刀上前,很快拿下這幾人。
這算是一次擋災麽?
殷鞅神色複雜地命泉衣帶皎皎回去,又請大夫去給皎皎治傷。
皎皎這麽多年第一次受這麽重的傷。
匕首刺進她的肩膀,她疼得恨不能昏死過去,面色慘白如紙。便是一向不喜怒于色的泉衣,見她冷汗直冒地上藥時,眼裏也多了憐惜。
她攬住皎皎,慶幸道:“還好偏開了一點,沒有傷到心髒。”
皎皎卻笑不出來。
沒有麻藥,她要生生承受所有的疼痛。她疼得想哭,卻怎麽也昏不過去,腦袋反而愈發清醒。
皎皎明白,是劇情又來了。
它又來書寫她注定要死的命運。
哪怕身在殷人營地,身邊是幾萬殷人,可那又怎麽樣呢?
她還是差點死了。
怔怔出神間,皎皎聽到帳篷外傳來越人狂怒的咒罵聲。
似乎是被人從殷鞅的殷鞅的帳篷裏拖了出去,他罵了什麽後又哈哈大笑,笑聲張狂肆意,無畏無懼。
可他笑了不過兩聲,聲音便戛然而止。
皎皎閉了閉眼,猜到他的下場。
她輕聲問泉衣:“他說了什麽?我聽不懂他的話。”
泉衣替她理了理淩亂的發,怕她的發觸碰到肩上的傷。
她低聲道:“奴曾聽太子說過,數百年前姜王室在六國推行雅言,那時候越國也是人人說雅言的。不過上任越王即位後,自封六國盟主,自認越地方言比雅言來得動人,便在國內廢除雅言。越地于是人人說方言。”
這些都是皎皎不知道的。
她先是驚奇原來這世界還有什麽姜王室,又是訝異上任越王竟是如此猖狂。但想了一會兒又自嘲:她尚且不知能活到什麽時日,自己的小命都顧不了,還管什麽姜王室、什麽越王越人。
這一場刺殺無疑比以前所有的刺殺都要讓殷鞅生氣。
殷人的營地居然混進來越人!還是來刺殺他的越人!
殷鞅怒不可遏,又驚又氣,把将軍們叫去帳篷裏罵了整整一個下午,晚間的時候第一次跨入皎皎的帳篷。
“……今日是你救了我。”
殷鞅站在皎皎面前,目光落在她肩上,語氣難得沒有高高在上。他許久道:“算我欠你。”
皎皎擡眼看他,道:“你現在就可以還,送我回祈水郡就好。”
殷鞅果然皺眉:“這個不行。”
見皎皎冷笑,他下意識就想要駁斥,但想起她的傷,又強迫自己不要惹她生氣:“現在外面亂,營地裏安全。”
營地裏安全?
皎皎累極:營地裏本該是安全的,奈何他才是讓她陷入危險的原因。
殷鞅就是一頭倔驢,和他說話是說不通的。二公子的三百金保住了她的命,卻讓殷鞅自覺握住了把柄,不會輕易放她離開。
皎皎飯也不想吃,蓋上被子閉上眼,無聲請他離開。
半晌她聽到殷鞅的聲音響起。
“越人作戰一向不安排理出牌,天氣涼下來後,或許會發動突襲。”頓了頓,他道:“你注意一些,別離我太遠。”
說完這話,殷鞅欲言又止什麽,半晌後還是轉身離開。
他沒注意到皎皎的眼睫在聽到他的話後動了動。
皎皎養了半月傷,在帳篷裏待不住,便去馬場小跑幾圈。
傷口還是有些疼,但比之前好了許多,小心注意着不成問題。皎皎來馬場,是怕自己在床上躺久了會忘記騎馬的感覺。
騎着棗紅馬轉了兩圈,皎皎坐在馬上,遙遙看向馬場外經過的一群殷人士兵。
她問:“半個月沒出來,營地裏多了很多人?”
一旁的馬師回:“這半個月來,陸陸續續已有一萬将士抵達。”
看來殷鞅的确是要開始同越人作戰了。
皎皎若有所思,問馬師:“越人很難打?”
馬師在度山郡的營地裏待了一兩年了,因此對越人的作戰方式不說洞悉,但也能說得上一二。
他嘆了口氣:“不好說難不難打,但是作戰奇詭倒是真的。白日黑夜、天氣好壞,他們半點不顧的,仿佛随便一日起了興致,腦袋一拍,就帶上刀劍過來了。”
皎皎哦了一聲。
面上雲淡風輕,可沒人知道,從馬上下來的時候,她腦海裏浮現的想法有多麽瘋狂。
眨眼間日子到了九月末。
皎皎的傷養了一月半,已經好了大半。最熱的日子熬過去,她的青衫總算不那麽悶熱,穿出去的時候也不會再被殷鞅嘲笑“有燕人風骨”。
來自其他郡城的五萬殷人在這段時間內趕來了三萬人,盔甲、馬具等裝備來得比三萬人更快更多,發給營地裏的将士們後,剩餘多的堆滿了馬場旁的倉庫,等待着還未到來的兩萬殷人。
殷鞅比以前愈發忙,從早到晚待在帳篷裏,與将軍們商讨如何攻打越人。
他有勇有謀,不打沒準備的仗,把伐越方案規劃得完整而沒有一點錯,這才滿意,只待挑選出好時日來實施這必勝的謀略。
可惜越人和以往一樣,永遠不在殷鞅的計劃之內。
他還沒派兵出去,越人已是提前一步,在一個夜晚發動了襲擊。
士兵報:“太子,我等在三十裏外發現了來犯的越人!”
殷鞅揉了揉眉頭,被越人驚訝着驚訝着,漸漸也能接受他們的無法預料了。
他沉着冷靜:“命令營地所有将士在一刻鐘內整裝待發,前往應敵。”
殷人将士勇猛,殷鞅和越人交手幾年沒輸過幾次,因此并不怎麽擔心今晚的戰事。
他喚來随從,想要穿上盔甲出門,不料門口守衛說泉衣有事來報。
泉衣?
殷鞅右眼眼皮一跳:“讓她進來。”
泉衣說的果然不是殷鞅想聽的。
——皎皎跑了。
殷鞅額上的青筋跳了跳:“她是真的會挑時候,選了這麽個日子,不過就是覺得我無暇顧及她罷了……可惜,她騎馬騎得再快,也比不上我身邊那些騎馬騎了十幾年的人。”
可惜,這一回,殷鞅身邊的那些人也追不上了。
一人趕回,氣喘籲籲地複命:“回太子,我等并沒有在那條路上看到燕女。”
她怎麽可能甩開這些人!
殷鞅不可思議,右手握拳狠狠捶了下書桌:“繼續追——”
話剛落下,電光火石之間,他猛地反應過來什麽,驟然大步走出帳篷,掀開了那個曾屬于皎皎的帳篷的簾子。
殷鞅擡眼,回憶當初來這帳篷裏所見到的景象。
他很快發現帳篷裏少了一件東西——那把沒有箭矢的黑色長弓。
還有什麽好說的。
殷鞅終于明白為何今晚她逃跑,卻沒被他身邊的人帶回來:她耍了心眼,故意詐他三回,好讓她以為她只會從馬場向外跑,實際她今晚根本不是從馬場外走的,那些人順着老路去找她,當然找不到。
在殷鞅明白過來一切的同一時刻,營地門口,一名小将正在厲聲催促:“騎兵先行,步兵跟上,速速行動,越人已經在二十裏外!”
太子要求将士們在一刻鐘內出發,眼見時間不多,小将心中煩躁。
正好一名弓騎兵經過,小将狠狠拍了下他的馬:“怎麽來得這麽慢,甲胄都戴得松松垮垮!”
弓騎兵唯唯諾諾應下,騎馬混進人群中。
騎兵都已經離開,小将又繼續催步兵們出發。
他一邊引導步兵們出營地,一邊心頭升起幾分隐隐的不對勁來。
到底哪裏不對勁呢?
半刻鐘後小将終于反應過來——剛才那個騎兵身上背的弓,似乎沒有箭矢。
弓體通身漆黑,和其他長弓沒有區別,在黑夜中更加不起眼。篝火光亮中,被有意遮擋的弓梢還是不小心露出一個角,透露出一點金。
可一個普通的弓騎兵,怎麽能用金色紋飾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