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四十七面(下):他的小孩,他的小狗
25第四十七面(下):他的小孩,他的小狗
「沒有未接來電,微信也沒有未讀提醒,時岳皺着眉戳進去,一眼瞥見列表裏的置頂聊天顯示對方撤回一條消息,時間就在兩分鐘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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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尖銳的警報聲叫破沉夢,時岳懵然地環顧四周,店內店外都是一片黑沉,猶似深眠。他拿起手機按了兩下,按不亮屏幕,擺弄了好一會才發現是電量低自動關了機。
插上充電線,手機幹淨得沒有一條未讀消息,時岳起身開燈開門,把挂牌翻成“歡迎光臨”。矮樓望過去幾乎家家戶戶都亮着燈,周六的冬至夜,天寒地凍,最适合和家人一起貓在家裏。時岳坐回去,捏着星星紙在指上一翻一繞。
都有人陪。長到這麽大,時岳頭一回因為節日裏只有自己而覺得孤單。中午在烏瑾年租的小屋裏把啤酒喝完,沈以辰也回來了,一進門就蹦蹦跳跳撲在烏瑾年身前說話,舉着打包好的糖葫蘆要往人嘴邊遞。
“一會吃。”烏瑾年沒嘗糖葫蘆先嘗了嘗沈以辰的嘴角,又側過身沖小孩挑眉道,“跟你時哥打個招呼。”
操,這份得意,怎麽沒給你的臉笑爛。時岳心煩氣躁,禮貌地應了沈以辰被撞見撒嬌以後囧囧的問好,跟烏瑾年點了下頭就匆忙告辭。
“急着走什麽啊?”姓烏的還在他身後喊,“留下一起吃個晚飯再回。”
吃晚飯還是吃你狗糧?時岳真懶得理,快步下臺階,走出單元門一擡頭,正瞥見烏瑾年站在窗前對他行注目禮。沈以辰甜甜蜜蜜地挂在烏瑾年的脖子上,活像個暖暖和和的挂件。
當時他那叫一個眼熱牙酸。寒風拍來,拍散了點酒氣,拍得他暈頭轉向地發冷。回了店,他打着精神營業,到六點半終于扛不住倦意,關燈睡了一個小時。
睡着又做了夢,這是這段時間的常态,但這次的夢裏蔣星一沒有從五樓摔下來,而是趴在窗戶上朝他露齒一笑。兩顆小犬牙頂頭有點尖尖的,隔着十來米的距離竟也看得那麽清,清得他想上手摸一摸,再把小犬牙和它的主人一起據為己有。
再然後就到了現在。從美夢中醒來後他孤身一人,只能疊顆星星、摸摸盆栽茂密生長的細葉。相冊攤開在桌面上,最近他翻了太多次,內頁都翻得有點卷邊兒,把豆芽菜一樣的小娃娃一遍一遍翻成眉目青蔥的少年。
只是這樣看,看得越多越像飲鸩止渴。鏡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親。
時岳合上相冊,在店裏踱步似的走了兩圈,又坐回去,覺得幹什麽也沒意思。坐了一會,他把手伸向那本沒看完的漫畫。
澆灌甘露、日夜守護,育靈草眼看就要養成,到第八十一天,卻被道士盜走了甘露。沒有甘露,神草就不能結出原靈點活長生石。一路颠沛,小貓一直想要長生石換得長生成仙,這下算是功虧一篑。豹仙見小貓耷拉着耳朵沮喪成了一小團,索性吐出自己的元神讓小貓吃下。
結果小貓不僅不領情還把他一頓臭罵。“你為什麽不吃?”豹仙去掰小貓的嘴,“想成仙又不只有點活長生石這一條路。吃了它,你立馬就能有千年修行。”
“我不要吃!你為什麽永遠都是這樣,自以為是地對我好,從來不問我想要什麽?”小貓從豹仙胳膊底下鑽出來,擡手摔了長生石,“什麽長生,見鬼去吧!你以為我想要的真是不死肉身?我是想要成仙在天上陪着你。你個八輩子也不開竅的榆木腦袋,明天下凡期滿,趕緊給我滾回天上!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長生石碎了一地,小貓跑出洞穴,豹仙吞回元神匆匆去追,追回來的是中了道士埋伏的傷貓,半死不活。嘴張不開,元神灌不進去,小貓出的氣比進的多,豹仙照顧了小貓整整一天,眼看就要錯過重回天界的期限。
小貓在這時醒了,回光返照,松開拳把手掌往上托,上面躺着一塊雕成小魚的長生石碎塊。“昨天是我太兇,”小貓氣若游絲,“這個送給你,算我賠禮道歉。”
“其實早就想送你個禮,你一路保護我、陪我守育靈草,我心裏都記着。只是老想着不急,老想着成仙以後有的是時間,到時候一天送你一個,送得你聽見‘禮物’兩個字就怕。”
“但現在是不成了,我只來得及送你這一個,雕得有點醜,不過小魚是我的最愛,你也別嫌。拿着它就回去吧,你是個好神仙,回去天上,你能做更多的事……”
話沒說完,小貓的腦袋往下一歪,那塊小魚形狀的長生石和小貓的兩個手爪子一起被豹仙捧在掌心。太小了,他一只手就捧得過來。這麽個小家夥,他以為自己要護一護輕輕松松,卻不想護了身沒護住心,又因為傷了心到頭來什麽也沒護住。
自以為是,所以再也不想看見你,這是時岳看到這一篇最後一畫時記住的內容。可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知道什麽時候看了漫畫的蔣星一在末尾用鉛筆加了批注:“送禮物、表白都要想到就做,不要徒留遺憾。”
一行字小狗爬一樣,歪歪扭扭爬進了他心尖上最沒防備的角落。利劍穿心,時岳和豹仙一樣紅了眼睛。
“怎麽,一句喜歡說出來就這麽燙嘴?你要喝多少才算完?”
眼睛紅了,頭腦倒通暢了,時岳沒來由地想起幾個小時前烏瑾年的打趣。他聽後抓起一罐沒好氣道:“我少請你酒了?啰嗦什麽。”
“成,成。多喝兩罐洩洩您這股邪火。”烏瑾年拐着聲調接話,接完卻肅下臉色,輕聲問,“接下來你什麽打算?”
不會還要滲着吧。這半句烏瑾年沒說出口,但全寫在他那對大眼睛裏了。時岳手杵啤酒罐一上一下颠倒着轉,轉了一圈,他淡道:“過兩天,我會回趟家。”
烏瑾年擡眉,想了想問:“去了還回得來嗎?”
什麽話。時岳一笑,向後仰靠着抛玩啤酒罐。沉甸甸的,一抛一落間能聽着點沙啦啦的響,像暗流湧動的、他也無法預測的歸途。
“有些話總得說清楚。”但時岳說出來的話永遠是沉定十足,讓人聽了覺得他十拿九穩,“就是到時候,星一那孩子得麻煩你多照顧。”
托孤呢?連“麻煩”這種鄭重其事又客氣無比的話術也用上了。烏瑾年牙疼似的擺了擺手,表示少說這些屁話,兩人相視一笑,沉默一陣後,烏瑾年伸手把時岳抛起來的啤酒罐撈了過去。
“真要回去,走之前你最好先和星一把話說開。你別覺得你自己一個人把什麽都悄麽聲地扛着、扛到都解決完再回來好像就特偉大、特英雄,好像有的話早點說出來就不值錢了一樣。我跟你說,感情裏最忌諱的就是不長嘴……操,時岳你笑什麽呢?老子這都是過來人的肺腑之言!”
時岳趕緊忍住不笑,擡擡手示意烏瑾年繼續。烏瑾年一看就知道這孫子壓根沒聽進去,還計劃我行我素、忍辱負重,走那套解決完所有後顧之憂再表白的傳統套路。這麽能忍您怎麽不去當忍者啊?再說您要回的那地方又不是來去自由的人民廣場,那是龍潭虎穴!去了別說年前,高考前能回來就算謝天謝地。
真要那樣,你家的犟小孩我怎麽哄?
“時岳,蔣星一和沈以辰可不一樣。”烏瑾年坐直身子把啤酒罐往茶幾上一擱,索性怎麽直白怎麽嚴重就怎麽說,“你別看沈以辰表面上軟軟一個,說不清楚話,有時候老讓人欺負,其實這孩子心定着呢,還有家裏人可以靠,就算我真怎麽着了,他頂多也就是傷心一陣,不會影響什麽。”
“但蔣星一不一樣,這孩子是表面硬心裏軟,看着無所謂其實多半是僞裝。沒辦法,他天生能靠的就比別人少,苦慣了,不裝都不知道怎麽往下過。你給他心裏撬開一個口,要是不言不語就走了,你覺得他會怎麽想?他肯定會想,這得是多讨厭他才能做出來的事啊!到時候他要鑽進死胡同裏,走了極端、做出什麽收不住場的事,你準備再多好聽的話又能說給誰聽……”
“瑾年。”時岳打斷了烏瑾年,聲線有種忍着咳意的抖。旁觀者清,烏瑾年說的話不完全是危言聳聽,星一确實是個內裏敏感的孩子。只是那樣的可能性,他連想想都不敢。
“阿岳,你喜歡星一就不能只拿他當個被動接受的孩子,你的心事、你的心意,他都有知曉的權利。有些東西說出來就是幾句話的事,開不了口,其實是你自己還不能接受。”
這話對時岳不啻當頭驚雷,他小幅度地動了動眼珠,覺得自己被劈成了一塊焦木。不想過生日是因為媽媽死在了産房,要去今安縣是因為那裏埋葬過很多,而之後想回家一趟是要清算舊事、和過去做個了斷。這麽幾句話的事,他為什麽無法向蔣星一坦白?或許原因正如烏瑾年所說,是他自己還不能面對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隐痛。
“心事說不說倒在其次,但你的心意一定不能隐瞞,至少得讓他知道你的回避、拒絕以及可能到來的離開都不是因為讨厭他。阿岳,這話你回頭再琢磨吧,哥們也不是逼你非得怎麽樣,就是不想看你猶猶豫豫最後讓自己後悔。”
肚子一陣響,時岳從怔忡中抽離,拿起手機一看,電充滿了,時間也到了八點多。他走到門口向街對面張望,粥面鋪的卷閘門拉到了底,竟已早早打烊。矮樓仍然燈火通明,這個點,正是家庭成員吃過晚飯各行其事的時間,蔣星一應該正坐在卧室的書桌前學習。時岳向小窗口匆匆一眺,不敢多看,視線掃過卻驀地停住——
一整棟樓,只有五層黑着燈。
怎麽會呢?時岳定睛再看,忽然想起自己剛睡醒時那扇窗口裏就沒透出亮。今早烏瑾年傳來二手消息,說蔣星一今天在家,難道情報有誤?
還是,他爸爸又作了什麽幺蛾子,把孩子打跑了?
時岳越想越慌,越想越離譜,想着想着,他的眼皮開始一下接着一下地抽抽。時岳解鎖手機劃拉了一下,沒有未接來電,微信也沒有未讀提醒,他皺着眉戳進去,一眼瞥見列表裏的置頂聊天顯示對方撤回一條消息,時間就在兩分鐘以前。
時岳點開線條小狗的頭像,裏面的對話還停留在兩周以前他生日那天。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時岳飛快地打字,發了兩條以後又發:「你現在在哪?」。小天狼星沒有回應,所有詢問石沉大海,時岳的心在等待裏驚悸地攪動,兩分鐘好像有兩百年那麽長。
撥出語音,時岳披着衣服鎖門往外走,走過馬路,走到因為燈泡老化而忽閃個不停的路燈下,語音剛好因為無人接聽自動挂斷。時岳在原地站了一秒,那一秒,他的心幾乎沉得分不清楚夢境和現實。黑洞洞的窗口與夢中所見何其相似,時岳在一秒後拔腿狂奔,胸腔裏都是心跳過載的共鳴。
快一點、再快一點,跑進長興小區時時岳出了一層汗,風一吹,把熱很快吹成了冷戰。從小區門口跑到單元樓下,每邁一步都好像有千斤重,時岳覺得自己的兩條腿軟得不像話,偏偏他還得強行把它們拔起、再放下。害怕,這種感覺就是害怕,害怕那種強烈得如同失去的預示,害怕有厄運真的在他不知情的時候降臨。
害怕,他在現實裏也會接不住小孩的下墜。
撥着電話往樓上跑,等到他站在蔣星一家門口時手機裏還響着冰涼的機械音。“嘟——”、“嘟——”,聲音停止的剎那聲控燈也滅了,時岳又撥給奶奶,在又一輪的等待裏焦急地搓撚手指,好像在向命運求一支會如香火般燃燒的煙。
接啊,怎麽不接呢,時岳心急如焚,終于在電話自動斷掉後擡手就敲。先輕後重,毫無停頓,關于敲門的力道和節奏在這一夜被時岳遺棄,他像個不懂禮的小毛孩一樣把防盜門反複拍響,一下叫“星一”、一下叫“奶奶”,頭頂的聲控燈被迫昏暗暗地亮着作陪。敲到手掌又麻又痛時,有聲音從幾階臺階下傳來。
“小時?”
時岳停了動作,轉頭看過去,脖子關節“咔嚓”一聲僵硬地響。一個女人站在四層和五層的樓梯轉彎處,提了一包東西仰頭看着他。
“是小時吧?”女人說話間邁上來兩步。時岳腦子裏拍門的餘震小下去一些,他記起這是溫叔的老婆。
“是,是我。”時岳嗓音幹澀,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蔣星一家的大門,“嬸子,我找星一。”
“我也正要去找他呢,走吧,咱倆一起。”于馨馨招呼時岳下樓,還不等他問蔣星一在哪就開口說道,“星一家裏出事了。”
市三院,打車過去用了十分鐘。時岳和于馨馨一前一後跑進急診三層的住院部,推開 316 病房的門,最頂頭的病床旁站着溫叔和蔣星一。蔣星一穿着件開了線的單薄毛衫,鼻子裏塞了紙卷,發際線下貼着紗布,朝向門口的半邊臉腫起了近一指高。時岳往前機械地走了兩步,張嘴叫不出人,只能在隔斷簾的輕擺裏看着蔣星一抓着一大把單子和溫叔說話,神情鎮定不亂。
“老公,星一。”于馨馨超出時岳一步把簾子稍稍拉開,病床上的奶奶正側卧着,身上連着輸液針和心電監護。随着她的這一聲,溫叔和蔣星一同時看了過來,看到時岳的下一秒,蔣星一唰地變了臉色。
從鎮定到委屈,原來只要短短一秒,時岳在這一秒裏相信了烏瑾年的話,相信了這孩子會拿堅強堅硬的外殼自我僞裝。蔣星一撇開了頭,調整呼吸不想露怯,嘴角抿着,拳頭也攥起,臉上的肉抽搐一樣不受控地抖。時岳大步走過去,走到蔣星一面前,僞裝終于節節潰敗、難以為繼,眼尾下垂的小狗眼直直地看了過來,帶點倔強和埋怨,從裏往外一寸寸洇濕。
一寸寸濕、一寸寸紅,哀痛、悲傷、不甘、憤怒全含在其中。你為什麽來?蔣星一用眼睛質問。
你為什麽才來?
“對不起。”時岳擡起胳膊把蔣星一圈住,蔣星一掙了掙,他又把人摟得更緊,“我來晚了。”
“哇”的一聲,小孩在他懷裏軟成了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