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像要将她盯穿的,偏執又陰郁的目光

第2章  少年像要将她盯穿的,偏執又陰郁的目光

尹棘剛坐穩,便聽見“砰”的一聲,車門被大力關上,夾帶進濕冷的風雨,強勢又凜冽,拂過她發頂,也侵入鼻息。

她的唇瓣打起顫,伸手,向下拽了拽濕淋淋的裙擺,渾身的力氣如被抽幹,艱澀垂頭,抱緊雙臂,嘗試為自己取暖。

“好可憐。”耳旁響起低沉的聲音。

臉頰拂過手帕的棉質觸感,她身體一僵,覺出章序正細心幫她擦掉沾染在皮膚的雨水。

男人眼神寡淡,似無溫度,動作卻很紳士體貼,嘆息又說:“渾身都濕透了。”

車內光線晦暗,微弱。

原叢荊表情懶恹,坐在駕駛位,漫不經心地瞥着路況,骨感分明的手,随意搭在方向盤,朝左打轉向,車輪碾過柏油地,發出厮磨的聲響。

他的肩膀異常緊繃,透過後視鏡,不發一言,看向她和章序,又匆匆收回視線,将空調換檔,調成暖風。

尹棘接過手帕,制止住章序為她擦拭的動作,心底滋味複雜又難言,無法猜出他和原叢荊的關系,但能确定,他們絕非普通友人。

因為章序很注重隐私,卻不避諱在原叢荊的面前,暴露和她的關系。

覺察出章序仍在注視她看,似乎在分辨她此時的情緒。

尹棘回過神,也看向他。

男人陷于午夜光影暗面,唇型偏薄,長腿交疊,輪廓深隽,裹身的深色西裝考究又低調,襯衫最上的衣扣,松解了一顆。

或許是夜晚的緣故,他的神态有些憔悴,流露出淡淡的病敗感,但風度向來溫藹雅貴,更像是,紙醉金迷後的松弛和餍足。

“抱歉。”他嗓音溫沉地詢問,“沒能第一時間幫你解圍,你在生我的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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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棘收回視線,有些心不在焉:“沒有生氣,你是公衆人物,不方便露面。”

“先送你回公寓?”章序俯身,幫她扣緊安全帶。

她剛要回話,忽覺頭皮發麻。

感受到渦輪在增壓,如襲來的洶湧海嘯,轟轟隆隆,鋪天蓋地,淹沒了車外的喧嚣,擋風玻璃處的雨刷器在左右搖擺,喀噠,喀噠,每一下,都仿佛叩在她的心髒上。

無端的慌亂,蔓延開來。

尹棘無措擡眼,看向後視鏡。

随口對章序說:“好。”

原叢荊的視線透着些許侵略感,通過後視鏡,再次掠過她,目光暗蘊鋒芒,格外淩厲,緊緊抿住唇,似乎在極力克制情緒。

他皺起眉,冷淡問:“住哪兒?”

“湖岸小區。”尹棘報上地址。

章序似乎有意調節氣氛,跟她介紹道:“開車的是KPLER的CEO原總,多虧他載我,才能這麽快就見到你。”

KPLER的前身,是原叢荊留學時,和幾個程序員合作的游戲開發團隊。

那個時候,他剛滿20歲,就已獨立設計出多款動作RPG游戲,上線後,僅以極低的制作成本,就在Steam上獲得了耀眼的銷量,而他作為團隊的首席開發者,也在業界獲得了大量關注度。

有多家游戲開發廠商,想以高薪,挖他入局,并給出天價的收購提案,要将KPLER的雛形團隊納入麾下。

但原叢荊卻選擇接受華裔富商言斐的資助,并和他在三年前,聯合創立了KPLER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在此期間,他帶領團隊,開發了一款名為《幻術師》的3A游戲。

該游戲上架後,在一年內,取得了近四千萬的銷量,這讓KPLER有了幾十億美元的現金流,乘勝追擊,KPLER又收購了多家游戲廠商,其中的幾款手游,都是現象級爆品。

自此。

KPLER成為了國內最炙手可熱的新興大廠。

章序示意尹棘前傾身體,脫下西裝,覆在她肩頭,“我爸最近剛再婚,家裏輩分很亂,他算我的小娘舅,但比我小幾歲,你們認識?”

“不認識。”原叢荊眼皮一掀,語氣桀骜,冷着聲線,“為什麽覺得我會跟她認識。”

章序若有所思,解釋道:“剛才沒來得及拜托你,你就急着下車,還以為你和我女朋友認識。”

“那你想多了。”原叢荊有一搭沒一搭地用食指,去敲方向盤,“我太閑,只是想維護維護社會治安。”

章序輕哂,笑意不達眼底:“這樣啊。”

或許是擔憂她還會冷,章序沒松開手臂,攏着她腰肢,像在用身體為她取暖,嗓音低沉地在她耳側問:“好些了嗎?”

尹棘小聲應: “嗯。”

肩膀覆着男友西裝的內襯,她嗅見熟悉的木調古龍水味,清冽好聞,淡而苦澀,仿佛穿行過岑寂森林,衣角會自然沾染的氣息。

奇怪的是,今夜章序同她的肢體接觸,竟然比私下相處時,還要頻繁。

當着原叢荊的面,和他摟摟抱抱,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讓尹棘很不自在。

在她想要掙開時。

章序擁她的力度忽然變緊,扣住她肩頭的手,從側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像在安撫,卻又莫名透出淡淡的掌控欲。

他附在她耳旁,用僅有他們彼此才能聽見的音量,輕聲命道:“別亂動。”

男人的異樣,讓尹棘很費解。

但此時,她全部的心緒和思維,都被原叢荊牽走了,越來越不在章序的身上,只是任由他擁着她,沒有再動。

車內逐漸升溫,越來越熱,越來越燃,她的指尖,仍然在顫,卻感受到空調吹出的暖風,仿佛帶着燒灼般的燙意。

又像被最暴烈的日光炙烤過。

這讓她不禁想起,原叢荊十七歲時,那像要将她盯穿的,偏執又陰郁的目光,帶着少年獨有的倔強感。

對于原叢荊裝不認識她的态度。

尹棘并不意外,想起和他絕交的那天,也是如今夜這樣的陰雨天。

那一年,父母都已去世。

她獨自來到京市,在舞院附中上學,寄宿在姑姑家的舊小區。

夏日陣雨前的疾風又濕又悶。

原叢荊那時在國際高中念書,穿英式制服,領口敞着,散漫又不羁,眉眼有天生的驕矜感,無比執拗地站在樓下,等她。

她剛拒絕他的追求,心亂如麻,拉緊窗簾,躲在狹小的房間假裝看書,希望待會兒雨下起來,原叢荊就能離開。

到了晚上六點,大雨傾盆如注。

尹棘透過窗簾的縫隙,偷偷看向樓下,少年的身形清瘦又倔強,沒遮傘,被雨淋透,不時仰起頭,看向她的窗邊。

她心微驚,沒料到他依然守在那裏。

姑姑過來敲門,對她說:“樓下那男生是在等你吧,你下去跟他說一聲,讓他回家,這個點兒鄰居都下班了,看見了影響不好。”

尹棘小聲說:“嗯,我這就下去。”

出門前,姑姑遞給她一把傘,語氣帶了些警告意味:“你長相太招風,從你搬過來後,就有好幾個不三不四的男生打聽到我們家的電話,總來騷擾。有一次正好是你妹妹接,把她吓到了,我很苦惱,希望你處理好這些事,不要影響到你妹妹。”

尹棘清楚,姑姑肯收留她,是為了爸爸尹延覺去世賠付的那筆保險錢,但她依然感激,經常主動幫忙做家務。

聽話且懂事,從不敢提要求。

姑姑在某所高中執教,當班主任,性格保守,管教嚴厲,最見不得學生早戀。

她雖知道,尹延覺曾在部隊當過原老爺子的文書,跟原家關系甚篤。

卻不知道,原家的那個男孩,是她從小玩到大的竹馬,還在尹家寄養過兩年,也沒見過他本人,不知道他長什麽樣。

尹棘心情本就混亂。

又怕姑姑對她失望,萬一不肯再收留她,她恐怕會無處可去,連學都念不成,只能回昆山老家,幫外婆賣酒釀餅。

下樓後。

她惴惴不安,走到原叢荊面前,手指緊握傘柄,欲言又止。

原叢荊唇角微扯,露出釋然的表情:“你終于肯跟我講話了。”

尹棘* 埋着頭,沒吭聲。

少年的眼神異常落寞,好像收斂住所有驕傲,嗓音生澀,沙啞地說:“對不起,今天不該對你做那樣的舉動,我不會再——”

“不許提那件事!”尹棘怒然打斷。

唇瓣仿佛還殘留着當時的腫燙感,她用力閉眼,又緩緩睜開:“以後你別再來找我了。”

少年表情錯愕:“我沒懂你的意思。”

她狠下心腸,生硬地說:“絕交的意思。”

話落,風聲都變得安靜。

尹棘想要轉身跑開,因為淚意,快憋不住。

原叢荊伸手,握住她肘彎,力氣很重,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問:“連朋友都不能做了嗎?”

“對。” 尹棘甩開他,不留任何情面,聲音輕得像灰燼, “連朋友也不要做了。”

最後的對視,少年卑執低頭,向內收肩,滿身傲骨,仿佛被逐個剃掉。

慢慢的,潰敗下陣。

卻選擇沉默,沒說出任何傷害她的話。

記憶像氣泡,不斷向上湧。

心底也浸滿那天灰冷的雨水,酸脹不已。

尹棘收回思緒,看向窗外。

是她沒處理好原叢荊對她懵懂的喜歡,親手斬斷了和他那麽多年的友誼。

想必以後,也不會再有交集了。

-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

原叢荊将車開到小區外的窄巷,這時,天空已無降雨跡象。

尹棘看見,那輛熟悉的黑色卡宴停在路旁,知道章序的司機也到了。

章序跟她低聲解釋,說原叢荊有套當成工作室用的房産,就在他住的壹號院,那裏離簋街很近,只要兩公裏的車程。

他不想讓她等太久,本打算自己開車,但他最近睡眠不足,不能疲勞駕駛,叫司機的話,開進內環要半小時。

等他走到停車場,恰好撞見即将離開的原叢荊,便讓他載了他一程。

下車前。

章序随口問:“回老爺子那裏嗎?”

“嗯。”原叢荊下巴微揚,冷淡又拽,流露出幾分厭惡的情緒,似乎很不耐煩,不願多待半秒,重重踩了腳油門,直接将車開走。

駛遠後,依舊能聽見發動機的轟轟餘響。

章序同他的司機,打了聲招呼後,主動提出,要送她到樓下。

尹棘有些驚訝,好在這個時間,周圍高樓已無燈火,連野貓的影子都覓不見,她和章序應該不會被人撞見,便點了點頭。

進了單元樓門後。

電梯從高層緩慢下降,章序偏頭,看向她:“好好考慮,如果不方便,我再找別人。”

“你今晚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尹棘的語氣,帶着微不可察的失落。

章序最近要籌拍一部電影,文藝片,不指着票房大賣,奔着沖獎去。

女主角的設定恰好是舞團首席,選中的演員并無芭蕾基礎,需要找個舞蹈替身進組,完成部分拍攝內容。

電梯降到了一樓。

章序短暫沉默,但表情沒有任何異樣,他按住上升鍵,刻意低頭,跟尹棘解釋:“不僅是這件事,你不是一直想重看《四百擊》嗎?”

話說到一半。

尹棘肩上的西裝即将滑落。

章序擡手,幫她攏緊,襯衫的袖角散出她熟悉的,木調古龍水的沉淡氣息:“我有朋友,弄到了它和另幾部新浪潮電影的原畫膠片,本來想和你去那間私人放映廳看的,但怕你會感冒,還是想先送你回來。”

他拍戲經常晝夜颠倒。

甚至,還有連續三周,每天只睡兩個小時的極端狀況,作息跟普通人不同,和她見面的時間,也基本在夜裏。

“是這樣啊。”尹棘半信半疑,“那我将西裝幹洗完,再還你。”

和他交往的時間,即将滿兩年。

但關系沒有進展,反而在倒退,初次戀愛,尹棘沒有太多經驗,近來,章序的态度又忽冷忽熱,她屬實手足無措。

在她轉身,要進電梯間時。

章序擡起她下巴,低頭,看向她無措的臉,微微俯身,吻住她額頭,他的指尖很冰,唇也沒有溫度,在她眉心停頓了兩秒。

尹棘閉上眼,樓道很安靜,她似乎聽見他腕表齒輪轉動的聲音,極輕,有節奏,但沒有嵌合的密實感。

“真的不認識原叢荊嗎?”他問。

尹棘心跳一頓,小聲回答:“不認識…怎麽了?”

章序微微低頭,看向她:“他好像對你很感興趣,或者說,很關注你。”

“可能是因為。”她盡量用平靜的口吻,遮掩過去,“我長得像他之前認識的人吧。”

話落,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

總覺得,章序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和深沉,他默默注視起她的面容,很快,恢複平日的溫柔,嗓音低淡地說:“晚安。”

尹棘也道晚安,心中卻有無盡酸澀蔓延。

-

尹棘推門,進客廳。

發現室友阮明希還沒睡,她從政法大學畢業後,便一直和她合租,最近進了某個老牌律所,還在實習期,沒轉正,經常熬夜,處理各種雜七雜八的文件。

“正好你回來。”阮明希伸着懶腰,打了個哈欠,走到廚房島臺,準備泡個碗面,“我也該休息休息了。”

尹棘洗完手,換上幹衣,看她又想對付吃飯,輕聲說:“冰箱好像剩了些食材,我給你做碗手擀面吧。”

阮明希擰開礦泉水瓶蓋,笑吟吟打趣:“你真的好賢惠,好想管你直接叫聲媽咪。”

尹棘:“?”

阮明希:“啊~媽咪,我不想努力了,你直接養我吧~”

和阮明希聊了會兒天後。

尹棘的心情放松許多,旋開閥門,熟練起鍋,燒水,下面。

很快做好一碗熱湯面。

阮明希邊吃面,邊刷短視頻。

忽然聽見,手機震聲一響,她切換屏幕界面,發現尹棘給她轉了筆賬。

阮明希微愣,無奈說:“你不用着急交房租的,我已經墊上了。”

“那可不行。”尹棘态度堅決,“親姐妹,明算賬,我絕不能欠阮大律師的錢。”

阮明希又問:“你不是剛給你外婆交完醫療費嗎?哪來的錢?”

尹棘失笑:“你是不是忙傻了,我上個月一直在外地巡演,表演季拿的錢多。”

“那交完房租也沒剩多少了吧?”阮明希問完,放下筷子,“要是錢緊,一定跟我說,可別死要面子,你又不是別人,我們都認識多少年了。”

“收了吧,我錢還夠。”尹棘眼神閃躲,表情不太自然。

阮明希被短視頻吸引住目光,沒留意到她的異樣,點了收款:“好的。”

-

轉完房租後,尹棘的賬戶餘額,只剩下兩千三百塊,而這個月,還有二十幾天。

她工資不低,平時也沒昂貴開銷。

但外婆患的是一型糖尿病,需要終身用胰島素,老人家年紀大了,還要用些白蛋白補營養,每月治療費頗高。

病來如山倒,她的存款已經用光,京市的樓盤又寸土寸金,交完房租,捉襟見肘。

回到卧室。

尹棘點亮書桌邊緣的工具燈,拉開抽屜,拿出用來記雜事的手帳本,算了算近來的開銷。

每項開支都是必須。

要想解決經濟的困窘,單靠省錢不行,目前看來,她有兩個辦法,要不找人借錢,周轉一段時間,或者是,再找份薪酬豐厚的兼職。

尹棘輕聲嘆氣,疲憊仰起頭。

卧室空間不大,她的書桌和書櫃打成了一體式,最上面那排,是父親生前送她的幾十本書,他在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用鋼筆寫了贈言。

那些書的塑封袋上落了灰。

尹棘随手抽出一張濕巾,站起身,擡胳膊,想将它們擦幹淨,忽然聽見啪一聲,有本書掉下來,低頭去看,發現是那本絕版的舊書——

格洛托夫斯基的《邁向質樸戲劇》

尹棘将它撿起,仔細擦去塵灰。

猶豫幾秒,還是害怕,想起爸爸會傷感,沒将它翻開,放回了原處。

收到這本書的那年。

尹棘很想放棄芭蕾,去學表演。

父親尹延覺怕母親失望,又想默默支持她的夢想,就送了他收藏的這本舊書,原來他上大學時,也是個文藝青年,跟校友演過話劇,鑽研過表演技巧,學的是比較罕見的格氏表演法。

尹延覺當上滬大哲學系教授後,趁去德國訪學,特地帶上尹棘,找到專門教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法的工作室,讓她做為年紀最小的學員,進修了一個假期。

尹棘記得,爸爸讓她跟他統一口徑,對媽媽要說,學習格氏表演法,是因為它注重形體訓練,對她跳芭蕾有好處。

其實,當章序對她提起做舞蹈替身時,她就動了心,畢竟這份臨時工作,報酬頗高,能解燃眉之急。

但做演員是她被迫放棄的夢想。

尹棘剛才有些矯情地想,去給別人做替身,就像失去雙腿的人,在看少年肆意奔跑,太殘忍。

挂鐘時針走到淩晨一點。

窗外夜色濃重,遠處悶雷隐忍不發,枝葉簌動唰唰作響。

尹棘終于拿定主意,沒再糾結,給章序發了條微信:【那份舞蹈替身的工作,我準備去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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