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蝕刻了象征小青梅名字的刺青

第7章  蝕刻了象征小青梅名字的刺青

立秋後的京市,悶熱未減。

午後烈日當空,柏油道像塊巨大的,蔓延無邊的炭,哔哔剝剝,冒着火星,隔鞋底踩一腳,瞬間,燠熱直蹿指尖。

尹棘皮膚白,不禁曬,出門卻忘記帶遮陽傘,朝地鐵口小跑時,莫名覺得,自己就像誤闖人間的女鬼,白日游蕩,被光一照,頃刻之間,魂飛魄散。

再過兩小時,就要給學生上課。

這幾天,除了在團裏練舞,她一直在備課,還聯系了從事舞蹈教學的大學同學,讨教到與小孩相處的經驗,又練習了口語。畢竟,英語還能勉強應付,德語已是許久未說。

到地鐵口,尹棘低頭,從扶手梯逐階走。

地下通道潮濕昏暗,四處燈光偏陰偏黯,發酵着酸氣,囤積着黴味。

她常常想,假如地鐵是城市的骨骼,那它大概患了風濕病,雖有淤積,不至壞死,但與外表的光景比,自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眩暈》殺青後,那個令她心髒顫動,心跳鼓噪的世界,也越來越遠,她仿佛做了場夢,只是偶爾,會分不清和現實的邊界。

坐七站地鐵,又打十分鐘的車。

下午三點,到達團長介紹的那間國際芭蕾舞蹈學校。

基礎班學員都已到齊,共二十名,外國小孩占一半,多數會講中文,最大的學員才十歲。

還有三個男孩,一個中國人,一個法裔黑人,和一個混血兒。

那個混血男孩很活潑,一口京腔說得奶聲奶氣,卻很地道。

而尹棘來京多年,雖然盡力在講普通話,語調不免還是吳地那腔蘇白,軟糯又溫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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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面前,尹棘不怯場,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姓尹,以後叫我尹老師就好。”

孩子們齊聲喚:“尹老師好!”

尹棘根據身高,安排站位,孩子們身前戴了名牌,她默默記下她們的名字。

“好了。”她拍了下手。

孩子們眼神清澈,擡起小腦袋,望着她。

尹棘語氣溫和:“今天我們不會學太難的動作,大家可以放松放松,一會兒呢,我先教大家練幾個熱身的腳位。”

孩子們齊齊點頭,有的還在認真聽,有的卻已走神,比如,那個叫Lampo的混血男孩。

尹棘往Lampo那兒多看了一眼。

說不出哪裏,總覺得Lampo眼熟。

她擡聲喚他:“Lampo,不要走神。”

Lampo趕忙收回視線,不再盯着身旁的女孩看。

尹棘按事先準備,教了她們基本動作。

親自示範,挨個糾正,盡量用小孩能聽懂的方式,跟她們講解明白。

課堂臨近尾聲。

尹棘走向舞室角落的雅馬哈鋼琴,她會彈簡單的舞曲,小時候,母親陳芷要求她,要學會基本的樂理。

她坐在琴凳,對孩子們說:“還有五分鐘下課,老師彈一首曲子,你們随便跳一跳,或者複習今天學的動作,都可以。”

母親陳芷喜歡在大課結束前,讓學員一起跳大快板,但這些孩子沒有舞蹈基礎,尹棘讓她們随意跳舞,是想啓發天性,讓她們對芭蕾更感興趣。

樂音在指尖徜徉。

尹棘不時擡眼,觀察孩子們的舞姿。

多數孩子在專心跳舞,只有Lampo,又在走神,她終于看出來,Lampo小小一個人,就有情聖天賦,來這兒學芭蕾,應當是為了多跟他身旁的小姑娘接觸。

然而,雪精靈般漂亮的小姑娘不想理他。

Lampo并未洩氣,越看那女孩,越欣喜,說了幾句法語。孩童稚音,軟聲軟氣,讓她想起《貓和老鼠》裏傑瑞的侄子,小灰鼠泰菲。

尹棘聽不懂,猜測應該是喜歡你之類的情話,不免發笑。

剛要制止,Lampo竟然走上前,伸手抱住那個女孩,吧唧一聲,親了她臉頰一口。

那女孩性格不軟,将Lampo大力推倒在地,氣鼓鼓重複着一句英文:“I hate you!”

尹棘只好從琴凳起身,握起Lampo的小胳膊,将他拽到一旁,和女孩強制分開。

下課後,Lampo自然被留了堂。

男孩委屈巴巴垂着小腦袋,不敢看她。

尹棘走到他身前,蹲下來,平視男孩,認真說:“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不能不顧女孩的意願,就去親她。”

Lampo撅起嘴,沒吭聲。

瞅着他那小模樣,她心底柔軟,又湧起熟悉感,但還是正色道:“我要跟你家長談談這件事。”

“可是…”Lampo擡起小臉,怯聲講,“爸爸媽媽都不在國內,只有司機來接我。”

尹棘轉念一想,她不是學校裏的老師,當面見Lampo的家長,确實不妥當。

電話拜訪,也唐突。

不如讓校方負責人出這個面。

放走Lampo後,尹棘找到排課的老師,按照職責,她們要負責學員的其他情況。

尹棘同她說明了這件事。

排課老師三十來歲,衣着時髦,剛剪完指甲,正用條形砂紙打磨邊緣形狀,不是很耐煩,但語氣還算客氣:“小孩子嘛,哪兒懂這些,你就負責教課好了,有的事,不要多管。”

尹棘沒想到,這家芭蕾舞校看着高級,內部管理卻很松懈,那老師的态度擺得很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們年齡确實小。”她堅持主張,“也容易受別人影響,性別意識不能這麽模糊,我雖然不是學校的老師,也要對她們負責任。”

女人表情悻悻,朝同事使了個眼色。

“行吧。”她将磨甲的砂紙放在桌面,“你既然這麽堅持,我就把他監護人電話給你,你自己去跟他家長談。”

說完,伸手,從立式文件盒中抽出一沓號碼簿,翻了幾頁,指給她看:“喏,這是那男孩家長的聯系方式,他中文名叫原天奇,你打這個號碼就可以。”

尹棘拿出手機,用備忘錄記下這個號碼。

沒想到,Lampo竟然姓原。

-

舞室七點才有課。

趁沒人,尹棘想練會兒舞,再回公寓。

順便想想,怎麽同原天奇的父母說明這件事。

走到落地鏡前,用紙巾擦了擦把杆。

剛要壓腿,電話鈴響,她折返回鋼琴旁,拿起手機,屏幕顯示的是個陌生號碼,地區為京市。

她沒多慮,按下接聽鍵。

“姐。”王鵬的聲音沉重。

他比她大幾歲,但在章序面前,聊表尊重,會叫她一聲姐。

尹棘微低眼眉,平靜說:“如果是章序讓你打來的,可以撂了。”

剛要挂斷,王鵬焦急喚住她:“別別,姐,我求你,先別挂,序哥他住院了。”

指尖微頓,她将手機舉回耳旁,“他住院了?怎麽回事?”

“急性闌尾炎。”

王鵬嘆氣,同她解釋:“前天剛動完手術,這段時間他太忙,身體也虛,發了好幾天高燒。”

“他會在醫院得到最好的治療。”尹棘頓了頓,淡聲說,“我又不能給他治病。”

“姐,你別氣了。”王鵬勸她,“殺青宴那天,我也在場,序哥回包房後,當着全組的面,讓蔣冰嫣把外套脫了,跟她說這樣不合适。”

尹棘心中微微松動,仍沒說話。

王鵬的聲音,仍在聽筒那端響:“沈諒要接的一部戲,也被撤了,序哥是《眩暈》的主演,又是投資方,在片場顧不過來,你諒解諒解。”

尹棘沉默站在原地,看向窗外。

傍晚太陽西沉,天邊酡紅唯美,白日餘焰,在和黑夜做最後抗争,光只有筋疲力竭,才會在穿破雲層時,形成大簇大簇的火燒雲。

她忽然有股濃重的無力感。

頹然坐在琴凳,躬起曲線纖瘦的身體,空着的手,垂在膝頭,繼續聽王鵬說:“這幾天,他給你發了那麽多條消息,你都沒回,電話也不接,他又不能去團裏找你,躺在病床上,也在等你回複,就沒好好休息過。”

“序哥很想見你,求你去一趟醫院吧,再怎麽說,你也跟他交往這麽久了。”

王鵬終于講完,她心口忽酸忽漲,像被一根透明的線彎彎繞繞地絞緊。

抛開在一起的這兩年不提,從少女時代,就對他産生的喜歡和仰慕,可以暫時擱置,卻無法說放就放。

對于章序,她做不到全然冷漠,不去關心。

尹棘長長吸氣,終于說:“把醫院地址告訴我。”

“好嘞。”王鵬語氣輕松了些,“姐,你把地址發我,我接你過去。”

-

夜色漸昏,燈光撲朔,天邊火燒雲已覓無蹤。

京市車流如河,大有凝滞之勢。

甭管什麽車,一上立交橋,寸步難行,十分鐘內,車子只移動了幾百米。

墨丘降下車窗,點煙,夾在指間,雙眼微眯,悠悠深吸一口,倒也不焦躁。

男人皮膚細嫩,生了張白淨的正太臉,單看長相,純良無害,那頭短寸,卻染成騷包的深紅色,右耳戴耳釘,穿印花衫,拼布牛仔褲,微喇的款式,随性又混不吝。

趁堵車。

墨丘打量起這輛邁莎銳越野的內飾。

連啧數聲,同坐在副駕駛的譚允文扯閑:“老原這改裝車是炫,馬力又猛,趕明兒,我也讓德國佬改輛邁巴赫。”

譚允文不置可否,淺笑。

男人疊着腿,形散意懶,眼型狹長,穿着考究的正裝,鼻梁架了副金絲眼鏡,莫名像只人面狐貍。

按墨丘話說,譚允文這人外表局裏局氣,從事的行當又是律師,典型精英男,滿身裝逼味,但了解他後,就知道,他其實就是個滿肚子壞水兒的老登。

法庭上有多端,私底下就有多浪。

譚允文同墨丘沒有血緣關系,卻算他遠方表哥,比他和原叢荊大兩歲。

他們仨,交情厚,淵源深。

是正兒八經的高中校友。

但墨丘跟原叢荊做校友的時間更長,上的小學,是同一間,還是同班同學。

六歲前,原叢荊在上海生活,黑歷史不明,只聽說,在他青梅家,寄養了兩年,天天被小丫頭片子欺負,還被她打哭過。

六歲後,原叢荊被接到老爺子身邊,進了史家胡同小學。

在墨丘印象裏,男孩的脾氣很乖戾,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眼神總會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兇狠,卻從沒惹過事。

跟所有懵懂無知的兒童一樣,值日,升旗,寫作業,戴紅領巾,做廣播體操,按部就班地生活,長大。

趕上寒暑假。

原家人會将小青梅,從上海接到京城,陪着原叢荊玩,兩家人雖未明說,但多少,都有點兒訂娃娃親的意思。

墨丘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尹棘,在他心裏,她也是他的小青梅。

但這想法,他是不敢同原叢荊提的。

到了該上初中的年紀。

不知是什麽原因,原叢荊又回到上海,進了間公辦學校。

過後,墨丘才知道,他回上海讀書,是為了小青梅,而他高中選擇回京,也是因為,小青梅要進京舞附中。

譚允文從容撥開飄來的煙霧,瞥了眼後座的原叢荊,淡聲問:“他的時差沒調整過來嗎,怎麽還在睡?”

墨丘朝後座看去,調侃道:“累的呗,失蹤了十幾天,他新開發的那個游戲項目,積壓了一大堆程序bug,都得等他修補。”

“他的情緒好像很低落。”譚允文又問,“是家裏發生什麽事了麽?”

墨丘笑了聲:“家裏沒什麽狀況,老爺子也生龍活虎的,倒像是被女人渣了。”

譚允文若有所思,也往後座看。

“看見他新穿的眉環沒有。”墨丘擡手,指了指眉骨處,“老原就愛弄這種事,當年小青梅沒追成,出國前,還在身上紋了沙棘花。”

“沙棘花?”譚允文不解。

墨丘輕踩油門,邊慢吞吞駛動車子,邊說:“小青梅的名字,帶個棘字。”

譚允文失笑:“這麽純情啊。”

“可不。”墨丘也打趣,“正兒八經一純愛戰神,到現在還是個處……”

話沒說完,忽然感覺後腦勺悶重,咚一聲響,隔着靠背,有什麽東西朝他砸來,并不痛,卻夾雜着氣焰,格外有侵略感。

“吵死了。”耳旁響起懶倦不耐的聲線。

原叢荊轉醒,随手掀開覆在頭上的機車夾克,金屬雙拉鏈摩擦作響,他彎身,沉着臉,撿起硬邦邦的紅色拳套,扔在一旁。

男人輪廓冷隽,眉骨穿了個小銀環,反射着窗外都市夜色,桀骜又叛逆。

他睫毛濃長,撩開眼時,格外勾人。

墨丘不得不承認,原叢荊這人脾氣壞透了,又狂又傲,但确實是個美男,那張臉,生得比女孩還漂亮。

就一禍害人的大魔王。

路況轉好,不再擁堵。

墨丘沒計較,透過後視鏡,嬉笑怒罵:“老子開車呢,用拳套砸我,你他媽不要命了?”

“怎麽還沒到拳館?”原叢荊表情恹淡。

墨丘感受着越野車的雙渦輪設計,加速向前開,沒正形回:“老原啊,你可別本末倒置,你這總打拳發洩體力,其實就是缺女人了。”

“你是不缺女人。”原叢荊抱着臂,擡眼瞥他,“在倫敦水了個藝術碩士學位,找了個男人處朋友。”

話落,墨丘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譚允文憋着笑,不慌不忙瞧他:“好好開車。”

“不是。”墨丘有些懊惱,“咱不都說好了,以後不再提這件事了。”

原叢荊眉梢輕揚,笑意透着壞:“幸虧你媽把你爸那頭瞞住了,不然,你的美術館,絕對開不成。”

墨丘從前情窦初開,人也花過,談過不少漂亮小姑娘。

到國外學藝術後,對某些風氣,特別好奇,他玩心大,喜歡嘗試新鮮事物,就處了個男朋友。

交往的男生皮膚白皙,長得陰柔,說話也嗲,他帶他到高級餐廳吃飯,購物,相處起來,感覺跟女人區別不大。

但到了動真格的時候,墨丘慌了。

實在下不去嘴。

那件事過後,他也有了自知之明。

他就是個騷了點的直男,做不成同性戀。

車開得順暢起來。

墨丘今晚攢了個局,先送原叢荊到拳館,再和譚允文去夜店,夜店是墨丘和另個朋友合開的,今晚來玩的,除了那些二代,還有幾個有點名氣的小明星。

他最近并沒心思發展新感情,把着方向盤,談起明星八卦:“就剛閃婚的那個大青衣,特迷信,我聽說,有個神棍給她算了一卦,說結婚能擋命中煞劫,真挺逗的。”

原叢荊和譚允文顯然對這種話題不感興趣,但墨丘向來會活躍氣氛,縱然譚允文故作深沉,原叢荊冷淡,他一個人也能自嗨,到哪兒都熱熱鬧鬧。

他自顧自胡侃:“老原,你那影帝外甥不是入股了琪藝嗎,琪藝有個小生,叫沈諒,這幾年風頭挺大,但人品不怎麽樣,有很多黑料,我一認識的人說,他好像有毒瘾。”

提到影帝這兩個字。

原叢荊眼皮輕掀,表情冷淡又拽,睨着他,沒說話,掩蓋不住某種類似于厭惡的情緒。

譚允文問:“警察沒拘留他嗎?”

“害。”墨丘歪腦袋,打轉向,“這消息傳到我這兒,都經多少人的嘴了,真真假假,也說不好。”

原叢荊斜倚座背,興致缺缺。

他降下車窗,沿途的風飄進來,吹亂碎發,擋住雙眼,擡起手,煩厭地撥開,指腹碰到穿入眉骨的那枚銀環。

紮進皮膚時,他沒覺痛,也已消腫,昏暗燈火下,眉環泛着光,襯得他眼窩更深。

男人的眼神,有幾分落寞。

他拎起身旁機車夾克,從風箱口袋摸出一包煙,萬寶路的,藍黑相間,薄荷爆珠,煙盒上端印着一行英文小字——Ice Blast.

剛抽出一根煙,還未銜在嘴邊,膝處突然嗡嗡震動,他的手機連了車載藍牙,擡起頭,看見顯示屏上的陌生號碼。

“呦。”墨丘也往屏幕看,“這誰的電話?”

譚允文問道:“需要斷掉藍牙嗎?”

原叢荊松松地捏着那根卷煙,随口說道:“你離得近,幫我接。”

他沒有需要避開友人才能談的私事,譚允文和他旗下的律師,同時負責KPLER的法務工作,也經常幫他和一些人口頭交涉。

譚允文按下接聽鍵:“你好。”

那頭的女聲很有禮貌:“你好,請問是原天奇的家長嗎?我姓尹,是他的芭蕾教師。”

聲線很獨特,是清澈的少女音。

但語調溫穩沉靜,能分辨出,是個成年人。

原天奇是他弟弟,教師找家長談話,算家事,譚允文不欲自作主張。

轉過頭,看向原叢荊,卻微微怔住。

他從沒見過原叢荊這副模樣。

那樣一個驕傲的人,竟會如此失魂落魄。

譚允文困惑,壓低聲音,問道:“怎麽了?”

原叢荊仍在失神,沒有回答。

怎麽…會是她。

電話那端。

尹棘耐心又問:“你好,請問還在不在線?”

那道熟悉的聲音,像顆溫柔的子彈,“砰”的一聲,擊中了他最脆弱的要害,不可抵擋穿透他身體,撞在心髒後,深深地陷進肉裏,那處的感覺是漲漲的,也是又軟又疼的。

他大腦忽然泛起轟麻,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不知何時,手中的那截煙,被用力碾斷,他氣息格外低沉陰郁,澀着嗓說:“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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