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要擅自決定逃離我
第12章 “不要擅自決定逃離我。”
入了九月,難能休息,尹棘也未貪睡。
起床後,沖了杯速溶黑咖啡,走到陽臺,拉簾,推窗,細小的煙塵被撲起,于半空打着旋兒,又被風吹散。
她目光索然,看向窗外。
天色微弱發灰,小區裏,刺槐樹過了花期,那些茄紫的,荼白的花串,早已墜地,零落成泥,而梢頭處的扁平狀莢果,卻在恣意生長。
從她這裏,朝下俯看,層層疊疊的枝葉,已染上薄淡的黃蒼。
早晚天涼,秋意漸濃。
但和原叢荊的重逢,總會讓尹棘生出,夏天還未逝去的錯覺。
距離上次見面,已過去兩周。
他們又變成陌生人,再未有過交集,可近來,她卻總會想起他。
總會想起,那些無法忘卻的細節——無論是游戲機嘀哩噠啦的闖關音,還是和他急速奔跑後的眩暈感,抑或是他喜歡的KitKat巧克力威化的甜膩滋味,甚至是,她那時還不知道的,他其實是在害羞的別扭目光——都已和夏天本身融為一體,刻在記憶深處,永遠都不會褪色。
想起他,就如置身于盛夏濕悶的雨,和暑熱的風。
想起他,就會産生種種複雜的情緒,像是一團未被命名的化學混合物,在心底糾結,交纏,沖撞,她甚至無法分辨,那到底是什麽形态。
或許,那些情緒的形态是溶液。
剛被稀釋,還未分層,混雜着她的遺憾、愧疚、懷念、傷感、心虛、惱火,還有她最不願意面對的——自卑和淡淡的嫉妒。
尹棘垂睫,将咖啡杯放在邊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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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中,又浮現出他那天說的話。
她的個性和棱角,真的被磨平了嗎?
而讓她惱火的,僅是他惡劣的态度的嗎?
她嘗試拆掉心中,那名為防禦機制的牆,想要剖析自己。
好像并不是的。
令她惱火的原因,不是原叢荊的言論,而是她的現狀。
她這個人內斂,敏感。
從不喜歡對別人表露真實想法。
但在他的面前,她毫無顧忌,說出過夢想,也是在他的面前,她展現出過,真正的自我。
在這個世界上,她最不想被他看輕。
他曾接納過她的幼稚,渴望,野心。
他本該是她逐夢過程的見證者。
可現在的他,恐怕會認為,她已經是個安于現狀的戀愛腦了吧。
尹棘抿了口咖啡,發澀的苦意從舌尖蔓延開來,剛要去漱嘴,手機在桌面輕震。
她走過去,撈起來,看見來電人是章序。
呼吸不由自主地變緊。
她沒有立即摁下接聽鍵。
最近,她明顯覺出,章序對這段感情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轉變。
從之前的若即若離,偶爾施予一些漫不經心的溫柔,到表現得格外進取,甚至,可以說是展露了強勢的進攻感。
而她卻想緩緩,也在往後退。
尹棘無奈嘆氣。
她不會再因章序的态度而患得患失,可他突然的轉變,讓她不知所措,也讓她沒有喘息的餘地。
手機的鈴聲還在響。
原是能舒緩人心的大提琴音,如今聽來,卻莫名透着催促意味。
尹棘摁下接聽鍵,無奈問:“不是要進組了嗎?怎麽又給我打電話?”
電話的那頭。
章序正在巴黎第7區的一間奧斯曼風格的公寓裏,他穿着家居服,走到露天陽臺,坐在鑄鐵椅上。
“我好想你。”男人修長的手指,拾起胡桃木古董茶幾上的那支Montblanc的鋼筆,随意把玩着,他眼神寡淡,嗓音卻很溫和:“很想聽聽你的聲音。”
尹棘的語氣,明顯有幾分無措:“可你不是說過,在進入角色之前,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避世,斷掉所有社交,才能好好的反刍情緒。找我聊天,不會打擾你嗎?”
鋼筆的墨水,灑瀉出幾滴,将男人的食指浸污,但他沒去擦拭,依然持着手機:“怎麽會打擾?跟你說話,我只會放松。”
章序唇角微垂,表情異常冷漠。
說話的語氣,卻透着親昵的感覺,聽不出任何破綻,畢竟,只用聲音來演戲,于他而言,更容易。
尹棘好像正從頭腦搜刮着話題,緘默幾秒,才溫聲問:“我記得你前幾天跟我提過,Roland導演給你推薦了莫裏亞克的《蛇結》,這本書裏的內心獨白很多,應該能幫你理解角色,你看完了嗎?”
“看了一些。”章序淡淡回答,并不想跟尹棘探讨文學作品,“怎麽不說說你自己的事?”
電話那頭的尹棘,似乎怔住了。
章序的聲線依舊溫柔:“以前,你總會跟我說很多自己的事的。”
尹棘嘆了口氣:“可你要拍戲了,我怕會幹擾你的狀态,再說,我的那些事很無聊的。”
“怎麽會無聊?”章序唇邊噙着一絲冷笑,“我很喜歡聽你說。”
想她是真的。
但打這通電話的原因,也摻雜了些試探的意圖,近來,他能明顯覺出她的疏遠,和她溫和的敷衍——她好像,想從這段關系中慢慢抽身。
一想到這點,他就會産生濃重的失控感,她越往後退,他對她的占有欲就越強,有時,那占有欲強到,連他自己都會吃驚。
他沒料到,這個女人,甚至會影響到他的工作,讓他不能專注,也不能投入。
茶幾上,放着莫裏亞克的《蛇結》
封皮為紫紅色,右側被設計成镂空式樣,形狀既像跳動的心髒,又像扭曲的毒瘤,襯着黑色的底,網線般的蛇,在上面纏結成團。
章序眼神陰郁,撂下鋼筆,用手托起書脊。
尹棘覺察出氣氛的凝固,委婉道:“如果你很忙的話,我就不打擾……”
“小棘。”章序打斷她的話,冷然道,“你不要擅自決定逃離我。”
心跳仿佛停滞了幾秒。
一陣徹骨的寒意,突然襲來,沿着她的發梢蔓延至天靈蓋,掀起輕微的顫栗感,與之伴生的,是莫名其妙的恐懼和不安。
什麽叫做,擅自逃離?
章序的嗓音壓沉了許多,隐隐透着威脅意味,有那麽一瞬間,尹棘甚至懷疑是聽錯了。
“你在說什麽?”她吃驚地問。
再開口,男人的語氣恢複如常,好像壓根沒說過剛才的話,輕聲問:“我不在你的身邊,你會感到寂寞嗎?”
“可能因為最近比較忙。”尹棘心有餘悸,還算鎮靜地回道,“所以還好……”
章序将書本撂下。
顯然,并不在意指尖的墨水* ,像是想要刻意弄髒自己,表情苦惱地扶額,嘆息道:“可是我好寂寞,機票都訂好了,你為什麽不跟我一起來巴黎?”
“舞團請不來假的……”
尹棘覺得今天的章序,簡直莫名其妙。
“真是的。”他壓低聲,喃喃道,“就應該把你鎖在身邊,讓你只跟我一個人獨處。”
“章序。”尹棘的語氣難能嚴肅起來,“你是不是發燒了?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章序輕聲笑了笑:“沒有啊,抱歉,不該跟你開這種玩笑。”
“這并不好笑。”尹棘道。
章序淡淡問:“你害怕了嗎?”
“嗯。”她如實回答,“有一點,因為你說的話真的很奇怪。”
他像最溫柔的情人一般,格外耐心地哄着她說:“不要害怕,我知道那是非法拘禁,我不會那樣對待你的。”
尹棘那頭,又是一陣沉默。
“所以。”章序低聲道,“如果你也覺得寂寞,就打電話給王鵬,我會為了你,飛回國內的。”
沒等她回複,他又鄭重其事,添了一句:“回去後,我會好好補償你,你可不許因為寂寞,就跟別的男人出軌。”
“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尹棘似乎認為,他是因為處于高壓狀态,才有些失常,還在電話那端,鼓勵他:“我理解你的,Roland是個很嚴苛的大師級導演,這個角色也很有挑戰性,你雖然是最頂尖的演員,也會緊張,也會有壓力。可你一定要相信自己,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克服掉這些不良情緒。好好閉關吧,我等你回國。”
“嗯,謝謝你。”
尹棘又安慰了他幾句,章序才将電話撂斷。
女人的鼓勵,讓章序心底溫暖,可沒過多久,卻又滋長出一股莫名的怨意。
因為她鼓勵的,是身為演員的他,而她今天尋找的所有話題,也都是關于他的職業。
她好像并沒有,在關心真正的他。
他們的感情有了裂痕後,他時常在想,尹棘到底是喜歡戲裏的他,還是真實的他。
可他沒有資格問她。
他也沒有真正喜歡過具體的人,且他知道,真實的他,并不是什麽光風霁月的貴公子,而是連他自己都無法面對的,陰暗又扭曲的一團蛇。
蔣冰嫣是他年少苦悶歲月中,唯一有過好感的女孩,但若說那種感情,就是喜歡,他是不能确定的。
了解到她的本質後,他對她的那些感覺,僅剩下需要踐行當年的承諾——他要幫她拍一部電影,讓她做女主角。
是尹棘,讓他想要嘗試去喜歡一個具體的人,可在他想要抓住她時,她卻跟他越來越遠。
好在,她泛濫的同理心,和骨子裏的善良,給了這段關系緩沖的機會。
章序能夠确認,她不會在他生病時,亦或是即将進組拍戲前,跟他提出分手。
他對她的冷暴力,她已如數歸還。
尹棘也并未發現,他對她做過的,真正可以稱之為惡劣的,甚至是能擊潰她的行徑。
他還有機會,能将她挽回。
男人的眼神,在巴黎午夜的月色下,顯得有些陰郁,他撚起那枚銀色針狀物,對準手機凹槽,捅開。
電話卡“喀噠”一聲彈出。
他将它用力折斷,起身,順着鐵藝栅欄,毫不猶豫地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