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鳥入樊籠

鳥入樊籠

翠綠蔥茏的螺峰山上,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葬禮。

黑色小汽車一輛接着一輛駛入杜公館大門,身穿黑色旗袍的美婦人挽着西裝革履的八字胡男人們從車上下來,在管家和仆人的帶領下來到後山墓地。

他們眼高于頂,目不斜視,舉手投足間彰顯着貴族的優雅與傲慢,像極了雄鷹。就連胸口別着的白色玫瑰都是名貴的品種。

乍一眼看過去,喬韻芝一個也不認識。

但從她面前開走的那些小汽車裏面,偶爾一輛副駕駛窗口伸出一挺輕機槍,就知道車的主人非富即貴,在這個民國時期的上海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他們都是來參加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富商:杜伯威一家人的葬禮。

七天前,杜伯威在杜公館親手殺害自己的夫人官淑蘭和兒子杜文凱之後,緊随其後自殺身亡的消息傳出,震驚整個上海和華東地區。

看見一抹消瘦的身影出現在杜公館門口,仆人張媽顯然認出喬韻芝來。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看戲,她給這個可憐的女人開了門。

青碧的草叢上站滿黑壓壓的人群,黑色禮服與白色花束的相互映襯之下,杜家人面帶悲戚、眼含熱淚。

尤其是杜伯威二弟杜伯佑,和三妹杜玉琴。他們代表家屬站在最前面,面對每一位悼念者更是哭天搶地,涕淚橫流。

可今日有這個資格到場的人都是千年道行、萬年的人精,面對杜家兄妹的悲傷,只在私下交換眼神,譏笑不止。

“杜老爺一家子全死了,最高興的就是這兩兄妹了吧?還在這裏貓哭耗子假慈悲。”

“就是,先前傳出這杜伯威身患絕症,活不長了的時候,聽說這兩兄妹就一直在盤算,要怎麽在杜老爺的遺産裏分一杯羹。誰知哥哥一家子全死了,還是這種死法,哥哥所有財産這下全落到這兩兄妹頭上了,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麽哭得出來?”

外交官夫人正說着話,一塊又白又腥的粘液忽然從天而降,落到她私人定制的黑色絲絨旗袍上,吓得她拿出手帕擦個不停。

“這山上怎麽這麽多鳥,煩死人了。”

順着天空盤旋的鳥影,杜玉琴看見了遠處淮衫樹下的少女。

“她怎麽來了?”

杜伯佑正忙着同外交官總長套近乎,擡頭也看見了喬韻芝。

纖瘦嬌小的少女一身黑色鑲珍珠滾邊旗袍站在樹下。

她面上脂粉很淡,一雙水杏圓眼烏靈閃亮,眼波婉轉。黑色旗袍胸口上別的不是白色玫瑰,而是白手絹紮成的絹花。她一只手抱着白菊花束,另一只手拘謹地扣在胸前,悲傷而膽怯地望向葬禮的方向。

“是來看我那可憐的侄兒的吧?”杜伯佑眼中閃過一絲戲谑。

“這是什麽場合,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放進來不成?趕緊讓張媽把她趕走。”

這時,不知道哪家的小孩看見喬韻芝身後蝴蝶,從她身邊快跑過去的時候險些撞着她,而她下意識雙手下放,像保護什麽珍貴的財産一樣略彎腰護住了肚子的行為落在杜伯佑和杜玉琴眼中,兩人都是一驚。

“她護着肚子幹嘛?又不是懷……”

話沒說完,杜玉琴臉上譏諷漸漸轉化成驚恐。她微張着嘴看向身邊二哥,對方的臉色同樣陰沉下來。

“吩咐張媽,看着那個女人別讓她走了,等我們送走這些達官顯貴之後再放她過來。”

杜家三口在世時都是虔誠的信教徒,三具黑木棺椁封棺入土,在衆人的注視下埋進墳墓。

她站在樹下,分不清哪一具棺材裝着杜文凱的屍體,只有眼眶裏的淚止不住落下,一滴一滴打在白色菊花花瓣之上,催生出一股奇異的幽香。

與他在杜公館裏第一次相見,之後又在白渡橋上重逢,年輕帥氣的杜家大少爺手持紅玫瑰向她真情告白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上海灘的名流富商們一走,杜玉琴說起話來便不遮不掩。

她雙手交握在胸前,踩着高跟居高臨下地看向喬韻芝:“不是已經分手了嗎?下賤的狐媚子,還來這種場合湊什麽熱鬧?”

走到近處,她終于看清杜文凱的墓碑,緩緩将花束放下之後,從淚眼中回過神來,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是收到邀請來的。”

“荒唐,你是哪戶豪門的千金還是商會會長夫人啊?一個窮得連雙新皮鞋都買不起的小護士,誰會邀請你?”

被她提起,喬韻芝低頭看向自己鞋面有些磨破的舊皮鞋,顯得更加拘謹。

她緩緩從包裏拿出一封信函,打開來的确是一封葬禮的邀請函,只不過這封邀請函是用報紙上剪下來的字拼接而成,裏裏外外透着寒酸和不正式。

“這一看就是假的,你別是自己做出來糊弄我們的吧?說,來做什麽?”

“我只想來見文凱最後一面……”

杜玉琴和杜伯佑眼神互換,目光落到她目前看上去還算平坦的肚子上。

“那剛才有小孩撞你,你捂肚子幹嘛?難道是懷了誰的孽種,剛好我侄子死無對證,想來分一分遺産不成?”

杜玉琴說話間手也沒閑着,拉着柔弱的喬韻芝又推又搡,她好幾次腳下不穩,險些摔倒。

喬韻芝穿得雖然比杜家傭人還差,但這張臉扔在百樂門最華麗的歌姬、舞姬之中也都是掐尖的美人面孔,她咬緊下唇連連搖頭,哽咽着求杜玉琴放手。

“我、我真的只是想來看看文凱,別的什麽都不求,我同他說完話就走……求求你……”

“還給我裝?”

杜玉琴高出喬韻芝半個頭,伸手之間力氣也大。喬韻芝細胳膊細腿拉不過她又松不開手,只能捂着肚子防止自己摔倒。

“啊呀!”

杜玉琴看煩了她花容噙淚嬌滴滴的模樣,一個外推,喬韻芝就向後仰倒。眼看着她就要摔下去,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突然從身後将她拖住,隔着旗袍清透的衣料,韻芝能感覺到那只大手帶着灼熱滾燙的溫度将她穩穩接住,接着一張豐神俊秀的男人面孔出現在她面前。

相比杜文凱外顯而張揚的個性,眼前這個男人眉眼低垂,唇角不笑而勾,面頰不潤而澤,纖長睫毛顫動幾下,宛若振翅欲飛的山雀。

“你沒事吧?”

年輕男人的聲音低醇而柔軟,像是被羽毛掃過手背。

一見着他,杜玉琴方才尖酸刻薄的模樣立刻變得谄媚,“霍大律怎麽才來?葬禮都結束了。”

喬韻芝立刻想起,被喊霍大律的年輕男人就是文凱之前跟她提過的,兩個月前才開始幫杜家處理公司相關文件,負責法律咨詢這一塊工作的律師——霍茂謙。

他将韻芝扶起站好,這才整理自己的衣衫,笑道,“所裏還有些事沒處理好,實在抱歉。”

杜伯佑也不甚在乎的樣子,笑着擺手,“無妨,霍律你這些天,日日都在杜公館裏為大哥一家人的事兒忙活,只是遲到又不是不來,活人死人都不會怪你的。”

此時,兄妹連心的兩個人又相互看了看對方,将各自身邊的家屬、孩子們都攆走之後,迫不及待道,“那這葬禮也辦了,哥哥一家也都入土為安了,霍大律師,咱們是不是該把哥哥家裏的遺産清點一下,該分就趁早分了,也免得耽誤你其他工作,你說是不是?”

扶喬韻芝起身的時候,霍茂謙也注意到她雙手護着肚子的下意識動作,睫下眸光閃動,笑着看向杜家兄妹。

“是該說一說了,不過我要先去館裏将杜老爺所有的鳥兒查看一下,還請大家到杜老爺的書房稍等片刻。”

“又是那些死鳥,等我們分了家産,全給他烤來吃了……”杜玉琴一邊抱怨,一邊用眼睛瞪喬韻芝,“你杵在這裏幹嘛,還不快給我滾?”

霍茂謙看一眼喬韻芝,眼神溫柔極了,“這位小姐,我先送你下山如何?”

他的彬彬有禮救了韻芝一命,讓她從近乎崩潰的羞恥中緩過神來,感激一笑,“不用了,我、我自己走。謝謝你。”

從杜公館走出來,喬韻芝終于感覺能順暢地呼吸。她強忍着皮鞋摩梭着腳掌的不适走到山坡下,卻發現之前拉自己上來的黃包車不見了。

“有人嗎?拉車大哥你在嗎?”

宏偉莊嚴的杜公館依山而建,她的聲音回蕩在山谷裏,空靈、久久不息,卻無人回應。

難道是等不及掙她這幾分幾角錢,自己先下山了?那她該怎麽辦啊?

正當她站在山坳中央,看着下山的路發愁,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巨石滾落的突突聲。她循聲回望,一塊巨石正從她背後山坡掉落,正正朝着她的方向而來,滾落之間帶起一片飛沙走石,掀起一片灰黃色的泥灰。

她反應得早,來不及跑開,只能瞅準身邊還算茂密的草叢,一個縱身捂着肚子跳過去,後背落在軟軟的草植上不算疼。後背着地的瞬間,巨石就狠狠砸在她腳邊,飛濺的碎片零落砸在她身上,其中一塊不慎劃破了她的臉。

怎麽這麽倒黴……

霍茂謙在杜公館最外面的花園裏喂鳥,聽見動靜出來看見喬韻芝這副樣子又是一驚,趕緊上前将她扶起來,想伸手替她拍去身上灰塵,想了想又作罷,只是從身上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她,示意她擦臉。

“你還好嗎?你的車和司機呢?”

面前衣冠楚楚的年輕男人英俊帥氣,筆挺西裝熨燙妥帖,一絲不茍,一看就是量身剪裁,價值不菲。

想到他還是個前途無量的律師,而自己是個小護士,巨大的自卑感又将她籠罩。

“我沒有車和司機……送我上山的黃包車師傅不見了,估計是嫌等太久,丢下我走了吧……”

她鼓起勇氣擡頭,對上霍茂謙溫柔的眉眼,嘴角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不用管我,現在還早,我慢慢走下山就行,還可以欣賞一下螺峰山的晚霞。”

“深山老林怎麽可能放你一個姑娘家獨行?”男人如畫的面容映照在溫吞日光中,像金絲雀發光的背羽一樣璀璨,“我今日在這館內還有事不得空,你就在這裏留宿一晚,我明日送你下山如何?”

她覺得匪夷所思,“杜家人不會允許我住下的。”

男人伸手替她将遮眼的一縷發絲撩到耳後,“無妨,杜老爺的房子如今是我在打理,留你住一晚沒問題。”

薄暮下,兩人并肩,怯生生的姑娘和溫潤的男人站在莊園下自成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

霍茂謙越看越覺得她漂亮動人更甚他人,忍不住開口,小心翼翼道,“恕我冒昧,你真的懷孕了嗎?”

喬韻芝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纖纖素手撫上平滑小腹,她忐忑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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