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鷗鳥不下

鷗鳥不下

第二日晨起,杜家兄妹帶着自家人,一如昨日,無事發生那般坐在一樓餐廳吃早飯。

杜老爺葬禮已過,他們不用再看死人的臉色,于是指揮下人把那些鳥兒連帶一個個鳥籠全部挂到花園去。

杜玉琴喝着美克咖啡,看無數的鳥籠此刻全部被挪到花園裏去,神清氣爽,“要不是看這些死鳥加起來可能還值幾個銀元,我早就全部殺來炖湯了……張媽,說了多少回,我早餐只吃吐司和咖啡,你怎麽就記不住呢?趕緊把包子饅頭端走。”

天亮之前最後幾個小時,喬韻芝在霍茂謙的房間裏度過。她拒絕男人讓出來的床榻,只坐在一張紅絲絨靠椅上,睜着眼睛等到窗外黎明破曉。

霍茂謙自然也沒有再睡,坐在燈下讀他手裏的《李爾王》,直到看見喬韻芝支撐不住,在靠椅上沉沉睡去,才把她抱到床上。

此刻女人已經換上昨天那身黑色旗袍,坐在花園正中涼亭裏,看着霍茂謙端來一些油條和豆漿。

“吃完飯我就送你下山。”

透過鐵門,喬韻芝看見門口的車比昨天她進門時候多了一輛。相比旁邊停着的奧斯丁和別克汽車,霍茂謙的車顯得舊很多,但她知道,即便是二手車,在上海也要賣出一萬元的高價。

“你會開車?”

她其實更想問他為什麽會有車。

“嗯,”男人貼心地替她将油條切段,端到她面前,“事務所知道我替杜老爺辦事之後給我配的,車是老板的,不是我的。”

兩人默默吃飯,聽到大門口杜玉琴叫嚷聲。

“老陳!老陳呢?那個死老頭不會又喝酒了吧?”

老陳是誰?

看出她眼中疑惑,霍茂謙說道,“老陳是杜老爺的司機。這會兒估計是想要他開車送他們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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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車弄堂裏住的,大多都是從外地來上海務工的外地人。車開到弄堂口就進不去了,喬韻芝抵不住霍茂謙一再堅持,只能讓他送自己到家門口。

陳舊的木門上還貼有過節留下的春聯,敲開門後,裏面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布衣婦人。

“媽。”

婦人看見霍茂謙也在,表情瞬間凝滞片刻,接着擦擦手上前,握住喬韻抱怨道,“你這一整日都去哪兒了?害得我到處打聽,醫院都去了三四趟。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報警了。”

喬韻芝與婦人寒暄幾句後,這才把目光落到霍茂謙身上。

“媽,這是霍茂謙,是名律師。昨天我在山上下不來,就是他收留我的。”

“阿姨您好。”

面對陌生男人,婦人始終有些排斥。即便是在介紹霍茂謙的時候,她的目光也只是落在喬韻芝身上,面露擔憂。

趁婦人進屋倒水的功夫,霍茂謙環視一圈。

這間屋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從陳設到擺件都透着寒酸,不過是上海老街弄堂裏最不起眼的一戶人家。他在牆上看到一張三人合照,開口問道,“那是喬叔叔嗎?”

“嗯。”喬韻芝替他倒一杯茶,“父親在碼頭搬貨,這會兒不在家。”

看她身上還穿着昨天的衣服,男人體貼開口道,“那你在家休息好了就去醫院上班吧,警察那裏我去幫你報案。”

“那多麻煩你。”

“不礙事,剛好杜老爺的司機不見了,想來或許跟這些事都是有牽扯的,我就一塊報給王探長,讓他找人查去,你安心上班。”

男人轉身向婦人告辭,喬韻芝追到門口叫住他。

“茂謙……”

這一聲“茂謙”聲調小得很,她喊完耳朵就紅了,“杜家的事有什麽進展……你可以來告訴我一聲嗎?”

她肯這樣叫他,男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韻芝小姐是在告訴我,我可以随時來你家找你嗎?”

“啊……”她後知後覺有些唐突,指甲在掌心摩挲不停,“到聖心醫院來找我也可以,我就在三樓。”

原以為這事交給霍茂謙,她就可以休息一陣。沒想到她收拾幹淨出門上班,前腳剛換好護士的衣服走出來,後腳巡警出現在醫院三樓護士站,當着所有同事和患者的面把她叫走。

她認出面前這個巡警是昨天陪王天行審問她的人,年輕的男人笑着撓脖子,面對美人有些局促,又有些高興。

“嘿嘿,王探長帶人上弘福寺抓人去了,就是那個不見了的杜老爺的司機……所以就讓我來帶喬小姐去警局做個筆錄。”

“是他?他怎麽會在寺廟裏?”

“這就不知道了……”小巡警悄悄看喬韻芝一眼,被她身穿護士服的樣子迷倒,止不住傻笑,“多半是做賊心虛,害了自己主子一家三條人命,怕冤鬼纏身吧……我就知道喬小姐你又漂亮又溫柔,肯定不會是兇手,嘿嘿……”

兩人踏進警署的時候,王天行也剛好回來,抓着一個渾身沾滿香灰燈油的八字胡男人,罵罵咧咧往審問房去。

做筆錄的過程十分簡單,上海灘警署剛成立沒幾年,辦案查案的多半都是年輕小夥。大家看喬韻芝怯生生的,長得漂亮說話又溫柔,讓她把事情經過詳細複述一遍,又問了些尋常猜測的問題,就告訴她可以簽字離開。

她走出來的時候看見王天行和那個八字胡男人還關在房間裏,小小的審問房緊挨着他的探長辦公室,喬韻芝借口說頭暈想要一杯水,在門口長凳坐下來,仔細聽裏面動靜。

抓這個老陳似乎廢了王天行不少勁,他熱得脫掉外套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喝了好多水,一拍桌子沖八字胡男人吼。

“跑啊你,他媽連觀音菩薩屁股底下你都敢鑽,你怎麽不跑了?”

聽兩人對話,原來這個老陳是個非常迷信的人。杜伯威還在世的時候,他就經常提起說家裏養鳥太多不吉利,特別是當杜伯威查出身患絕症之後,更是經常去寺廟求一些符想挂在車裏,被杜伯威訓斥過不下三四次。

這次逃跑,是因為杜家滅門案當天早上,他開車送完杜伯威去公司之後回杜公館,進門的時候不小心把杜伯威養的一只仙鶴撞死。他實在害怕得很,就趁沒人注意,趕緊把死鳥放到車上帶出去,随便找了段無人的山路扔到林子裏,對外就謊稱看見仙鶴飛走了。

誰知當晚杜家就出事,他每日空閑都必到弘福寺來替杜伯威一家超度祈福,直到昨天王天行帶着警察上山來,他才徹底怕了,就趕緊下山躲進弘福寺,一天的功夫就被抓住了。

王天行被他神神叨叨的樣子鬧得腦仁疼,拍拍桌子道,“你撞死的是鳥又不是人,你怕什麽?難道死人還能從墳裏跳出來,要你賠他的仙鶴嗎?”

“官爺您有所不知啊,”老陳五十歲出頭的年紀,還保留着清末時期對官差的稱呼,神秘兮兮道,“那撞死仙鶴叫什麽?叫‘駕鶴西去’!不擺明是我撞死仙鶴在先,仙鶴接走杜老爺一家人在後嗎?他們三個人的死都是我造成的,我能不害怕嗎?”

說話間他還不停朝着王天行背後空空如也的牆壁作揖、念經,惹得王天行頻頻回頭,感覺後脊發涼。

“放你爹/的屁!鳥能操控杜伯威殺人?你當我是傻子嗎這麽好騙。”

“不是,官爺,你別不當回事,我告訴你……”

“行了行了,”王天行不耐煩地敲打着桌子,要他住口,“別說這些。杜家出事那天,杜老爺的行蹤只有你最清楚,快詳細說來聽聽。”

喬韻芝手裏的溫水已經放涼,她一聲不吭,生怕自己錯過任何細節。

杜家滅門案當天,司機老陳先送杜伯威去公司,公司裏的人證明他一切如常,沒有任何可疑的人或者事情發生。老陳撞死仙鶴之後帶着死鳥屍體在半道上抛屍,之後下山接杜伯威去福順德大酒店吃過午餐,下午就到聖心醫院去取體檢報告。

不過他取完報告之後并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一趟平和律師事務所。直到晚飯前從律所出來之後,才回到杜公館。

接着三四個小時之後,也就是晚上九點左右,悲劇發生。

“他那天去過這麽多地方?那他在飯店、醫院和律師事務所這三個地方都做了些什麽,見了什麽人,趕緊說。”

老陳哆哆嗦嗦,一邊回想一邊說道,“飯店裏……誰也沒見,菜都是以前的老三篇,老爺坐在那裏吃飯,我就在旁邊啃包子;醫院那邊,老爺每個月都去體檢,所以醫生、護士都熟,當時我記着他拿了體檢報告就出來了,中間有沒有碰見什麽人就不清楚了……去律所的時候我還跟着上去,在門口坐了會兒。具體聊的什麽,不知道。”

“杜老爺子到底得的什麽病?”

老陳用古怪的眼神看王天行一眼,咽了咽口水才說道,“肝癌,據說還是晚期。”

“怎麽得的?”

“抽大煙抽的呗。”小老頭嘟嘟囔囔,一副不甘心的樣子,“也不怪官爺您覺得奇怪,旁人得了這病,一兩個月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富人的命硬些……不過如今也都遭了報應了……老天爺還是公平的……”

聽審問房裏沒了聲音,喬韻芝剛想離開,被走出來的王天行逮住。

“站住。”他看她身上穿着護士服,眼神銳利起來,“喬小姐,還是我小看了你。”

“王探長這話,我聽不懂。”

王天行拿着證詞一點點靠近,想極力将眼前柔弱的女人看穿,“杜老爺每個月都是去你所在的聖心醫院做體檢,而你剛好就在那裏工作!這麽重要的事,你之前為什麽不說?”

“醫院這麽大,醫生和護士攏共不下五十人,除那次他來找我以外,我根本就沒有同他在醫院碰見過!”

“有沒有這回事,我自然會查。”想起那份體檢報告,王天行決定幹脆去一趟醫院,“走,咱們這就去你的醫院問一問。”

“沒有,和我一起,負責每個月帶杜老爺做身體檢查和開方子拿藥的護士是小劉。”

杜老爺的主治醫生齊斌扶了扶眼鏡,指着身邊另一個穿護士服的女孩說道,“杜老爺自從确認患癌之後其實一直都不是很配合治療,來醫院體檢也是拗不過文凱少爺要求才來。最開始他還能坐下聽我說幾句,後來每次拿報告的時候都是直接拿上文件和藥就走人。最後一次來醫院那天,我連杜老爺的面都沒見着。”

“那他怎麽拿到體檢報告的?”

小劉護士站出來,努力回憶道,“是我給他的。杜老爺平時脾氣一向不好,每次拿報告的時候都要占我的便宜,所以我當時直接就從一堆檔案裏把他的抽出來,他看也沒看就直接走了。”

看來這個杜伯威平時人品确實不怎麽樣,大家提起他時臉色都不太好。

王天行看向醫生,詢問起杜伯威的病情來。

“會不會是他看到體檢報告裏寫了什麽,才回去大發脾氣把人殺了?”

“不可能。”齊斌放下鋼筆,從一旁檔案櫃裏将杜伯威的既往病例拿給王天行,“杜老爺确認患癌之後,雖然病情不見好轉,但至少煙酒一事上也知道收斂,知道惜命。所以每次來體檢,最多就時脾氣不好引發高血壓遲遲降不下去,包括腎上有些虛虧而已。上次帶走的報告,也只有這兩項上不太正常,沒有其他的病症。”

聽見腎上虧虛幾個字,王天行下意識看了身後喬韻芝一眼。

她立刻感覺吞下蒼蠅一樣惡心,但礙于衆人面前不好發作,只能忍氣吞聲側過臉去。

王天行見沒什麽收獲,帶着喬韻芝回到她工作的三樓護士站,沒想到碰到熟人。

“茂謙,你怎麽在這裏?”

霍茂謙看見喬韻芝和王天行在一起,眼中驚訝一閃而過,停住與其他護士攀談,側過身來笑道,“擔心你還會遇到麻煩,所以來接你下班。”

男人長相英俊帥氣,護士站其他護士和女患者一時間圍在他身後,紛紛投來愛慕的眼神。王天行看着這倆人又開始眉來眼去,翻個白眼,轉身去問護士長,有關喬韻芝和杜伯威的消息。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兩人只在醫院見過一次。

“不對,她既然也在體檢科工作,怎麽會不知道杜伯威每個月都來體檢呢?”

“小喬又不光是只在體檢科,再說咱們醫院每天人來人往成百上千人,哪能回回都看見杜老爺啊?”

幾個巡警帶着杜伯威和喬韻芝的照片在醫院裏裏外外走了個遍,都沒有人見過他們兩個碰面。

喬韻芝輕靠在牆邊,用眼神打量身邊仍然西裝筆挺的男人,“你方才在和其他護士聊什麽?”

霍茂謙笑得溫潤,同她一起靠在牆邊,雙手抄進西裝褲兜,“自然是想知道韻芝小姐平日裏工作,有多少男患者會來搭讪。”

小姑娘笑着罵了一句“無聊”。

王天行沒問到有用的線索,開口打斷牆邊調情的兩人,“霍大律師來得正好,我正要去你的律所找你。”

“王探長有什麽話,盡管問。”

“杜家出事兒那天,杜老爺從醫院出來就去了你那兒,聽司機說從你那出來的時候情緒很不對勁啊,你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情緒不對勁只不過是警察的慣用手段,問話半真半假,用來激他說出真實情況。

沒想到霍茂謙順着他的話直接聳了聳肩,表示認同,“體檢報告上總是說他腎虛,不高興也是正常的事,因為他想再娶妾生幾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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