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魔法

第15章 黑魔法

第十五章

工作塵埃落定後, 當務之急就成了租房子。

蘇青沅的小公寓不大,兩個女孩子擠在一處,東西都沒地方放。且公寓離支隊又遠,通勤不方便。

宣月只花了兩天功夫, 迅速找好了新居, 離支隊僅有兩個街口距離。

老居民區, 隔音條件不好, 面積也不大, 但勝在有煙火氣,房租便宜。

她素來不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兒時父母離異,她跟着李楠欣一起過着清貧的日子, 倒也不覺得苦。

蘇青沅看着室內簡陋的裝潢,說:“要不還是住我那兒吧, 你這房子太老,連隔壁沖馬桶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何止是沖馬桶,仔細點聽, 簡直連隔壁到底是大小便都能聽出來。

宣月擺擺手,說沒關系, 以後上廁所的時候她會記得把音樂聲音調大。

搬家這天,袁立也來了。

他積極主動忙上忙下, 只要有重物,都會一馬當先:“我來!”

蘇青沅偷偷問宣月:“行啊你, 這才回來多久, 工作落實了, 新的候選者也安排上了?”

“胡說八道什麽。”宣月推她一把, “我跟他, 姐弟還差不多。”

蘇青沅感慨:“人家想跟你拜天地,你想跟人家拜把子。”

說話間,袁立彎腰搬箱子,背對他倆。

蘇青沅眼睛一亮,“翹臀弟弟诶,還挺性感,真的不考慮一下?”

那邊的袁立聽到動靜,回頭,“你們叫我?”

宣月吓一跳,從桌上拿起拆過封的餅幹,一把堵住蘇青沅的嘴,“別開口就是十八禁,讓人聽到以後還怎麽共事?”

蘇青沅咔嚓咔嚓把餅幹咽下去,惋惜地看看那邊的翹臀弟弟。

“可惜了。”

搬家搬到夜裏十點半,為了感謝袁立的幫忙,宣月請他和蘇青沅吃飯。

蘇青沅最近熬夜趕稿,說要養生,不肯吃重油重鹽的宵夜。這個點,除了燒烤店,還真難找到什麽養生餐廳。

最後還是袁立想到,“支隊對面不是有家老五餃子館嗎?聽老張說開到挺晚的,要不我們去試試?”

兩個街區,步行十分鐘也就到了。

三人點了四盤餃子、幾碟小菜,正等着上菜時,袁立眼尖,一眼瞧見對面大門裏有人騎着摩托出來了。

“哎,那不是林隊嗎?”

不等宣月反應,他跳起來,大聲喊了句:“林隊,這兒!”

黑色賽摩放緩速度,停在了路邊。路燈昏黃,男人摘下頭盔朝他們看來。

一身黑色機車服,大背頭,頭盔一摘,露出極其出色的五官。他看上去像是老電影裏走出來的人,還是演《無間道》的那種。

出了局裏,所有人都要脫下制服,所以你也說不清他到底是正是邪。

說是正,卻一身黑,眼裏還帶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一點不像是傳統意義上樂于助人的警察叔叔。

說是邪,和那雙眼睛對視片刻,又會完全打消這個顧慮。

宣月沒見過比他更不像警察的警察。

但要說他是別的什麽行業,她又想不出有比警察更适合他的行業。

蘇青沅愣了愣,小聲問:“這位是——”

宣月動了動唇,好半天才說:“我們隊長,林長野。”

蘇青沅一驚,失聲:“就是那位——”

“嗯,就是那位。”宣月給予眼神警告,把她沒出口的話堵在了嘴裏。

在知道隊長練左手|槍那天起,袁立就化身迷弟,此刻高高興興沖到路邊,“林隊,你怎麽這會兒才下班?”

“加班。”男人看他一眼,目光落在餃子館裏。

宣月也不得不站起來,喊了聲林隊。

袁立立馬貼心解釋:“宣姐今天搬家,我來幫忙,忙到這個點,出來找點吃的。”

說到一半,眼睛一亮,“林隊,你還沒吃飯吧?加班這麽辛苦,要不一起進來吃點?”

宣月:“……”

可能全世界真就只有她一個人覺得林長野長了張不願與人類共進晚餐的臉吧,可是袁立都已經發出邀請,她也只能……

“是啊,隊長辛苦了,一起吃點吧。”

林長野看她兩眼,輕而易舉看出她的言不由衷。

搬家就搬家,讓剛認識沒兩天的小男生鞍前馬後的,還挺會用人。

本來也沒興趣攪合她的事,可話都到了嘴邊,看到她眼裏明晃晃的“趕緊走”,他忽然不想走了。

“那就吃點。”

無視那人明顯一僵的表情,林長野順手把頭盔挂在車把上,老神在在走向她。

四人桌,四張椅,其中一張被蘇青沅拿來放包了。

他瞄了眼那只女士手提包,“勞駕。”

蘇青沅後知後覺,趕緊拿開包,“您坐,您坐。”

連敬語都用上了,宣月一陣無語。

蘇青沅是誰,嚣張慣了的人,這會兒都能被林長野的氣勢壓得用上了“您”,不愧是隊長。

男人手長腳長,坐下來,長腿頗有點無處安放的意味。

宣月就在他旁邊,為避免肢體接觸,被迫縮手縮腳,她覺得自己像個小媳婦。

剛才桌子上還熱火朝天聊着家長裏短,這會兒就跟被喂了啞藥似的,一個個都不開口。

好在老五在一旁煮餃子,探個頭打破沉默:“林隊,這您隊裏新人啊?”

“嗯。”

“我就說,這氣質也不像一般人,原來是您手下的,果然不一般!”老五豎起大拇指。

袁立摸摸後腦勺,傻呵呵笑:“哪裏哪裏,您過獎了。”

宣月:“……”

傻弟弟,人家根本不是誇你,只是隔着你誇隊長,你開心個什麽勁?

一頓飯吃的一言難盡,除了尬聊還是尬聊。

“隊長好辛苦,加班到這個點。”

“不辛苦。”

“是有什麽重要的事要緊急加班嗎?”

“不能說。”

本來忙活半天,宣月覺得自己能一口氣吃下兩大盤餃子,到最後草草了事,竟也感覺不到餓了。

對着這麽張臉,誰能吃得下?

宣月心道,當初真不該一走了之,說不定留下來,不去美國治病也能把體重降下來。

林長野倒是不客氣,一口一只餃子,吃得并不斯文。

他們的餃子有一半都給他消滅了。

吃完飯,他起身付賬,宣月趕緊站起來,“隊長,今天這頓我來!”

林長野沒理她,掃碼付了錢,走到街邊拿起頭盔,囑咐她和袁立:“早點睡,明天開始軍訓,養精蓄銳。”

視線最後落在蘇青沅面上,因為不認得,就只略微點頭示意。他長腿一擡,跨上賽摩,絕塵而去。

蘇青沅第一個反應是,“艹,這男人真帶勁!”

第二個反應才是一臉“我懂你”的表情,跟宣月咬耳朵:“這下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麽看不上翹臀弟弟了。”

宣月:“……”

這一夜,蘇青沅留在她的新居,擠在一張床上。明明說好要養精蓄銳,可蘇青沅不肯放過她,翻來覆去追問當初那一夜究竟是什麽情況。

宣月有氣無力地趴在床上,“也就是渣男遇見□□,浪打浪。”

“本來我是要批評你這種過于随意的生活作風,但是——”蘇青沅話鋒一轉,“看見他本尊之後,我只想說,請你務必繼續發揚下去,這種便宜不占,便宜誰啊?”

“別說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宣月扔了只抱枕過去,砸她一臉。

“努努力,這種事有一就有二。”蘇青沅熱情鼓勵她。

“我保證過了,以後他是隊長,我是下屬,僅此而已。”宣月翻了個身,“再說了,雖然我不像袁立那樣把警察當做信仰,但人要講良心,好歹穿上這身制服,就要對得起這個稱謂。”

她看了眼挂在衣架上,被熨燙得整整齊齊的警服。

人民公仆,以後是不能随便再浪了。

等到宣月都快睡着時,蘇青沅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等等,他說你們明天要軍訓?!”

——

是的,到了這把年紀還要軍訓,說起來都是淚。

警隊的軍訓和外面不一樣,更嚴格,更地獄,全封閉式,且足足持續一個月。

宣月本以為不會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直到大清早站在訓練場上,看見不遠處朝人群走來的那個身影。

一身黑色制服,肩上兩杠兩花。

行動有力,身姿筆直。

太陽打在他利落分明的五官上,輪廓像刀刻一般。

他停在人群前方,“我是林長野,平成公安局刑警支隊長,也是這次的軍訓負責人。”

明明飯已吃飽,宣月忽然感到一陣頭重腳輕。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前路漫漫,人生灰暗。

她只能鼓勵自己:狹路相逢勇者勝。

俗話說得好,生死看淡,不服就幹!

好在林長野是個正直的人,宣月預想之中的針鋒相對并未出現。

前來軍訓的不止市公安局的新人,還有各個區、各個分局乃至大隊新招的人手,一共六十來人。

除了宣月,還有三名出入境管理的新人是女性。

第一天的軍訓內容很枯燥,就是純粹的體能訓練,教會你什麽是令行禁止。服從命令。

林長野很正直,正直在他沒有性別歧視,一視同仁。

但這種時候,大家可能巴不得他有點性別歧視。

秋老虎當空,學員們個個曬得大汗淋漓,此刻才開始感慨,大學的軍訓是有多水。那時候以為跑兩圈,蹲幾分鐘,就是人間疾苦。

還是太年輕了。

到了這裏,跑步是以十圈為計量單位。

下蹲是半小時起。

有人腳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擡頭就對上一雙沒有感情的眸子。

“對,對不起,林隊!”

“腳麻了?”

“麻了……”

“那要不要去一邊坐會兒?”

學員眼睛一亮,“可以嗎?”

“可以。”林長野淡道,“如果你需要,我還能給你按摩。”

“……”

那人老老實實蹲好,不敢多話了。

後來做引體向上時,有個女警只做了不到十個,手就軟得不行。林長野讓她繼續,她抓着單杠手都在抖,淚汪汪說:“我做不到……”

“繼續做。”

年輕的姑娘臉漲得通紅,滿頭大汗,最後還是手一松,從單杠上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都繃不住了。

林長野給了她幾分鐘的休息時間,依然是那句:“繼續。”

人群裏傳來些許騷動。

軍訓不是要分男女的嗎?為什麽他不分男女?

況且引體向上這種事,能标準完成就可以了,為什麽要求一個女孩子也要做到極限?

幹警察又不是為了比誰引體向上做得多……

有人小聲說:“出入境是做文職的,真的不需要那麽好的體能。”

空氣短促地岑寂下來。

林長野看着女警,問:“如果當街遇見歹徒,有人向你求救時,你會怎麽辦?”

女警張了張嘴,沒說話。

“你是不是也要告訴他,不好意思,你是做文職的,體能不好,幫不了他?”

“我,我可以報警。”

林長野的目光落在她胸前。

警隊的黑色t恤,左胸處有警員編號,右胸處寫着所在部門。

“平城羅安區出入境管理大隊,張麗華,警員編號:967351。”

女警怔了怔,下意識答到。

“你就是警察,為什麽要報警?”

“……”

“突發情況,每個警察都有可能遇到。在危難時刻,有市民向你求救,你能以‘我是文職’為借口,畏縮不前嗎?”

林長野目光嚴厲,掃視一圈。

“你們也許覺得我不近人情,對待女警也一樣不留情面,但我希望你們踏進這裏,就要牢記一個道理。”

“你們首先是一名警察,然後才是男性、女性。”

“也許部門不同,職能不同,擅長的事情也不同。但歸根結底,警察要做的事情不過一件:保護市民。”

“即便是文職,也有可能遇到危險情況,身為警察,永遠要沖在市民的前方。”

林長野的目光回到那名女警面上,最後是很平靜的一句。

“練好體能,先保護好自己,才有資格談保護別人。”

一片沉默裏,袁立這狗腿子忽然噼裏啪啦鼓起掌來。

林長野側目掃他一眼,“我讓你鼓掌了?”

袁立僵住,巴掌橫在半空,拍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我不是來耍猴戲的,不需要你們叫好,也不怕你們讨厭。只希望你們踏出這裏時,我完成了我的工作。我不敷衍任何人,所以你們也別想敷衍我。”

人群鴉雀無聲,他收回目光,仍是那兩個字:“繼續。”

宣月站在人群裏,從頭到尾看着他。

她想,怎麽會有這麽棱角分明的人?

跟世故圓滑完全不沾邊。

媽媽從小教育她,人要懂進退,識時務者為俊傑,千萬別撞南牆。宣月倒是不算圓滑,但也不會像他這麽,這麽頭鐵。

對,頭鐵,這是她覺得最契合他的一個詞。

她從前不喜歡方正嚴苛的人,總覺得難相處,沒意思。可說來奇怪,今天在人群裏淌着汗,衣服頭發濕透了,明明體力都透支了,卻好像總還有點什麽在支撐着她繼續下去。

林長野這個人,好像能給人一種動力。

叫人不服輸,咬牙繼續往前走。

一年前那個夜晚,她本來覺得精疲力盡,但因為遇見他,走出泥沼好像也不那麽難了。

一年後的今天,她仰頭望着單杠,咬咬牙,跳上去,牢牢握住了冷冰冰的鐵杆。

雖然做到一半就開始手軟,向上攀升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但她咬緊牙關,還是繼續做。

人的體能是有限的,一整天下來,他們跑步,下蹲,站軍姿,做引體向上。

渾身都在發抖,腦子已經停止轉動,只剩下一根緊繃的弦。

二十個做完後,她手一松,直接躺在地上,一個字都說不出,只省下沉重的喘息。

真他媽要了命啊,她想,這工作是不是找錯了?

天是灰的,風是熱的,地是硬的。

肺都要炸了,眼前一片亂糟糟的金星。

在這片數不清的星星裏,有人走到她身邊,那張刀刻似的臉映入眼簾。林長野與她對視片刻,丢了瓶水過來。

宣月條件反射,擡起軟綿綿的手,差點沒握住。

“做的不錯。”他這麽說。

宣月愣了一下,慢慢地擰開瓶蓋,也沒急着喝,先倒了自己一頭一臉,像身邊的男學員一樣消熱。

一瞬間。

天藍了,風靜了,身下的塑膠跑道也柔軟了。

她側頭看着那個走向其他學員,遞礦泉水的男人,心想,你他媽有黑魔法吧。

——

一整天的高強度訓練結束後,所有人都筋疲力盡。

宣月回到宿舍,原本該先洗個澡,身體卻不聽使喚,徑直癱在了床上。

就稍微躺一下。

十分鐘就好。

一會兒就起來洗澡。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迅速入夢。

軍訓地點在平城警校,靠近郊區,全封閉式,好在宿舍是單人間。

訓練期間,所有人員的電子設備都被沒收了,直到回宿舍前才還給大家。

睡得昏天暗地時,一整天沒有碰過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宣月睡得死,一直沒能被震醒,直到電話第三次打進來,她才睜開足有千斤重的眼皮,迷迷糊糊摸過手機。

來電顯示只有四個字:隊長大人。

于黑暗中看見光亮的屏幕上出現這麽觸目驚心的四個字,宣月頓時清醒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噌的一下爬起來,盤腿正襟危坐,甚至還清了清嗓子,才接通電話。

“喂?”

那邊停頓了一下,淡淡地說:“我還以為要等到下輩子,才能打通這個號碼。”

“……”

“五分鐘後,大門口集合。”

宣月一驚:“有什麽事嗎?”

“怎麽,妨礙你睡覺了?”

“……沒有。”

有。

林長野叫她的名字:“宣月。”

“到。”

“我有沒有說過,隊長的話就是命令?”

宣月跳下床,低低地應了一聲:“馬上就來。”

挂電話之前,那邊補充了一句:“穿便裝。”

接下來,洗臉、穿衣,一氣呵成。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趕了。

女孩子在梳洗方面本就要耽誤時間一些,就算是讀書時,念的是外語專業,每天早上都有雷打不動的早讀,她也要花上十來分鐘的時間洗漱。

而今,兩三分鐘就胡亂套好了衣服,紮起馬尾,沖出宿舍。

哪裏顧得上打扮。

大門口,林長野已經在候着了,身邊還站了個袁立。

宣月小喘着氣,跑到面前,叫了聲林隊。

他看她一眼,留意到那雙眼睛還有一點腫,帶着剛剛醒來的惺忪。

“走。”他言簡意赅,掉頭往大門外走。

袁立有點懵:“上哪去?”

“訓練。”

“大晚上還要訓練?!”

“有什麽意見嗎?”

“沒,沒有。”袁立也不敢說有,只又看了眼宣月,弱弱問了句,“怎麽就我們倆,其他人不用訓練嗎?”

“其他人不是我隊裏的,晚上的訓練——”林長野出示證件,把人帶出了警校大門,才回頭看着他們,“是獨家訓練。”

——

市中心的天橋上人來人往,橋下是車水馬龍。

穿白t黑外套的男人倚在欄杆邊上,看了眼手表,“現在是8點17分,從這一刻開始,接下來的十分鐘裏,你們竭盡所能,把觀察到的一切都記下來。”

宣月問:“重點觀察什麽?人,還是車輛?”

“一切。”

袁立為難道:“可我們出門沒帶本子和筆啊!”

林長野掃他一眼,“記在腦子裏。”

“可以用手機備忘錄嗎?”

林長野不說話,就這麽看着他。

袁立乖覺點頭,“明白,用腦子。”

給完任務,林長野就不說話了,只微微擡手,指尖在表盤上輕輕一叩,表示計時開始。

宣月也不知道他要他們觀察什麽,但人的關注度有限,留心橋上的行人,就無暇顧及橋下的車輛。

她當機立斷囑咐袁立:“你看車,我看人。”

餘光察覺到,林長野似乎看了她一眼。

接下來的十分鐘顯得格外漫長。

天橋上過客不斷,男性,女性,老人,小孩。每個人都有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到底要觀察些什麽?

她把自己能看到的一切都拼命往腦子裏塞。

然而市中心人流量太大了,十分鐘時間,能看見的太多,能記住的卻很有限。

宣月不得已,在數到第五十個人時,幹脆拔下一根頭發,捏在左手,表示從左往右已有五十人。

等到十分鐘結束時,她的左手有五根頭發,右手六根。

林長野全程保持沉默,只在最後擡起手腕,說:“時間到。”

目光先落在袁立面上,“你先說,都看到什麽了。”

袁立:“馬路東西朝向,從東到西總共有462輛車經過,從西到東661輛。”

“還有呢。”

“462裏,有27輛是大貨車,661裏有34輛貨車。”

“繼續。”

袁立又想了想,說:“紅色的車有97輛,但我記不得方向,加起來一共是這麽多。”

“沒了?”

“……沒了。”

林長野短暫地沉默了下,問:“從東到西,第235輛車,什麽顏色?”

袁立:“……”

“從西向東,第17輛貨車,有什麽特殊之處?”

“……”

“車牌號為平a71733的白色邁騰,你是否注意到它的司機有概率酒駕?”

“…………”

袁立進入一問三不知的節奏,耳朵都紅了。

林長野也看不出生氣或失望,只解答了剛才袁立沒有回答上的問題。

“從東到西,第235輛車,引擎轟鳴聲過大,屬非法改裝車,寶石藍,保時捷帕拉梅拉。”

“從西向東,第17輛貨車,駛過路面留下黑色發亮液體,初步判斷有油箱漏油的可能性。”

“車牌號為平a71733的白色邁騰,從左轉道駛入主道時,未打轉彎燈。經過人行道時,避讓不及時。起步時,與周邊車輛相比,反應明顯遲緩。由此判斷,它的司機有概率是酒後駕駛。”

袁立從面紅耳赤,到佩服得五體投地。

天橋下依然車水馬龍,林長野擡眼看了下頭頂的監控,問:“那是什麽?”

“天眼。”

“有天眼的存在,數字還需要你來記?”

“……”

“犯罪都是小概率事件,有特殊性,而你所記住的數字,不管是462還是661,都是案情偵破中最無效的信息。”

袁立張了張嘴,半天才問:“那我應該記住什麽?”

“細節。”林長野說,“很多信息是有時效性的,也是監控觀察不到的。臨場需要掌握的細節,等到回去再查就太遲了。”

袁立在沉思,他話鋒一轉,看向宣月。

“你呢,你看到了什麽?”

宣月深呼吸,即便從袁立的遭遇裏已然得知自己的觀察方向也是錯誤的,還是不得不硬着頭皮彙報。

“從左到右經過254人,從右到左……”

人的信息比車輛信息更多,其中包括多少小孩,多少老人,多少男人,多少女人,她都記住了。

林長野問:“那位左手殘疾的老先生,穿什麽顏色的衣服?”

宣月:“藍色。”

“放學回家的那群中學生,來自哪所學校?”

“平城三中。”

“怎麽知道的?”

“校服背後有名字。”

林長野看她一眼,“有七八個穿統一制服的女士經過這裏,她們在哪裏上班?”

這次宣月思索了十秒鐘,才答:“應該是國金。”

“判斷依據?”

“她們都化着很精致的妝,穿小高跟,有香水味。胸前的領結我見過,是商場專櫃的工作人員。”宣月仔細回憶,“其中一位拎着el的香水禮盒。這附近的商場裏,有el門店的只有國金,所以大概率是國金的櫃臺人員。”

林長野看她片刻,繼續問:“有對正在吵架的中年夫妻,談話內容是什麽?”

“……”

全心全意記住人數已經很困難了,她哪有心思顧及他們在吵什麽?

不,她壓根沒注意到還有人在吵架。

宣月有點不服氣,擡眼問:“每個人觀察到的信息都不一樣,也許你注意到的內容,我沒注意到,但我注意到的,你也不見得都注意到了。”

“比如說?”林長野很有耐心,批準了她的挑戰。

宣月仔細思索,問:“有個老太太,爬最後幾級臺階的時候差點摔一跤,你還記得她穿什麽顏色衣服嗎?”

林長野:“棗紅色。扶她的是一位年輕男子,二十歲出頭,穿深藍色牛仔夾克,大概率在華為工作。”

宣月:“……”

袁立:“……”

可以,還能舉一反三。記得老太太的衣服顏色就算了,還記得扶她的人什麽模樣。

只是——

宣月問:“你怎麽知道他在華為工作?”

“背包。”林長野答,“他的背包上挂着工作證,上面有芯片研發部門字樣,證明他是電子行業工作者。平城沒有電腦芯片研發公司,只能是手機,而擁有芯片自主研發部門的國産手機,只有華為。”

袁立的嘴已經不單單能吞下一只雞蛋了。

宣月動了動嘴皮子,還是不肯認輸:“那,那你還記得有一位帶着雙胞胎的媽媽,經過這裏的時候在幹什麽嗎?”

“批評孩子。”

“……為什麽?”

“因為他們吃太多零食。”

“……”

确實是沒什麽好問的了。

她能觀察到的,他都觀察到了。

宣月正準備說我問完了,就聽見林長野說:“但她不是雙胞胎的媽媽。”

“為什麽?”

“那對雙胞胎乘坐的雙人幼兒車,價值不菲,穿的也是奢侈品。但那名女子穿着樸素,手心有繭,大概率不是孩子的母親。”

“你有沒有注意到,雙人幼兒車太大,轉彎時擦撞到了欄杆。那名女子的第一反應不是看孩子有沒有事,而是看車有沒有擦傷,這不是一位母親會有的表現。”

“所以,她應該是孩子的月嫂或保姆。”

天橋上人來人往,喧嘩熱鬧。

兩名新入職的年輕人卻緘默不語。

林長野:“問完了?”

宣月沒死心:“最後一個問題。”

“問。”

“剛才有個個子高高的初中生經過,邊走邊吃薯片。”宣月眼珠子一轉,“我不信你連她吃什麽味道的薯片都注意到了。”

林長野看她半天,把她的強裝鎮定盡收眼底,最後扯扯嘴角,輕笑一聲:“沒有這個人。”

宣月:“……”

袁立不解,插嘴問:“什麽叫沒有這個人?”

林長野不緊不慢:“你宣師姐自尊心過不去,想扳回一城,所以編了個人來诓我。”

袁立:“……”

扭頭看宣月,他不恥下問:“是這樣嗎?”

宣月若無其事望天:“時候不早了,我看是時候回警校了。”

她倒是很淡定,望天也好,看地也好,反正不看林長野就萬事大吉。

卻沒注意到在她身後,林長野的目光落在她倔強的後腦勺上,忽然有了些許笑意。

“宣月。”

“嗯?”

“我看你頭發挺多的。”

“……”

他的話音從她頭頂飄來:“雖然頭發多,但犯罪事件更多。要是每次觀察現場都靠拔頭發,再多也不禁拔的。”

宣月:“……”

——

來的時候是跑步,走的時候,林長野大發慈悲,請大家坐地鐵。

袁立悄悄說:“隊長好體貼。一定是考慮到我們白天訓練太辛苦了,所以給我們一點休息時間。”

宣月:呵呵,真是好感動呢。

她總覺得林長野沒這麽好心。

果不其然,他們在警校附近的地鐵站下車。一下車,林長野就開始提問。

“地鐵七號線,起點站和終點站分別是哪裏,途經哪些重要樞紐?”

這是簡單的。

“七號車廂,目測有多少乘客,有什麽值得注意的細節?”

這是進階版。

最後問題就升級成了:假如你是犯罪嫌疑人,從某站進入地鐵站,已知a口與b口分別有警力蹲伏,c口是換乘站,有人臉識別,d口……

一大堆先決條件後,請問你該如何選擇逃跑路線。

袁立沉思了許久,哭喪着臉說:“下次還是讓我跑步回來吧。”

林長野的視線轉向宣月。

宣月立馬舉手:“我複議。”

警校附近是老舊的居民區,夜裏開着不少大排檔。林長野選了家看着幹淨衛生的,帶兩人進去吃晚飯。

“邊看邊讨論。”

已是深秋,夜裏起了風,大棚吹得呼呼作響。

手邊沒有紙和筆,林長野管老板娘要了只點菜時用的圓珠筆,順手拿起張餐巾紙,鋪展開來,就着略顯油膩的桌子,開始畫圖。

“a口是換乘站,城市中心樞紐,人多眼雜。在這裏下車,的确如你們所說,風險太大,但另一方面,因為人流量大,也更能掩蓋一個人的行蹤。”

眨眼間,他竟能絲毫不差将地鐵線路畫出來,一共十八站,每一站都記得。

袁立目瞪口呆:“都是一起坐的地鐵,為什麽你能過目不忘?”

林長野擡眼:“不是今天才背的。”

平城有十二條地鐵線路,每一條他都熟記于心。

他指着餐巾紙上一個一個墨點:“平湖站,不是什麽大站,很容易被人忽略,但這一站臨湖,有樹林。如果我是犯罪嫌疑人,知道前方有警察在等我,我會想趁地形之便,先隐藏行蹤,再計劃逃跑路線。”

“即墨站,四周交通不發達,多是還在施工中的住宅區。同樣是一個可以選擇的落腳點。”

“吳彎站……”

林長野的面前只有一張皺皺巴巴的餐巾紙,但他說起每一站時,竟好似有一整張平城的地圖鋪展在眼前。

宣月忽然接口:“吳彎站,雖然一沒有交通樞紐,二沒有隐蔽行蹤的地方,但這一帶全是商場和購物中心。如果犯罪嫌疑人知道警察在追蹤自己,可以選在這一站下車,趁亂改頭換面,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

桌子對面,林長野看着她,眼神亮而鋒利。

這不該是誇贊的眼神,但她莫名其妙從他的目光裏感受到了認可。

他看她片刻——“繼續說。”

宣月低頭看着皺巴巴的紙,“下一站,火車南站。是我就不會選在這裏下,因為車站一定會有大量警力,去就是守株待兔。”

“那你怎麽離開這座城市?”

宣月的目光在線路圖上來回打轉,最後指着第六站:“大學城,在這裏下。”

“原因是?”

“大學城人多,不易被察覺。附近又有很多開野車的,摩托和面包車都有,搭乘野車是不用身份證的。”

袁立插嘴:“但是高速公路上肯定會設路障啊。”

宣月思索片刻,“那就走鄉道。”

兩人鑽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論起來。林長野見狀,把時間留給他們,起身道:“我去隔壁買點東西。”

隔壁有家副食店,夜裏還開着門。

他走以後,兩人又讨論了一陣,最後說起林長野來。

袁立腦袋都摳破了,也只找到七個字可以概括內心感受:“隊長可真牛逼啊。”

宣月忽然想起什麽,說了句你等等,起身先去把賬結了。

結完賬,扭頭就看見不遠處的林長野,他立在副食店門口,手裏拿着一包剛買的煙,動作熟稔,撚了根在指縫裏,低頭點燃。

一抹火光亮起,像黑夜裏的霓虹燈,明亮閃爍。

大概是忙了一整天,他也疲倦了,所以站在路燈下抽起煙來。

林長野個子高,立在那裏像株沉默的白楊,不管多疲憊,脊背永遠都是直的。

看着那個側影,宣月不知怎的,又想起一年前看見他的情形。

人的思維極易發散,想到一年前,就會想到那一夜。想到那一夜,就會想到那張單人床。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路燈下的人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

四目相接,他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把煙杵在一旁的垃圾桶裏,朝她走來。

宣月正準備開口,說我是來結賬的,可不是在偷看你,他已經大步流星走到面前,伸手就——

擡起了她的下巴?!

她吓一跳,猛地一縮,卻被他喝止:“別動。”

林長野的指尖有一層繭,薄薄的,溫度灼人。

碰到她時,像火星子濺在臉上。

下巴被人牽制住,宣月一邊用餘光猛瞟坐在棚子裏的袁立,一邊慌慌張張說:“公衆場合,這,這樣不好吧……”

下一秒,林長野從一旁的桌子上抽出幾張紙巾,往她臉上一摁。

“你流鼻血了,自己不知道?”

宣月一愣,趕忙接過被他摁在臉上的紙巾,低頭一看,紙上已經氤開一小灘鮮紅的血漬。

這一低頭,啪嗒,又是一滴溫熱的液體墜在紙上。

她只得手忙腳亂仰起頭,用紙巾堵住鼻子。

太丢臉了,長這麽大沒流過幾次鼻血,今天居然站在這看他兩眼,就血流成河了!

那邊的袁立看見了,連忙跑過來,“怎麽了,怎麽流鼻血了?”

宣月沒顧得上說話,就聽見耳邊傳來林長野平靜的一句:“是啊,我也挺好奇的。”

她仰着頭,拿側眼瞧他。

林長野就這麽不鹹不淡看着她,說:“站在這看我半天,到底腦子裏在想什麽,能把鼻血都想出來了。”

宣月捂住鼻子,面紅耳赤,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是剛才的教學信息量太大,我思考得太用力了!”

林長野點頭,“別人思考,用的都是腦子,你思考,用的是鼻孔。”

“……”

他扯扯嘴角:“還挺新鮮。”

宣月望天,沒忍住閉了閉眼:也不知道為什麽,遇見他之後,每天都在社死。

這邊的袁立在關心她,那頭,林長野扭頭叫老板娘:“結賬。”

老板娘笑道:“已經結過了,這位美女買的單。”

林長野一頓,側頭看宣月。

宣月望着天,捂着鼻孔說:“總不好次次都讓你請客。況且你給我們開小竈,我們輪流請你吃飯,也算是尊師重道?”

袁立立馬點頭:“沒錯,下次就該我請了!”

林長野心思細,幾乎是眨眼就想到了那天請新人吃飯時,他出門接了個電話,回來桌上衆人就老老實實,一道貴的菜都沒點。

大概是老張他們幾個多嘴,說了些有的沒的。

回去的路上,他問:“多少錢?”

宣月還捂着鼻孔,“說了我請——”

“多少錢?”

她看向林長野。

林長野說:“你們在封閉訓練,吃住都該在警校。人是我帶出來的,花銷也該我來付。”

“可是——”

“多少錢?”

宣月默了默,才說:“九十。”

林長野低頭,想轉賬給她,才發現他們倆還沒加微信。

頓了頓,他把二維碼調出來:“你掃我。”

宣月沒作聲,拿出手機,打開微信正準備掃,就聽林長野說:“不是添加好友。”

她擡頭:?

林長野說:“我沒加你的微信,你直接選擇收付款掃碼就行,用不着加好友。”

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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