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夫君屍骨未寒,她怎能夢……

第 13 章 夫君屍骨未寒,她怎能夢……

此日回去之後,令漪接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永遠是香霧迷蒙的夏日午後,在那間她曾去過的雲開月明居裏,她被放在那張向陽的大書案上,環住她的手臂粗碩而堅硬,握着她腰往上一提,激得她心如鹿撞,渾身顫栗。

有微涼的指游走在她平坦的小腹,呼吸灼熱,噴灑在她頸邊:

“今日到這裏,可以嗎?”

夢中的一切都是那般真實,她好像睡在柔軟的雲端,又好似是在春日暖絨的草地上,可唯獨看不清,夢中癡纏的男人的臉。她起初以為是夢見了丈夫,但丈夫沒有這樣健碩的體魄,也未來得及同她圓房便永遠離開了她,他很體貼她,即使溫存,給她的感覺也與此完全不同。

宋郎,是你嗎?夢中的她淚流滿面地問,可夢中的男人卻從未給過她回答。

然後就是夢魇的最後,男人的臉總會變成王兄,俊顏懸在她上方,墨色的發絲一滴一滴地落着汗,眉眼間卻全是厭惡:

“賤婦!”

他死死攥住她的脖子,将她摔落在地,夢境天旋地轉,她從雲端跌落深淵……

被掐住脖子的瀕死感真實無比,她驚叫坐起,才發覺這只是一場午後噩夢。

原來她竟夢見自己變成了那傳聞裏意圖勾引王兄的女子!

如此荒誕的夢一連做了好幾天。每每驚醒,令漪皆是一身冷汗。

蒼天可鑒,她暫時對他并沒有什麽想法,更不知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只猜想,許是那日落水為他所救有了肢體接觸的緣故。加之自己也隐隐有過勾引王兄以達成目的的想法,才會夢見這些。

她起初覺得羞恥,夫君屍骨未寒,她怎能夢見這些?後來更覺得害怕,她不該有這樣的念頭,王兄不是她可以掌控得了的人,除卻利用他對付嬴菱她們,其他時候,還是遠離為妙。

總之,她在心裏告誡自己——今後絕對、絕對不可以招惹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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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接下來幾日也還算風平浪靜,晉王那邊什麽動靜也沒有,令漪同簇玉洗淨了他那件外袍,存放起來,以備他來日問起。

至若嬴菱——那日離開後,太妃即着人送了些綢緞作為謝禮,不管心裏怎麽想,面子上倒是還過得去。

反倒是雲姬,聽說女兒落水被晉王所救,興沖沖地往小桃塢跑了好幾次來勸她,遭了幾回冷臉也不氣餒。

二月春光就這樣在令漪的不安中匆匆掠過,此後多日她都沒有外出,直至清明将近,才乘車去往北邙山下的北園,拜祭亡父。

而她人剛走,雲開月明居裏,晉王便得到消息。

嬴澈正在書案前親拟給小皇帝的上表,聞言,手中狼毫微頓,一滴墨便落在灑金的箋紙上。

他将箋紙撤去,不動聲色地問:“她去北邙做什麽?”

寧瓒答:“北園亦在北邙,清明快到了,想來,是去上香吧。”

至若給誰,卻未說得很明白。

北園是朝廷專用來處置、安放罪臣屍首的地方,裴慎之的屍首即“葬”在那兒,嬴澈自然知曉。他另換了張箋表,面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只問:“沒用王府的車麽?”

“回殿下,是去車坊租的車。裴娘子似乎同那車夫很熟,每每出門都是找他,上次……上次也是。”

寧瓒邊說邊暗暗打量了下主上的臉色。上次裴娘子“胡言亂語”可謂大大得罪了殿下,就連她落水被救之事,蘭雪堂那邊也暗暗揣測是裴娘子刻意勾引。殿下素來最厭惡矯揉造作、圖謀不軌的女子,像是聽信了這話,之後多日都未過問小桃塢,像是動了怒。

可殿下又讓他盯着小桃塢,說是以防裴娘子同宋家還有往來。但眼下又在關心她似的,過問她出行的車駕,這……到底是生氣不生氣啊……

嬴澈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重新執筆,似斟酌着如何下筆。然斟酌了許久紙上也未有一字,他再度放下墨筆,擡眼望向窗棂外清新明麗的春色:

“今日春光正好,在陋室虛度倒是浪費,不若去牧場打獵。”

京城最大的牧場既在北邙郊野。寧瓒愣了一下,原來沒生氣啊?他忙取過衣架上搭着的披風:“那殿下可要叫二公子與公孫将軍相陪?”

“不必了。”話音未落,嬴澈人已走了出去。

*

這廂,令漪帶着簇玉驅車出城,大約一個時辰後,抵達北園。

為了避人耳目,她們讓車夫将馬車停在距北園一裏路的長亭裏,步行前往。

北園名為園,實則同亂葬崗也沒什麽兩樣,只在四圍樹以矮矮的土牆與周圍緊致隔開,大門前一間破茅屋,供守陵卒居住。裏面墳茔重重,鬼氣森厲,時近晌午,除守陵卒外一個人也沒有。

令漪十三歲後幾乎每年都會來此拜祭,與守陵卒也算是舊相識了。擡手在守陵人的小屋窗口敲了敲,窗板被抽開,她将事先備好的兩吊錢與一籃子酒菜遞進去,窗板便再次合上。

待循記憶尋到父親的“墳”又是一刻鐘後,去年才清除過的雜草已重新掩住了木牌與其後一圈矮矮的土封。四周荊棘成林,荒蕪滿目,新墳疊舊墳,或是掩埋了一半的棺椁随意倒在路旁,或是東倒西歪地樹着幾面靈旌、挽幛,幾只烏鴉停栖在道旁墳墓前的“墓碑”上,待人走近,便呼啦啦撲扇着翅膀飛遠了。

她同簇玉兩個動手,将周遭的雜草與鳶尾都清理幹淨,又取出絹帕,細細地将沾染了塵土的木牌擦淨了。

是十分普通的柏木,上書“罪臣裴慎之之墓”幾個大字,原本鮮豔如血的朱色早在歲月的侵蝕裏褪色不已,連土封都幾乎踏為平地。令漪從草籃裏取出事先備好的紙錢一點一點燒了,她看着那火,神色不覺便溫柔下來。

“阿爹,溶溶不孝,”她喃喃說着,“連成婚這樣的大事都沒來得及告訴您。溶溶已經成婚了,他是宋太傅的獨孫,太傅是您的老師,您或許還見過他小時候吧?我們是去年歲末成的婚,他對女兒也很好,原本,今年應該帶來給您瞧瞧的,可惜……”

她眼眸微黯,又很快笑道:“不說這些了,女兒現在過得很好,再過些日子,女兒一定想法子,接您出去……”

說至此處,她心裏又是一酸,宋郎不在了,她只能等祖父回京後去向祖父求情。可前次兩家鬧得這樣難看,王兄也不許自己再和宋家來往,祖父還會認她這個孫媳嗎?

她并沒能跟父親說多久的話,陵園門口,小屋內傳來老人渾濁的咳嗽。簇玉忙道:“娘子,咱們得走了。”

令漪忙道,“阿爹,女兒下次再來看您!”

朝廷原是不許罪臣家屬祭奠的,奈不住沒人管,也就讓她得了些方便。然北園門口即是通往北邙腹地的官道,時近清明,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少,的确是不宜再耽擱了。

她将未燼的火踩滅,用土石掩住,行到門口,不忘與守陵卒道謝:“多謝大叔允我們方便,小女子感激不盡!”

“娘子莫要氣餒。”

主仆倆走在春草青青的官道上,簇玉寬慰她:“天無絕人之路,遷墳的事,一定還有辦法的!不若您去求求殿下也好啊。”

“王兄……”令漪微微沉吟,眸間映着原野間青翠欲滴的碧色,“我與王兄并不親睦,他怎會幫我?”

“怎麽不會呢?”簇玉道,“依我看,殿下待您是極好的,只是遷個墳而已,這于他,不過舉手之勞。”

令漪略微遲疑,又想起那日男人冷硬的俊顏以及那些個荒誕不堪的舊夢,面色微紅。

她搖頭:“事情沒有這麽簡單。”

他眼下肯庇護她,是因為還打算拿她去聯姻,所以在一些小事上還肯向着她。

可遷墳,就意味着重提舊事,搞不好還會牽扯進當年皇長子與先太子的奪嫡之争,敏感至極。他不會為她冒這個風險的。

初回來時她就已經試探過他對父親的看法了,他卻直接避開。

後來她才回過味來,今上是皇長子的血脈,王兄當年卻是先太子的黨羽。這件事誰來提都可以,唯獨不可能是王兄。

上次,她胡言亂語又開罪了王兄,他怎麽可能幫她呢?

她嘆息一聲,同簇玉走回長亭,送她們過來的車夫已等候了許久,待二人上車,便欲駕車離開。

“等一下!”

後方卻傳來駿馬奔馳的聲音及一位女子的嬌喝,令漪回頭,只見官道上駛來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馬背上一名紅色騎裝的少女,鳳眼櫻唇,紅裙如雲,英姿獵獵。

她身後另有數名衣着豔麗的侍婢策馬駛來,其中一匹馬上馱着個面色蒼白的侍婢,手臂、腿上都纏着厚厚的繃帶,皆被鮮血染作春櫻血色,顯然受了傷。

轉眼,少女的馬已至身前。她跳下馬,原本白皙的臉頰也因了這一路風塵變得紅撲撲的,同令漪道:“這位夫人,我的婢女被狼咬傷,亟需用車。可否行個方便,同輿而行?”

令漪掃了一眼對方的裝束。

少女一襲紅色騎裝,身負弓羽,顯然是才從北邙牧場打獵歸來。頭上罩着帷帽,是很珍貴的茜緋花紗,用銀線在輕薄的紗上繡出海棠暗紋,素雅清貴。衣袖裙裾卻以金線鎖邊,行動間裙擺飛揚,如一朵恣意盛開的金紅牡丹。

胸前挂着七寶璎珞,腰間則綴着水蒼玉——《職官志》有言,官二品以下,五品以上,佩水蒼玉。她既是女子,多半,是皇親國戚,是自己不能輕易拒絕之人。

再看那馬背上的侍婢,她傷得極重,包紮好的繃帶裏正一滴一滴地滲下鮮紅的血來,這樣颠簸下去,怕是會出人命。

令漪心間猶豫淡去,微微莞爾:“這倒是不難,請她上車吧。”

其實對方身份貴重,她并不能拒絕。但這少女分明是主子,卻對一個婢女關懷備至,同洛陽城裏那些草菅人命的貴人們大不相同。這倒是令她頗有好感。

“多謝夫人。”少女道,又急切地指揮一衆侍女将傷患擡上車,“快,把春桃扶上去,再塗點金瘡藥,先把血止住。”

一時衆人扶了那婢女上車,本不寬敞的小車一下子被占去大半。少女歉意地道:“真是不好意思,占了夫人的車,就只好勞煩夫人和我的侍婢們同乘一騎了。我們要回城,夫人要去哪兒呢?”

“妾也是回城。”

“那夫人家住何處。”

“清化坊。”

“清化坊?”

清化坊最大的府邸即是晉王府。少女本已翻身上馬,忽然扯辔回過身來,雙眸如電,“晉王嬴澈,是你什麽人?”

令漪此時已覺出她來者不善,但聽她直呼王兄名諱,亦是微微吃驚。

她如實道:“妾生母是先晉王的如夫人,妾如今只是借居在晉王殿下府上,不敢高攀。”

“哦?”少女用手掂着鞭子,笑盈盈地,“原來你就是他那個嫁去宋家又守寡回來的繼妹啊。那你是裴慎之的女兒咯?”

自己一身素,鬓間還簪着朵白絹花,被看出身份也是情理之中。但令漪不期她竟還知曉父親的名諱,心間微覺詭異。

她鎮定地應:“是。我姓裴,先夫宋氏,已然亡故。”

少女勃然變色:“好啊,原來你就是那個賤男人的女兒!”

她一馬鞭揮過來,翻飛如電。令漪大驚,閃身避開。

簇玉也急了,張臂護在女郎身前:“這位姑娘,我們好心借車給你,你為何恩将仇報?”

“借車?”少女冷笑,“本縣主征用你們的車是瞧得起你!”

她以眼神示意侍婢們駕車先走,又擒着馬鞭搖指令漪,“至于她,她父親都做得出通敵叛國之事了,他的女兒,自然也是罪人。不過是個罪臣之女,我教訓教訓,怎麽了?”

幾個婢女得令,一腳踹下車夫,駕着車載着那受傷的婢女先走了。急得車夫大喊:“我的車!”

“急什麽,”剩下的幾名婢女一字排開地攔在官道上,嬌喝道,“等回了城,自己來大長公主府上領就是!”

洛京城只有一座公主府不用在前面加公主封號。令漪恍然而悟,這少女竟是清河大長公主的女兒——臨清縣主!

清河大長公主是先帝世宗皇帝的胞妹,當今天子的姑祖母。先帝駕崩之後,她因撫育天子有功,被允許參與朝政,手上握着一半禁軍,麾下門客無數,就連女兒也破例封為縣主。

可她不記得,自己何處得罪了這位臨清縣主。

況且從小到大,她是因父親遭受過許多的的委屈與敵意,但那些貴女多半是嘲笑或孤立她,因此毆打欺淩她的,這還是第一個。

畢竟那些公侯千金當年多是幼齡,父親之事與她們無關,未必恨之入骨。但眼前這位縣主,分明就是恨毒了父親……

她心下奇怪,嘴上仍反駁道:“我父親沒有!”

“有沒有的你去北園裏和他說啊。”臨清縣主道,“這是蓋棺論定的事,怎麽你對朝廷很不滿麽?”

令漪臉色微白,可不待她反駁,臨清縣主瞥了眼北園的方向,驀然明白過來,“喲,原來你來這,是來給你那死鬼爹燒紙啊!私自拜祭朝廷欽犯,我看你有幾個腦袋!!”

她抽出腰間一條六尺來長的銀鞭,朝令漪主仆揮來,簇玉尖叫一聲,“女郎小心。”

她推開令漪,自己卻結結實實地受了一鞭子,被打倒在地,小臂立刻見血,可見鞭勢淩厲。

令漪瞬然急了,忙跑過去護住簇玉:“你有事盡管沖着我來好了,動不動打人,算什麽本事。”

“是她自己撲上來的,我可不想打她。”臨清縣主抱臂冷笑,“我只想打你這個賤男人所生的小賤人罷了。”

她口口聲聲皆是在辱罵父親,令漪一貫平和的臉上也因憤怒染上淡淡的緋色。她道:“這位縣主,妾與你素不相識,更不知先父何處得罪了你。但請你明示,也莫要侮辱先父!”

“想知道他何處得罪了我?”縣主冷哼一聲,又一鞭子揮來,“那就去地下問你父親吧!”

長鞭迅疾如閃電,破空劈下,被令漪扶着簇玉一躲,撲了個空。縣主臉色一變,一鞭子又要揮下,城中方向忽然傳來一聲清喝:“住手!”

是寧瓒的聲音。主仆二人忙回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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