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章

48   第 48 章

完顏希尹這個人受漢化程度頗高。伐宋時他任右監軍,北宋都城攻破,其他金将都在忙着搶奪金銀財寶,唯他先取宋朝圖籍,幾大車幾大車的往營裏拉。他曾創建女真文字,算是金國諸将中較有文化的一位。看上趙梃倒也不為別的,只因他家中八個兒子皆在學習漢學,趙梃年紀小才氣高,正可與幼子作個伴讀小厮,也起個激勵家中子孫的作用。

但趙梃出身皇家,雖說不是兄弟姊妹中最受寵的那一個,但到底也受封相國公,養尊處優長大的,哪裏會得服侍人?他又恨金人滅他家國,一路行來不知耳聞目睹了多少血淋淋的例子,因此更不肯卑躬屈膝。那完顏希尹的幼子年紀與他一般大,卻早已長成個殺伐決斷的虎狼性子,見他不肯服順,便冷笑一聲着令将其下放到田莊牧羊。這活計他自然就更沒做過了,因此常受莊頭鞭打。

張萬山猜他少年心性頗要臉面,是以才改名易姓不肯讓人知道他是亡國的天家子孫。他自然要順其意思,便也不揭破,只頗為憐惜地問道:“相兄弟住這附近?這麽大雪出來幹什麽?若不是我剛好遇到,你就這麽凍死啦。”

趙梃自長睫中悄悄看了看他,低聲應道:“我在左相田莊中放牧,昨日清點發現丢了一頭羊,是以漏夜出來尋找。”

張萬山啊一聲,頓時了然。

畜牧民族向來把家中牛羊看得比天還大,丢了一頭,那絕對不能輕輕放過,找得回來也還罷了,若是找不回來,趙梃受的罰恐怕絕不是一頓鞭打能了結的,他如今左右不過是個下等奴隸,十有八九就要被打死。

想當初他曾為天潢貴胄,而今亡國,竟要為一頭羊抵命。張萬山不禁暗暗嘆息。他估摸這少年不通庶務,多半還天真地以為能把羊找回來,便委婉勸道:“這種風雪天氣,那羊恐怕是活不了的。”

趙梃正看着洞外飄舞的雪花,心不在焉地道:“我知道。”一說完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立馬心虛地瞟他一眼,又迅速将視線移到別處。

張萬山一怔,忽然悟了:趙梃出來找羊是假,逃跑是真,恐怕他也知道找不回羊自己小命堪憂所以才冒險出逃,在他心目中,只怕就算凍死在這雪地裏也好過暗無天日在金人手裏受搓磨。

他心中正百般憐惜,卻見趙梃忽又偏臉望來,試探意味頗濃地道:“那張兄呢?張兄是……金人?遼人?宋人?冒雪到這不毛之地,莫非是來拜訪左相大人的。”

看起來他仍對他持有相當的戒心,張萬山深知這是因着他自身遭遇之故,遂思慮了一番。因他還未想好在這個世界設定什麽身份才比較有利,便有些含糊其辭地道:“不是。我乃巴蜀人士,出門游歷,不想風雪中與随從走散,不辨方向,無意中到得此地。”

在這亂世中出門游歷?

還游到了這窮山惡水的蠻荒之地?

趙梃明顯一臉的不信,還要再作試探時忽然瞥見洞外情形,頓時臉色大變抽身一縮,象是極怕被什麽人看到。

“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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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梃支吾不答。

張萬山順着他視線往洞外看去,只見遠方雪原上一行人馬正往這邊疾馳而來。他們來得好快,剛開始看還只是一行小黑點,但漸漸越來越清晰可辨,卻見來人鮮衣怒馬,卻是一隊金國精兵。

趙梃的手冷得似冰坨一般,忽然緊張地道:“我,我要先走了。”說着掙脫他就要沖出洞外。

張萬山一把将他抓緊,冷靜地道:“你去哪裏?雪地之中難隐行蹤,你一出去就會被他們發現。就算僥幸藏在雪堆裏暫時逃過,可這方圓都是完顏希尹家的封地,你缺衣少食的又能逃出多遠?”

趙梃一愣,方知早已被他看破逃奴身份,一時間不禁又愧又怕,悲憤交加地道:“天要滅我,那我也只得認了。”

張萬山暗嘆一聲,勸道:“一動不如一靜。他們急着追你,倒未見得會發現這山洞。”

确實。這山洞靠半山腰上,洞口狹小,此刻天又未黑,因此火光也不醒目,那隊追兵若只是疾馳而過,發現他們的概率的确不大。

趙梃聽他說得有理,思慮了一番,微微點頭。只是他也知道這一着十分冒險,搞不好就要被甕中捉鼈,因此雖然勉強鎮靜地坐着,指尖卻忍不住微微發抖,身上陣陣冰涼。

兩人如此這般不知枯坐了多久,一直未聽到洞外有異常動靜。張萬山斷定那隊人馬應該已去得遠了,這才到洞前探望,觀察了一會兒,回頭笑道:“沒事,他們已經走了。”

趙梃聽得這一句,這才如釋重負,微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只是這笑容還未完全展開,他身子已然一晃,靠着山壁歪了下去。

張萬山吃了一驚,連忙上前,卻發現手掌觸及處一片火燙。原來趙梃久受折磨,身子骨大不如前,他受了寒又連驚帶吓、舊傷複發,多處隐患一并發作出來,此刻終是撐不住了。

“他在發燒!系統,怎麽辦?”張萬山這會兒也不由得有些發慌。這要是現代社會,當然是趕緊往醫院送;若是古代太平盛世,也只需請大夫就好,可現在在這荒野逃命途中,什麽退燒藥急救包都沒有,這怎麽救人?

難得能讓張萬山這樣着急地求助一次,系統立刻擺出個穩重可靠的譜兒來,“讓我查一查。”稍頃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查到了。你現在可以脫去你們倆的衣服,将他緊緊抱在懷裏——”

張萬山臉黑如炭:“你查的是什麽?”

“我輸入孤男寡男、山洞、發燒,搜索結果為零,将第一條件替換為孤男寡女後則顯示出中國多部武俠小說——”

“夠了。”張萬山果斷地說,“回去之後我會建議阿奈爾全面更新你的資料庫。”

“……”

因系統的建議太不靠譜,最終還是張萬山自己開動腦筋,想出個靠譜的法子來。

他燒了熱水給趙梃物理降溫,每隔一段時間就擦拭他頸部、腋下、肘間、膝彎等部位。這科學的方法顯然比那暧昧的肌膚相親抱抱大法管用多了,忙了一宿,到天亮時趙梃終于醒過來,雖然還是蔫蔫的,但身上的熱度卻是慢慢消下去了。

“你又救了我一命……”

“是啊。”張萬山安慰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見你是個有福的,現在的困境,一定可以熬過去。”

趙梃聽了,臉上不禁微露出一絲笑容,“承你吉言了。”

兩人正相視而笑,忽聽洞外一陣嘈雜紛亂之聲。兩人齊齊色變,擡頭望去,卻是那隊金兵去而複返,看見洞內火光,氣勢洶洶地沖進洞來。

“在這裏了!”金兵們大聲呼喝,如虎狼一般将張趙二人瞬間圍了個插翅難飛。稍頃洞外徐徐走入一貴族少年,玉面朱唇、錦帽貂裘,正是夢中的過江南。

他在這個世界的身份即是完顏希尹的幼子完顏蒲帶,趙梃一看見他,頓時臉色慘白。他本來就生着病,此刻連驚帶急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攥着張萬山衣袖的手青筋畢露。

完顏蒲帶展眼一看就知道他這兩天受了極大的罪,冷笑一聲,沉着臉罵道:“我還當你不是凍死就是被狼吃了呢,算你命大!”

他本來就因着趙梃不識擡舉才将他下放到田莊存心要打磨一番,本以為這王孫公子受不了那份苦楚自然就會放下身段哭求回來,萬沒想到趙梃身子瘦弱膽氣卻足,竟然尋了個機會跑了!

北國的冬夜十分寒冷,又有野狼出沒,趙梃既無禦寒之物又無馬匹雪橇、防身工具,就這樣他都敢跑,是存心想死在外頭麽!完顏蒲帶接到消息時也不知自己是震怒多一點還是擔心多一點,當下便帶人來追。他估摸着趙梃多半是想逃回南方,然而一路追來不見其行蹤,臉色越發寒如冰霜。

他一直帶人追到上京地界才回轉——這方圓百裏都是他家的封地,趙梃耳後又有官奴印記,因此絕不敢向人求助。而他一個人孤身而行能走多遠?所以要麽他躲在哪處,要麽就是——

一想到那種可能,完顏蒲帶就越發心浮氣燥、怒火滿腔。随從親兵也不敢勸他,但心頭卻俱都明白:若是回去時再未發現那逃奴行蹤,那多半就是倒斃在雪地裏了。這兩天雪下得大,屍身肯定早已被掩埋,要等到來年春暖雪化,才會發現凍屍。

離田莊越近隊伍氣氛越壓抑,幸而有一親兵眼尖發現了山上洞內火光。等沖進洞裏見得這逃奴時,別說親兵們大聲歡呼,就連完顏蒲帶自己都暗中松了一口長氣。

當然,松完氣之後,随即而來的便是滔天的怒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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