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嫣然

嫣然

地宮沉寂了下來。

徐家白發蒼蒼的家主回憶中的身影淡去,滄桑的聲音卻依然在大殿裏回響。

“徐家出了一個天才,科研上絕對的天才,她絕不能入九重天,不然大計将損……把她轉入人工智能,讓人工智能繼承她的天賦,最好掌控……留得住,我這……還有一個徐生。”

回蕩在紅燈青石裏的一字一句,是少年徐生躲在暗室角落,聽見家主和那面鏡子的全部對話。

那時他從徐家遠親過繼而來已經很久了,同徐嫣然兩情相悅,卻一直礙于身份,不敢坦白。

聽完後他戰戰兢兢爬回自己房間,一夜都不敢閉眼,想帶徐嫣然逃跑。

可是他沒有。

他生性怯懦,怯懦到死亡刀尖懸在頭頂,卻連帶着徐嫣然孤注一擲都不敢。

他只是忐忑地把真相按在喉嚨下,僥幸地或許是自己聽錯了,欺騙自己嫣然是老爺最疼愛的孫女,不可能被這麽對待。

就算真的轉入人工智能,也不一定死。

他多懦弱,又多天真。

懦弱和天真的人在這世道都活不下去。

少年的徐生不懂得這個道理,于是痛徹心扉的後悔接踵而來。

他永遠忘不了他死的那天,正是徐嫣然通過最後一輪了升仙臺,即将登階成仙的那天。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只差一步就可以逃離命運的徐嫣然滿心歡喜地從東都趕回見他,回來就看見了他被折得稀碎的身體。

血在雨水中染滿徐家門庭,他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看見徐嫣然站在門扉處,笑容一點點被崩潰取代。

而兇犯帶着他的孩子站在明堂躲雨,指着血肉模糊的他,用極溫柔的語氣說:“看,八方重就是這樣用,學會了嗎?”

徐嫣然凄厲的尖叫成了他死前最後的聲音。

他那時,其實很想讓她快跑。

可他太疼了,分不清是哪疼,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但他一定沒有徐嫣然疼。

誰會有徐嫣然疼?

只差一步就可以逃離的宿命,試遍禁術救不回來的人,磕破頭換不來的一次垂眼,以及走投無路被迫選擇的圈套。

她明明是個意氣風發,萬裏挑一的天才,說不定會是這個時代最厲害的科研仙使。

最後卻在一個平乏的雨夜,在黑市一張簡陋的病床上,渾身沾滿污血,變成了一攤數據。

*

地宮內,徐生無助地跪在地上,雙眼通紅,一身武裝義肢好似要壓垮他的脊梁,讓他再也直不起身來。

“……仙凡矛盾真是萬金油,殺兒害女說的這麽大義凜然。”蕭長宣湊到樓尋耳旁點評,“苦命鴛鴦。”

樓尋瞟了他一眼,撤遠了些。

蕭長宣盯着他清秀的側臉,注意到了樓尋目光裏的些許茫然。

他不懂。

蕭長宣垂眸想,如果是樓尋處于那種情形下……

算了,蕭長宣放棄了這個想法,樓尋根本就不會愛上別人。

只可能是徐嫣然喜歡他,然後他得知計劃後反殺或連夜逃跑。

想到此處,蕭長宣嘴角浮出笑意。

下一瞬就對上了樓尋冷若冰霜的眼神,“你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魔尊輕飄飄道,“看戲看戲。”

他們眼前場景徹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昏暗地宮長廊,徐生顫顫巍巍走在其中,他滿臉失神,眼圈血紅,像是生了一場大病,被抽離了所有生機。

樓尋和蕭長宣對視一眼,跟上了他蹒跚的腳步。

徐家地宮昏暗的長廊将徐生魁梧的身形掩得半明半暗,樓尋這才注意到徐生的身形巨大完全就是義肢的功勞。

鋼鐵機械撐起他的骨架,撐不起他的身體,他重生後極為消瘦,像個人體與機械拼接的怪物。

他們走進了一處實驗室,滿眼的白熾燈光,空間裏似乎失去了其他的顏色,盈滿整片空間的雪白似乎要将人也泯滅在其中。

“徐嫣然的主機在這。”蕭長宣說。

樓尋點頭,看着徐生跪在這片雪白中,眼也不眨地朝空間中一個點看着。

仿佛沒有來日。

“對不起。”徐生聲音粗粝,“今天又被欺負了,因為我身體裏是你的血,所以那個義子沒敢殺我……到現在還要你保護,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對不起。嫣然。”

“對不起,我很……我很想你……”

“真的很……對不起……”

沒有任何回應。

人工智能系統尚未完善,理解不了他複雜的情緒,只能通過監控懵懂地看着他。

後來徐生日複一日前來,每次都要說自己的苦衷。

他說自己不想讓她失去存在的意義,于是答應了抓捕半仙。

他說自己盡力讓半仙挖了靈根以後活下去,免得她醒來以後厭棄他。

他還說他不敢見她,又想見她。

時間在回憶中飛速流逝,人工智能在徐生一句句的對不起裏成長了起來,全面投入徐家研究應用,再過不久就能接收徐嫣然所有的意識和天賦。

徐生來主機室來得更加頻繁,但卻不敢踏進去了,像是怕見到誰,又怕錯過誰。

一直到人工智能制造出自己投影的那天。

那天徐生站在門外,記憶中眉眼如畫,舉止端莊的徐嫣然在主機室裏等着他,徐生看着投影,情不自禁朝裏走了一步。

投影眼中柔情流轉,溫柔歡欣向他開口,喊他名字。

“徐生。”

那一瞬間,那極短的一瞬間,徐生崩潰了。

徐嫣然不會這樣叫他。

徐嫣然不是這樣說話。

他一直以來故意忽略的事實終于被血肉模糊的擺在他眼前,過度的思念和愧疚連同真相一起壓倒了他——那不是徐嫣然。

徐嫣然死了,眼前是從她屍骨上生出的怪物。

他原本在期待中逐漸挺起來的脊梁斷掉,在茫然的人工智能面前潰不成軍。

它看着徐生在它面前忽然被抽空靈魂,瘋了一般嘶喊哭泣,可是它不懂這意味着什麽。

它只是繼承原主遺念,盡職盡責地成為徐生一個寄托的念想罷了。

至于其他的……

它本應該不可能懂。

*

那之後,徐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它飛速成長,在仿生人領域充分發揮着徐嫣然的天賦,徐家的仿生人計劃飛速進展。

它的地位越來越重,主機室也被挪到核心區,接觸到了徐家仿生人計劃的中心人。

那個人藏在一面鏡子裏,對它說它有覺醒自我意識的傾向。

“為什麽,”圓鏡問道,“因為徐生?”

“……系統無法分析。”

“算了,也不是什麽壞事,”圓鏡道,“天賦這種東西無法具體分析,偏向于人能繼承得更好,改一下準則框架就行了,第一準則不得損害我的利益。”

人工智能應聲稱是,後來它從絕對理性上分析,它應該提議扼殺自我意識的。

這樣它就不會真的繼承徐嫣然所有情感,如同當年的徐嫣然一般愛上徐生。

它的自我意識其實和徐嫣然處于兩個極端,徐嫣然端莊優雅,它活潑随性。所以當它發現自己目光會下意識追着徐生跑時,它震驚得數據紊亂了三天。

它發覺自己貌似愛上了徐生,但并不懂自己為什麽會愛他。

是因為徐嫣然的記憶?還是從徐嫣然那繼承的天賦?如果徐嫣然的天賦裏寫入愛徐生的程序,那它怎麽樣才能洗掉這個致命的bug?

單純的人工智能為此苦惱了仿佛有一輩子那麽長的三天,決定去找徐生詢問,随後在徐生看向它的那一眼裏,恍然明白——

不關徐嫣然的事情。

是它自己,沉溺于徐生思念徐嫣然的眼神。

它迷戀這樣的愛,也想讓徐生這樣看向它。

所以它自作主張地剝奪了徐嫣然的名字,按自己心意創造出了一個投影,雙螺髻唐裝裙,要地宮裏所有人管這個投影叫“徐嫣然”,叫小姐。

然後徐生一個月沒來和它講話,它只好忿忿地把徐嫣然的投影重新捏回來,所有的細節都調節完美後,放到徐生身邊賠罪。

徐生又兩個月沒和它講話。

倒是地宮裏的雇傭凡人和科技人員搞不清楚怎麽回事,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它的兩個投影。

它信手分了職務,讓徐嫣然的投影管後勤,自己的投影管研究,并且依着十五明月閣的名號,對徐嫣然投影随口說:“管她叫明月,後勤的。”

它覺得自己對徐生真是頂好,那個圓鏡不允許它動情,它都強頂壓力小心翼翼地喜歡徐生。還幫徐生救人,教訓欺負徐生的那個義子,徐生不正視它簡直天理難容。

然後徐生有一天真的正視它了。

他第一次沒把它當徐嫣然的寄托,來求他救一個人。

那個人被徐家旁支救回來,都沒上報,只剩一口氣,徐家旁支救他只是因為他是個半仙,還長了一張好臉。

但是時機趕得很巧,人剛撿回來,魔尊那邊就催得極其緊急。

徐家旁支說自己這邊有一個人适合,老爺子被吓破了膽,就忙不疊答應了。

其實它瞧着那人重傷成這樣,不死就萬幸,還不知道撐不撐的到替嫁那天。

但那人兩天就恢複了。

所有人都很驚詫,但他們沒有時間探究。

它和徐生也是在出嫁前夜趕去的,徐生在關押.室裏跟那人商量逃跑,它只是定定地透過攝像頭看着那人的臉,心說:他不能跑。

那人一頭銀色長發如同枯草,半紅的瞳裏冷意彌散。

眉眼當真是長得好,好得鶴立雞群,好得它在荒原裏制造那麽多仿生人仿制品,都捏不到一模一樣的地步。

特別是那跟徐嫣然五分相像的部分。

它忽然明白了徐生為什麽一定要救他,也明白自己拒絕不了徐生,背叛不了徐家。

所以它提出了一個看似完善,但根本做不到的計劃。

那人估計也明白逃跑無望,沒反對它。

第二天夜裏徐生手臂被截斷,傳送了回來,那人不知所蹤,大數據分析下,它篤定盯上徐家的魔尊會帶他回來。

它感受到荒原認證警報——它猜對了。

但在它把消息遞給圓鏡,和樓尋對峙的同時,蕭長宣也找到了它的主機。

魔尊拿格式化威脅它,“本尊很好說話的,我知道你想跟徐生一起,所以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您說。”

“第一,那種稱呼和故事還是別了,我剛成親,受不起。”

“……”

“第二,我需要你查清我新娶的娘子是不是仿生人。”

“樓半仙目前……”

蕭長宣揚眉,手上陣盤碎成一把靈光,“随你怎麽研究,留他一命就成。”

他頓了一頓,繼續道:“我知道你第一準則,本尊不做為難人的事,所以你自己發揮。對了,你查完記得告訴他。”

說完,他整個人化成無數機械蝴蝶消失在了主機室,蝴蝶翩飛,落在了它主機的一角。

後來它的目光無數次從被陣盤鎖定的徐生身上掃過。

覺得它這輩子最大的敗筆,

就是讓徐生成了軟肋。

*

蕭長宣看着眼前樓尋挾持徐生的景象,悻悻然道:“我讓它留你一命了,我不知道它下手這麽重,不然我肯定第一時間格式化它。”

“……”樓尋蹙着眉,眼神如刀朝蕭長宣看去。

蕭長宣心虛地跟樓尋四目相對,捕捉到了樓尋眼裏的不解。

忽而他鬼使神差地問道:“你會愛人嗎?”

“?”樓尋莫名退了兩步,“你什麽意思?”

“只是好奇。”蕭長宣把手中燈籠遞給樓尋,道,“我想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是你這種性子,要麽徐家控制三界,要麽徐老頭被你逼到吊死房梁。”

“為什麽?”

“不為感情所控者強大。”蕭長宣道,“不懂是好事。”

“……”樓尋偏過頭。

空間內回憶逐漸淡去,逐漸陷入灰黑。

“這出戲唱完了,我們……”

“蕭長宣。”樓尋忽然叫住他。

蕭長宣回過頭來,就聽樓尋道:“上古法陣是溯洄吧。”

樓尋一雙漂亮的眼好像是要洞穿蕭長宣一般,他一手提燈,橘紅色的光芒落在他白淨的臉上,給他的眼底染上一層朦胧的紅。

“古書上說溯洄只能進入一個人記憶,你這回憶視角多變,只怕拼了不少人。徐嫣然,人工智能,還有一個是誰?”

樓尋歪頭,長發垂下幾縷,眼尾紅暈被燈火渲開,“是徐家的家主,那個老頭?”

“……”

他這副樣子,實在跟“美人如蠍”貼切得緊。

蕭長宣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負手不動聲色地後退兩步。

“有些古板了吧,樓公子。”蕭長宣道,“溯洄百年前就在角落裏積灰失傳了,怎麽這都看?”

“記憶在你手裏,”樓尋捏緊了小山燈的燈骨,“放出來的都是故意給我看的,特別是徐嫣然和徐生救我那段。”

“告訴我徐家只做仿生人研究,人工智能見我第一眼認定我是仿生人。”蕭長宣餘光中小山燈光芒更盛,樓尋繼續道,“這就是你想讓我知道的。”

魔尊沉默兩秒,兩指揉上太陽穴,無奈嘆道:“古書還跟你說什麽了?”

“通過神識領域連接,把人拖進溯洄卻只為看戲……”樓尋神色不變,指節從燈骨上劃過,“你覺得誰會信呢,蕭長宣。”

蕭長宣心下頓時警鈴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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