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談

夜談

“什麽意思?”

樓尋心裏一空,走到床邊想把事情問清楚,“喂。”

躺在床上的人卻沒了聲音,房內寂靜下來,百葉窗外的青竹随夜風沙沙作響。

夜色潮水般湧來,攜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逐漸淹沒樓尋,叫他忍不住回想起酒樓場景。

“蕭長宣?”

樓尋又喊了一聲,沒有回應。

他不由得抵上床沿,聲音幾近焦灼,“蕭長宣!醒醒!”

話音未落,一只手猛地拽住他手腕!

樓尋猝不及防失去重心,從床沿跌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之中,濃郁的酒氣和玉蘭芳香頓時充溢整個鼻腔,樓尋睜開眼,罪魁禍首帶着笑意的聲音從頭頂低低傳來。

“……幹嘛,以為我死了啊?”

樓尋一愣,惱羞成怒,“你有病吧?!”

“哎呀呀呀——別抓衣領,好暈。”

蕭長宣一手攬住樓尋,一手握住樓尋的十指,他今天算上米酒共喝了十三壇,活像從酒裏撈出來的,濃稠夜色也蓋不住雙頰與眼睑酡紅。

樓尋被這顏色晃了一瞬,随即反應過來,還要動手,卻被蕭長宣撞了一下額頭。

“?!”

樓尋被這一下撞懵了,還沒反應過來這幼稚又親密過分的行徑是怎麽回事,魔尊的聲音先到了耳畔。

“我告訴你,”蕭長宣抓着他手腕和他四目相對,聲音不同以往恣意,像被酒溫過,朦胧裏帶着些迷情的意味,“本尊醉後可沒那麽君子,不敢保證不對你做什麽,問話就問話。你——別胡鬧。”

暗夜沉沉,醉意浸染的深紫眼瞳如同湖泊,倒映月影波光。

樓尋望進那雙眼,原本胸口難耐的焦躁被嘩的一下潑滅,而後一種截然不同的心緒緩慢地湧上來,他竟真的不再掙紮,安安分分待在了蕭長宣懷裏。

“乖乖,”蕭長宣滿意彎眸,微微仰頭蹭上樓尋腦袋,“我靠靠。”

樓尋眨了眨眼,不能信自己居然真的讓他靠了。

頭頂的重量将他壓到身前人肩膀位置,魔尊微卷的發尾掃得他臉頰酥癢,原想直接起身,對方身上的銀鏈又纏住了他頭發,一動就扯着疼,逼得他只能蜷縮在原地。

這是個過分親昵的姿勢,親昵得他陌生。亂七八糟的思緒被一點點清空,樓尋後知後覺地感到別扭。

“嘶……別動,扯到頭發了……等我解,好像解不開啊……”蕭長宣輕道。

接着窸窣衣料摩挲聲傳來,灼熱籠罩更近,樓尋察覺腰被人摟上,霎間渾身僵直。

“先這樣吧,排排睡談事對身體好……你緊張什麽?跟塊木板似的。”

樓尋:“……”

他閉了閉眼,強行控制自己放松,公事公辦道:“行,那你解釋。”

“解釋什…嘶!”蕭長宣咬牙,從冷酷無情的樓半仙那裏抽回爪子。

“別亂摸。”樓半仙淡聲道。

“……行,我說實話。”蕭長宣無奈嘆氣,“其實我是個偏愛偉大科技成果的瘋狂科學家,但跟你的制造者有不死不休的私仇,你的制造者為了惡心我就悄無聲息造了一個你出來,企圖以美色.誘惑……啊!”

樓尋正扯着銀鏈子,想把自己跟他的頭發分開。

蕭長宣頭發纏得多,疼得嗷嗷叫,醉意都給疼沒了。

“我的銀蝶人工雕刻的,”蕭長宣控訴,“這銀鏈子不比靈力仿生便宜。”

“花裏胡哨,”樓尋終于扯開,坐起身眸光冰涼地擡眼看他,“滿嘴胡言。”

蕭長宣笑了一聲,攤手說:“說了你又不信……”

“你口中何曾有過一句真話?”樓尋反駁。

“我沒有對你說過謊。”

樓尋一愣,蕭長宣見狀輕笑,擡手支頤,“倒是樓半仙心口不一。”

“我何曾……”

“你害怕嗎?”蕭長宣打斷他,“今天的酒樓,樓半仙覺得害怕嗎?”

這是他第二次問樓尋這個問題,樓尋哽然,嘴硬道:“怎麽可能。”

“那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覺得很害怕。”蕭長宣垂眸,整個人躺在被拉長切割的窗影裏,發絲銀鏈細閃如星,眉眼明暗。

“如果我作為一個仿生人懵懂開竅,對這人間情才初有體會,就忽然見到那些慘死于人類欲望的仿生人,腦袋一定會亂套。”

他聲音很輕,“難免會胡思亂想:我是從哪裏來?如果我也是從靈力仿生的生産線被造出來,服務于別人無休止的欲望怎麽辦?我原本應該和他們是一樣的結局嗎?為何獨有我特殊?”

“有沒有人知道我未曾知曉的過去,有沒有人告訴我是為什麽而存在,我又會迎接什麽樣的未來?這種迷茫、同情、虛無會讓我本能懼怕。”蕭長宣擡眼,和樓尋對上視線,“樓半仙呢?”

樓尋沒有回答,蕭長宣的話像是把利刃,剖開他僞裝的表皮,露出其中繁亂內裏,他為此生出恍若燒灼的窘迫感,卻又難以抑制覺察輕松。

像溺水的人呼吸到了空氣。

其實他沒必要今晚就跟蕭長宣談兩人之間的關系,他心知肚明他們之間不可能給出一個清晰的定義。

閱歷和歲月導致的信息差距,實力和經驗帶來的戰力溝壑,仿生人和魔尊之間的地位相別,都不可能讓他跟蕭長宣站在平等的地方。

弱肉強食的框架下,不平等的條件下,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和提問的立場,只有條件和利益才可以與之相商。

他清楚這些事實,所以從沒多問過,今晚會這樣——就像蕭長宣說的,他害怕。

什麽都行,哪怕是個假的答案,都能給他一點慰藉。

但……比這還要好,他理解。

他完全理解我。

這個想法只在樓尋心裏過了一瞬,就被樓半仙翻篇,追究起了眼前人戳破他的責任。

“滾。”樓尋順手就拿起小酒壇往他身上扔。

“嗷!……說都說不得……”蕭長宣被砸到腦殼,微起身瞧了樓尋一眼,旋即仰倒,“本尊負傷了。”

樓尋:“……”

“樓半仙要是不過來躺着,”蕭長宣假裝看不見樓尋無語的眼神,“什麽殺人救人仿生人,謝家交易本尊都不管了。”

樓尋冷哼:“你做夢……”

“哦那個林,叫什麽空青的也看着不順眼,”蕭長宣打斷他,聲色驟冷,“幹脆殺了吧。”

房內忽的一靜,緊接着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蕭長宣身旁床褥陷了下去,他看過去,樓尋木着一張臉躺上他旁邊。

酒壇之仇得報,這小心眼的幼稚魔尊心情顯而易見舒暢起來,他曲手墊在腦後,悠悠開口:“樓半仙誠心認錯,本尊也不是不能原諒。”

“蕭長宣,你能活到今天真是個奇跡。”樓尋誠心說。

“過獎。”蕭長宣虛心受了。

樓尋翻了個白眼,側身背對他。

“樓尋。”

“說。”

身後沉默了一會,道:“你說我做什麽你就要跟着,你做什麽我就要考量,沒有。”

“……”

“我當時在青山是說,我一定會卷進去,意思是只要你入局,我必定相随。還有煌城寨的仿生人,我拒絕你只是因為,你我都救不了。”

床鋪吱呀,樓尋翻身轉回來,他擡眼跟蕭長宣四目相對。

“為什麽?”

“我沒騙你,靈力仿生由一個科技半仙開啓,我略有參與,然後這項技術被另一個……自不量力的東西,用仙凡矛盾鍍了金下達凡世,企圖讓凡人登仙,發動戰争徹底颠覆階層。”

“你不願意戰争?”

“那倒不是,這爛空的三界遲早都得戰争,起源于什麽都無所謂,但不能是我經手的靈力仿生。”

蕭長宣聲音很淡,“總而言之,解決靈力仿生,追溯并毀滅凡間來源就行。但凡間仿生人……那是被神仙奴役的凡人造出來的東西,是奴隸的奴隸,世道壓迫下奴隸千千萬萬,你救不完。”

身旁人沒答話。

“想殺人”也許只是激憤之語,蕭長宣想。

畢竟這仿生人求生意識強到随時随地都可以情緒暴走發瘋,又冷心冷肺,怎麽可能為了這種虛無缥缈的空想以身涉險。

不救也好。

自己都泥菩薩過江,還要無私拯救仿生人,哪有那個時間跟精力?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以為樓尋不會回答時,他聽見了樓尋喊他名字:“蕭長宣。”

“我真的是你見過的唯一一個存活的靈力仿生?”

蕭長宣思緒一頓,聲音少見地有些僵硬,“什麽意思?”

“你說你是個瘋狂科學家,”樓尋撐着手起身,銀白的長發在夜色裏光澤流轉,“在別人手下有成功的作品,在你手下難道沒有?”

蕭長宣也跟着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瞳色宛若深潭,“你猜猜?”

“算了,你多了解我。”樓尋搖頭,“不如你來猜我會不會救煌城寨的仿生人?”

“呵。”蕭長宣低笑一聲,夜月無聲裏,他和樓尋視線相交。

許久的沉默後,蕭長宣垂下長睫,朝樓尋輕輕點了頭。

“你會,樓尋。”

他語氣篤定。

*

夜涼如水,樹影婆娑。

林空青站在房間門口,手擡起又放下,猶豫再三也沒想好要不要敲門。

萬山游已經在客廳長塌七仰八叉的睡熟,老板娘也磨完了傘骨回房哄孩子,只有她在別人房門口反複躊躇,還時不時聽一下裏面動靜——簡直像個游蕩的變态。

林空青心裏鄙夷這樣懦弱的自己,她深吸口氣,平穩心情,站定門前——等門開了,就說自己是來給樓半仙手上陣法例行檢查,順便加強溯回時間。

這可是為了樓半仙,魔尊不會對她做什麽。

好。敲門。

林空青擡指,正要叩門,房門忽然“滴”的一聲從中間撤開,身長玉立、黑袍銀飾的蕭長宣出現在了她面前。

林空青實在是怕他,對上視線的一瞬間汗毛倒豎,打好的腹稿全部忘了個幹淨,好半天都說不出來一個字。

“幹嘛,”蕭長宣側身繞過她,“當門神?”

“我不待見你,”蕭長宣沒等林空青開口,“你樓半仙在裏面,還沒睡。”

林空青求之不得,趕忙進去,迎面就看見樓尋坐在床沿。

他銀白長發披散,散落肩頭,被百葉窗切割的青綠霓光和墨色樹影重疊在他身上,像一幅靜谧安然的山川美人畫,瞧一眼都叫人心思浮動。

更別提側眸看來……林空青對上那雙血色微溶的瞳,如夢初醒回神,喊道:“樓半仙。”

樓尋向她點頭,比起其他人,他對林空青總是格外禮遇,“辛苦。”

林空青上前蹲下,她擡手放在樓尋右手手背上方,青熒色靈光亮起,在昏暗中染上二人面頰。

只見靈光游魚般勾勒符文,日晷陣盤逐漸成型,浮現指針和時刻,緊接着樓尋手背徐家陣盤被牽引出來,金光微弱浮現,又被青綠淹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了,”林空青擡手擦了擦自己額頭上沁出的汗,“半夜叨擾半仙。”

“多謝,”樓尋收回手,“你也早些休息。”

林空青卻沒走。

樓尋意識到她有話要說,“有事?”

“嗯,”林空青有些緊張,“半仙,我和萬山游已經成功入學,目前沒有在學校裏發現什麽異常,學生拉幫結派,勢力頭領以野火幫少主為首——我看過那少主了,錢多人傻,我給他找了點麻煩,如果明天上學沒出事,就證明幫派不如何,治安隊對野火幫下手就沒有後患。”

林空青一口氣說完,面上古井無波,手指卻已經在身後扣緊。

但半天都沒等來回應。

女孩猶豫地朝樓尋看去,樓尋臉上表情古怪,似乎是不知道說些什麽。

還是門口的笑聲打破他們之間詭異的沉默。

蕭長宣從家用智能那要了杯醒酒茶,此刻正轉着茶杯,倚門對茫然的林空青評價道: “你還挺能耐。”

說完這話,蕭長宣悠然走到樓尋旁邊坐下,替心情複雜的樓尋解釋:“你樓半仙只是不知道怎麽安放你們,才讓我把你們送去上學,你倒是會給自己找事情做……”

“半仙,”林空青繃直身子,“半仙礙于情分保我,空青心存感激,但也知道自己除了溯時沒什麽用處,還給您惹了一身麻煩,所以……”

“所以想證明自己有用?”蕭長宣接話,林空青鄭重點頭。

蕭長宣顯然瞧不起她這點實力,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反倒是樓尋垂眸,把她的認真當了回事,“你知道我們要做什麽?”

林空青攥緊手,硬着頭皮自薦,“當日、當日家主威脅二位,我也在場,既已聽聞,與其懷揣秘密猶豫不安,不如盡己所能報答半仙恩情。空青雖是青山外門子弟,但幼時在地下城流落多年,于凡間錯綜再熟悉不過!能幫半仙!只希望……半仙勿嫌。”

話都說到這個程度,再拒絕就不近人情了。

樓尋感覺自己像回到了正規部門任職時期,底下來了新人,一腔熱血地要求布置任務。

他對別人能輕而易舉地說不需要別煩我,對林空青卻總要顧慮。

蕭長宣将一切盡收眼底,幽怨道:【本尊果然還是不待見她。】

【滾。】樓尋對蕭長宣暴露本性沒有一點遲疑,面上還是不顯山不露水,剛想把林空青敷衍過去,蕭長宣卻攬住他,率先開口:“小林姑娘。”

林空青脊背僵直,“嗯,是。”

“想投誠靠嘴皮子可不夠。”蕭長宣笑出虎牙,像個桀骜明耀的少年。

“你家家主把我們逼來這裏,說明他對靈力仿生的地點規模都心裏有數,卻并不明确告訴我們。”蕭長宣狀似苦惱,“你說他為什麽不說,難道是默認我們中有人知曉?”

林空青沒想到是這種問題,縱使她慣常持重,此刻也忍不住慌亂起來,“半、半仙,我并不……”

“他不是你哥哥嗎?”蕭長宣低眸問。

林空青瞬間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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