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青雲宗一行人并未能找到小師妹,苦尋數日之後,只在四海鎮外的樹林裏找到了小師妹随身攜帶的一枚玉佩,玉佩上血跡斑斑,衆人便猜測小師妹已然遇害。

經過商議之後,柳寧非唯有先帶着人回到青雲宗,并親自向師傅劉青峰請罪。劉青峰知道侄女遇害自是震怒,怒斥柳寧非失責,柳寧非亦不曾還口,且又看他極其憔悴自責的模樣,劉青峰便是意欲為難也難以下手,且不說他極是了解自己的侄女刁蠻嬌慣,柳寧非又是他眼下最具才能的弟子,而從柳寧非描述現場留下的蹤跡來看,此事必然和魔道脫離不了幹系……

青雲宗宗主自數年前閉關就沒再露面,五閣之間除去謝十一掌管的天縱閣,其餘之間都各有牽制,當中的厲害關系豈是表象看到的如此簡單,人兒已死斷是沒能複生,若再損失一個得意弟子絕對是百害而無一利,劉青峰只能按捺下對柳寧非的不滿,讓他自去領罰十鞭,無奈之下,唯有将滿腔恨意轉移至魔宗身上。

黑蟒眼觀這一切,柳寧非從頭到尾都不曾露出半點破綻,臉上亦是一幅對魔宗恨之入骨的模樣,而到私下裏,柳寧非越發擔心自己二十五歲的生辰到來,卻又暗暗抱有一絲期盼,唯願那長老說的并非事實……

然而這一日總會要來,數月過去,柳寧非二十五歲生辰之日,只見随着時辰一點一滴流逝,那墨色眼珠逐漸泛紅,手臂上的印記亦跟灼燒似的,痛得他歇斯底裏地打滾嘶嚎。

這是千年前魔宗宗主在其追随者身上種下的印記,代表其後代子孫生生世世服從于魔道,便是柳寧非再如何掙紮亦不能反抗。黑蟒親眼看着那地上翻滾的男子歷經一場生死魔變,只要柳寧非熬過這一夜,他的修魔血脈就會覺醒,此後不止實力大增,更會對正道心法産生排斥,柳寧非若還要活下去,就不可能繼續待在青雲宗。

只看柳寧非渾身冒着淡淡青煙,面容何其之痛苦猙獰,屋裏早就一片狼藉,然而他卻怕魔變時傷到黑蟒,而将這條小黑蛇一起拒之陣外。

時至半夜,柳寧非的痛苦總算告了一段落,他狼狽地蜷縮于陣中,十指發黑,雙眼血紅,一片茫茫無光,恍若生無可戀。

黑蟒終究是不忍看他如此,瞧那小黑蛇無聲地爬來,身形逐漸地化為虛影,換成一長長衣袂拖在地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輕易地就闖進了柳寧非布下的陣法,俯身将男子扶了起來。

柳寧非倚在黑蟒懷中,原以為他早已失去意識,就在黑蟒抱起他将他放在床上之時,柳寧非卻猛地驚醒,他從床上支起身,見黑蟒匆匆地站了起來,似是要逃,忙壓住他的衣袖,嘶啞喊道:“別走!”

黑蟒止步,卻并未回頭。他只聽到柳寧非帶着哭腔喚道:小黑,你別走。

你別走,別丢下我一個人。

薄薄黑霧悄聲無息地飄了過來,柳寧非因經歷了一場魔變,又對黑蟒未有任何防備,只看他壓住衣擺的身子晃了晃,眼皮一重,終于慢慢地卧倒。

黑蟒這才回過身來,他俯身将柳寧非扶回床上,替他掖好被子,無聲凝視久久,終是化為一聲嘆息。

隔日柳寧非醒來,只見身邊盤着一條小黑蛇,屋裏已被收拾得齊整,似乎什麽事也未曾發生過。

柳寧非平靜地用術法掩飾了自己身上的異樣,照舊地過着與以往相同的日子。

整個青雲宗裏,唯有黑蟒知道,柳寧非之後為了避免被體內魔氣所吞噬,必會主動和魔宗之人聯系,一來二往之下,柳寧非逐步對魔氣運轉自如,而魔修為何為正道所唾棄,乃是因為其修煉之法是已殺孽為基,更有一些邪門功法似如通過吞噬他人靈氣來助長功力。

柳寧非初始尚無法接受,卻在幾次克制不住魔念,吸幹了幾個宗內弟子身上靈氣之後,那種前所未有的滿足終于讓他逐漸上瘾。之後柳寧非便瞞着他人暗暗下山數次,來回一夜之間,他的功力便比以往更精進一些,是以短短一年之間,柳寧非就已進階到了金丹中層,速度之快幾乎與小祖謝十一媲美。眼下不止連宗門弟子對他多有巴結讨好,劉青峰亦對他不會輕易說一句重話,而柳寧非面上雖一如既往地謙和溫柔,但行事作為卻逐漸偏向于強硬極端,甚至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

至于柳寧非對小黑蛇的态度,看着似如以往寵溺溫和,只有黑蟒感覺到柳寧非對自己越發霸道——想以往時候,黑蟒也有躲到玉譚山樹林裏吸取靈氣偷懶的時候,柳寧非現在卻好似半點都看不得他離開一樣,一旦走遠,柳寧非就會千方百計地去把他給逮回來。

不止如此,只要看到小黑蛇和其他靈寵鬧着玩,尤其是次次替謝十一傳信的靈寵白鶴——那白鶴果真跟傻鳥一樣讨厭得緊,老遠一見到黑蛇就會俯沖下來啄着它玩兒,黑蟒極是厭煩它,可那白鶴就跟謝十一一個破性子,對其他的靈寵一臉孤高,倒是老愛纏着這條小黑蛇,一見到就啄啄親親,非得把黑蟒逼得躲到樹洞裏才罷休。往日兩只靈寵逗玩,只要沒鬧得狠了,柳寧非自然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哪想這一次白鶴飛下來想去找小黑蛇親熱親熱,卻被回來的柳寧非一眼撞見,結果只看柳寧非臉色一黑,居然動上了真格,直接把白鶴的翅膀給削下了一邊!

這只白鶴極有靈性,它感知到了危險哪敢再留,忙夾傷倉惶而逃。

黑蟒怔怔地看着地上一灘血,回頭就看柳寧非走過來,猶是一臉親和地把它從地上托起來,掌心輕撫着那小小蛇頭,嘴上卻輕飄飄地說:小黑,你沒事吧?

外面實在太危險了,以後我不在的時候,你乖乖待在屋子裏,不能再出來了,知道麽?

那笑笑的表情讓黑蟒打從心底打了個寒顫,就如這些日子每當黑蟒發現柳寧非突然出現在後頭,不聲不響地盯着自己看的那種表情,實在叫他悚然一驚……

後來,柳寧非确如他所說那樣,往後只要他出門但又沒法把小黑蛇給帶上的時候,就在屋中布了數道陣法,那“我完全是為你好”、“外面的世界好多吃蛇的妖怪”諸如此類的論調讓柳寧非堂而皇之地以保護之名行監禁之實,偏偏對着這樣顯然哪根筋不對的柳寧非,黑蟒愣是沒膽子嘶上一聲……

被關了幾天之後的黑蟒,終于,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

這日子簡直不能過了,他要逃獄,他要馬上去找謝十一!謝官人,快來看住你家男人,孤已經快承受不來——

黑蟒早就察覺了詭異之處,按着原本的劇本來看,柳寧非化魔之時首個發現異狀的就是謝十一,同時這一段亦是謝十一和柳寧非之間的感情面對種種考驗并在最後得到升華的重要時刻!

柳寧非入魔之後,魔道就開始蠢蠢欲動,劉青峰由因為痛失親人而使得青雲宗在讨伐魔宗的立場上尤其堅定,隐隐有帶頭之勢。謝十一在這段期間裏暗暗觀察到柳寧非的異樣,柳寧非卻極其謹慎,故而并未叫謝十一抓住把柄。他彼時對謝十一雖有朦胧好感,卻更為重視權欲,自他漸漸領略了修魔的好處,竟暗中生出了縱橫仙魔兩界的荒唐野心,而此時讨伐魔宗的聲浪越演越烈,謝十一作為青雲宗鎮宗之寶,更是被推到風口浪尖,無緣無故被人捧上了主帥之位上。

魔宗宗主雖亡故多年,但魔修實力依舊不可小觑,謝十一為迎來大戰而決定閉關數時,卻不想柳寧非緊随在其後,故意以靈識擾亂謝十一。謝十一原對柳寧非就心生愛戀,忽被擾亂便一時生出心魔,就在差點走火入魔之際,柳寧非适時趕到,幾番甜言蜜語濃情蜜意糾纏之下,謝十一終于和柳寧非在洞中共赴巫山雲雨,确定了彼此間的情誼。

眼下的情形卻是一反常規,從柳寧非化魔之前直至青雲宗決定召開萬宗大會商議讨伐魔宗之事,都不曾看謝十一現身過,打聽之下方知謝十一從一年多前那次閉關之後就再沒出來!

萬一謝十一不出來,誰來帶領仙宗門派踢魔宗的館子?而又有誰來被柳寧非坑害,導致這場讨伐一敗塗地?那後邊兒柳寧非和謝十一之間的愛恨糾葛還要不要演了?謝十一,你倒是敬業點兒啊!

黑蟒察覺到了事态的嚴重性,沒想到他只不過是一陣子沒緊盯着,這劇本兒就偏到了這境地上,果然真是半點都大意不得!

于是黑蟒來勢洶洶地殺到了後山閉關禁地,發誓這一次無論如何都必須把謝十一揪出來不可。

×××

玉譚山禁地洞府之中,寒石上一個男子凝神打坐,若是有術士來看,便能發現他周身靈氣劇烈湧動,遠不如面上如此風平浪靜。

周圍氣流忽然洶湧起來,男子猛地一個瞠目,他的雙手迅速地擺出幾個勢法,大喝一聲“定”,體內翻湧的靈氣才勉強被他穩住。

謝十一微微喘氣,卻又迅速地調息,在心中默念了幾句之後,他再次入定。

無人知道,謝十一為何突然閉關——他看到了劫。

想當年青雲宗外門大比,謝十一便曾在那還是少年的柳寧非身上看到了劫雲。于修仙者來說,‘劫’可謂好、可謂不好,終究是個未定數。

後來,柳寧非身上的劫雲卻再次消失,是以謝十一在長久的一段時候裏幾乎忘了這麽件事兒,直到某一日,他用了一個早已失傳卷軸,裏頭專門記載着一些奇門遁甲之術,當中就有一個能讓靈獸化人的奇術。

那小黑蛇精怪得很,謝十一只得先将它給灌醉,再施以這奇門術法,卻不想自從那日之後,他從未有過一絲波瀾的心卻再也沒法平靜下來……

曾有古人雲,修仙即是無求,即無求又談何求仙。

謝十一原本對那修仙即是無求甚有體悟,他修行并不為成仙,而就是為了那片刻的寧靜,這便是為何他醉心于修煉而對那些凡塵俗世不願多管的緣故,便是有人将整個大羅修仙界捧到謝十一手中,興許還不如一篇絕世琴譜更能讓他動容。

如果說這世上還能有什麽叫謝十一惦記的,也許,就剩下那只讓他無可奈何的小蛇……

那日,小黑蛇化出人形,哪怕只有僅僅數眼之間,謝十一卻忽然明白了那後來一句——無求,即求仙問道又談何無求。管他是人是仙,活在當下,何能不求。

想他少年博覽群書,也曾在書中度過那所謂的凡俗情愛之事,後來唯一深有體會的反是從師尊身上。那時他湊巧在師尊的書閣裏翻出一個女子的丹青,當時他尚年少,便拿了丹青去問師尊,就看那白須老者一臉緬懷,道,總有一日你會明白。

謝十一到底明白了麽?他只曉得看到小黑蛇的人形之時,似乎有什麽東西碎了,像是琉璃、像是上好的晶玉,是什麽都不重要,總之,它碎落了、嘩啦啦地砸下,等謝十一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忽然就知道了自己劫難落在何處。

謝十一終究是謝十一,連承認自己喜歡上誰都如此笨拙。

其實他并未發現,這個笨拙其實是伴着他的元神而來,所以他就跟千年前的某只傻鳥似的,把自己關起來,修煉修煉,做着遺忘掉某只孽畜的春秋大夢。

哪成想,這世上還有比愛情更為折磨人的事物存在,那玩意兒,就叫思念。

想當年,某只傻鳥狠狠欺負了一條頑蛇,想他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碰上這麽好玩兒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欺負得狠了,他不知道蛇這種東西是最狡詐的,鬥不過、他還躲不起麽?所以,傻鳥回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那條頑蛇已經對他避之不及,躲得連影兒都見不着。

從那天起,傻鳥對原本熱衷的一切突然就失去了興趣,他等着盼着,終于某一天熬不住了,展翅飛到了頑蛇躲藏的雪山洞窟之外,徘徊了一陣,沒進去打聲招呼,又悄悄地飛走了。

原來,傻鳥也是會怕的,他怕那小東西不原諒自己,可他明明知道,那人的性子好得沒話說,輕易就能把一切不當回事兒。

想到這裏的時候,傻鳥更不願去見頑蛇了,比起被不當一回事兒,他還寧願那小東西讨厭自己。

瞧瞧,某只頑蛇說得半點不錯,莫看那些鳳鳥光鮮得很,簡直傻得不成。

謝十一自是不懂這些,他唯一明白的是,他的一個大劫會應在那條小黑蛇上頭,而究竟是什麽樣的劫難,莫說是他,連師尊都不一定參得透。總歸是劫,既然叫劫,那就難說是好事,謝十一忽然想道:這孽畜好吃懶做,連個人形都練不成,萬一真叫他一起遇劫,這小東西該如何躲?

謝十一憂心了,他嚴肅思量之後,卻只想出了一個法子——不見他吧!不見,就害不到他!

不見又談何容易,那只好躲了。怎麽躲?閉關吧!那小蛇看不見他,一定也偷着樂呢!

哼。

謝十一想到這兒就覺得血氣上湧,差點兒就走火入魔,他幾次調息,幾次都被打亂,這一年多的閉關來可說是收效甚微,誰叫他在思海中雲游到深處,卻忽然會跳出一個妖魅男子,在他的腦中作亂呢?

謝十一這次又遁入了九霄,漸入佳境的時候,那個禍害又跳出來了。

且看他一身玄色蟒袍,前額畫着金印,一雙媚眼微微眯着,宛如随時都在打着什麽壞主意。但是這一起卻比跟先前的不同,那禍害沒過來親他摸他,臉上雖然在笑,更似在哭。他立在雲邊上,像是随時能都飄走,謝十一追了上去,就要夠到他的時候,突然那玄眸一獰,利劍就這樣橫穿了謝十一的胸膛——

黑蟒叫那白鶴領着自己到謝十一閉關之處,白鶴翅膀上留着傷,血倒是止了然而一時半刻怕好不了。黑蟒心中責怪柳寧非下手不知輕重,只看那條黑蛇吐出了一顆紅丹,白鶴會意,銜了起來,又親熱地尖頭啄啄黑蛇的小腦袋。

卻在此時,地上忽傳出震動,黑蟒和白鶴俱是一驚。

白鶴修為尚淺,恐為那強大靈力所傷,黑蟒便阻它進去,自己化成了成年蛇蟒,極其火速地趕往洞府深處。

待黑蟒來到洞府盡頭,便見謝十一半跪在地上按住胸口,手中青溟劍嵌入地中。

黑蟒大駭,趕緊搖擺蛇身爬了過去,只看謝十一渾身是汗,面色慘白,眼裏戾氣未見尚去,似又有一波氣流蠢蠢欲動。

這莫非是……走火入魔之征!

莫以為修仙容易,須知緣何這整個大羅修仙界裏,突破元嬰者如此寥寥稀落,正是因為術者冥思之時實在半點差錯都不能有,故而在冥思之中氣血攻心走火入魔的遠比壽元用盡而隕的修仙者遠來得多。

黑蟒哪裏想到他來得這樣湊巧,竟恰恰趕在了這時候!

他當下只閃出了一個念頭——馬上去找柳寧非!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眼下正是把這日漸詭異的劇情走向拉回正路的關鍵時候!

就見那條蛇蟒着急地在謝十一身邊擺動幾下,憑着這蟒身爬到柳寧非那裏時,謝十一早就作古了,黑蟒只好化出人身,在混亂中正欲叫出雲獸之時,卻被後方猛一拖拽,他一時未察就這樣輕易地被謝十一給拽得滾做一團。

黑蟒慌忙地支起身來,就将臉迎向了謝十一。

然後,他們都頓住了。

謝十一的雙眼原是一片混沌,卻慢慢地映出了那張俊俏的臉——這麽清晰、這麽明白,就像是薄薄的雲層撥開了一樣。

有誰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是謝十一,他嘶啞地問出了聲:你到底是誰。

黑蟒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如雷也似,咕咚咕咚。奇怪的是,被謝十一盯着的時候,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要去做什麽、要去找誰、或者說,他自己是誰,而眼前這個人又是誰,他忽然統統都記不起來了。

這一刻,黑蟒愣是想起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跟那個人類女子一起在黑闕山上遙望雲海,那精靈可愛的女子斜倚在他的蟒身上,懶洋洋地說:

我只要一看到你爹,就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連我自己都忘了是誰。以後你要是碰上誰,就變得笨笨的,那你就玩完了。

故此,當謝十一壓下來,笨拙又粗魯地用嘴巴貼住他的嘴而他竟然未想推開的時候,黑蟒終于開悟了——

孤玩完了,你個仙人鏟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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