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恐怖如斯 比起去向已逝之人問詢

第23章 恐怖如斯 比起去向已逝之人問詢

宴涼舟在試鏡結束後也異常忙碌。

他這段時間重新理清自己的部分産業, 打算再次組建起一個慈善基金會。不過這件事還需先和外公打個招呼。

一踏進宴家老宅的大廳,他就看到小舅媽正坐在窗邊喝下午茶。

“小少爺回來了?”傭人緊忙給他泡了一杯他慣常喝的紅茶。

宴涼舟端起來抿一口,正打算問起外公, 就聽到小舅媽冷笑道:“有些人前不久才把黴運帶到公司去, 現在又追到家裏來!”

宴涼舟口中醇厚的茶香泛起了淡淡的苦味。

小舅媽會把前些天的綜藝事故歸到他頭上, 是預料之中的事。

那場事故最後沒有調查出什麽, 只能推測是趕工太急造成的意外。宴樂逸認為是宴老四搞鬼, 但并沒有找到證據。

前世也是如此。那時他受宴樂逸邀請參加他名下的科技公司年會, 結果會場上方的巨型水晶吊燈意外掉落, 砸傷了包括他在內的好幾位賓客。

一樣沒有查出什麽陰謀, 所以在他因為傷勢過重被迫退圈後, 被他的名頭吸引而來的媒體大肆報道, 将矛頭指向宴會的組織者宴樂逸。

表哥被口誅筆伐, 不但名下公司受到牽連, 連外公的最後一份遺囑中, 宴樂逸被老爺子責怪, 繼承的財産份額也大幅度減少了。

小舅媽還在抱怨:“是掃把星就應該離人遠一點, 不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歡嗎……”

宴涼舟看着舅媽郁郁寡歡的面容, 再想到表哥近些日子因為覺得連累他受傷而各種補償和關懷的舉動。

他轉開視線, 不打算與她争辯。

權當是看在表哥的面子上,也當是在償還前世的虧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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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對方的話到底還是刺痛了他。

宴涼舟這段時間也一直在想, 為什麽重來一世他依然會遇到相似的意外,難道真的是他命裏帶災, 禍及他人嗎?

只不一樣的是這次有人帥氣地擋在了他前面, 利落地為他斬斷了災禍可能帶來的影響。

想起那人,高興的情緒剛要在心裏蔓延,宴涼舟就又立刻想到對方因此受傷的肩膀和手腕, 以及試鏡結束後青年的疏離與拒絕。

他的心又慢慢地揪緊了。

這時小舅舅從樓上下來,見到宴涼舟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涼舟回來了?樂逸應該在書房開會。”

說罷他沒有搭理小舅媽,吩咐完傭人給他送茶點到後花園的廊亭去,就自顧自地走開了。

小舅媽臉色難看,盯着他的背影不說話。

從前夫妻倆的感情很好,天天黏在一起說不完的話。可自從發現魏德嘉的存在後,十年來他們就一直是這樣的冷戰模式。

室內沉寂下來,轉頭看見宴涼舟的小舅媽又找到了情緒的宣洩口:“百合的婚姻就是被你克壞的,我和你舅舅也一樣!我們當初就不該對你這個災星那麽好!”

宴涼舟垂眼喝茶。他“災星”的名頭,是他的“母親”宴百合,在被帶回宴家後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對着家裏人哭訴後一把扣在他頭上的帽子。

從此也成為別人攻擊和拿捏他的把柄。

他真的就是一個災星嗎?他一開始并不服氣,宴涼舟有些迷惘地望着窗外,但從小到大一直被強調,這好像已經成為一個既定的事實。

曾經他與小舅舅和小舅媽的關系很親昵,他們是在他回到宴家後為數不多對他釋放善意,給他關懷的人。

那時夫妻兩人雖是聯姻,卻難得的志趣相投,脾性相合。

據說表哥出生後不久,小舅媽說自己不喜歡哭鬧的小孩子,想去國外讀書,等到孩子大了再回來,小舅舅全力支持。

但因為被看不慣他不着調的老爺子按在國內做事,無法陪同讀書他還患上了“相思病”,當時在圈子裏引為笑談。

兩人的甜蜜融洽大家有目共睹。他們都愛吃愛玩,結婚多年也依然喜歡二人世界。夫妻倆時常快快樂樂地到處旅行,每次回來都會給宴涼舟帶很多有趣的紀念品。

平和的日子一天天過去,變故發生在宴涼舟15歲那年。那天他在花園裏讀書,瞧見小舅媽慌慌張張地跑下樓,開車猛沖出去,連他打招呼都沒注意到。

宴涼舟擔心她遇到了什麽難事,于是在過了一會兒舅舅下班回家找不到她,前來詢問他時,他告訴了對方自己的擔憂。

小舅舅也害怕出事,趕緊出門尋找,結果跟着他們回來的是生父病重過世的私生子魏德嘉。

魏德嘉是15年前小舅媽在國外讀書時生下的。

小舅舅完美的婚姻破裂,但兩人礙于家族無法離婚,從此兩看相厭。

或許是覺得人生颠覆因他而起,心中有所埋怨,小舅舅漸漸疏遠了宴涼舟。小舅媽更是認為都是他這個“災星”多嘴,讓舅舅出門找她撞見了一切,十分怨恨他。

宴涼舟見證了自己的親生父母歇斯底裏,可怕扭曲的“愛情”,是來到宴家後小舅舅安穩幸福的婚姻讓他漸漸感到些許安慰。

可一切的幸福終止于15歲的那個下午,老宅內從此是無窮無盡的争吵和一張張陰沉寥落的面孔。

他不知道自己當年到底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更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親人的指責。

小舅媽的怨怪還在繼續:“聽說你這次事故又連累了別人……”

沈游川那雙明亮、堅定、一往無前的眼睛再次浮現在宴涼舟眼前。

三個月的時間太短,前世他沒有機會和沈醫生聊起這個話題,如果是現在的沈游川,他會怎麽做呢?

他一定會不服氣地辯駁吧,并且要噎得人無話可說才肯罷休。想起試鏡時沈游川讓江俊達啞巴吃黃連的那場反擊,宴涼舟臉上閃過轉瞬即逝的笑意。

大概是捕捉到了這絲笑意,眼睛越瞪越大的小舅媽更加憤怒:“斷了一只手還是輕的,小心哪天把人給克死……”

“滋——”尖銳刺耳的嗡鳴聲在宴涼舟腦內炸響,他的心瞬間被狠狠攥緊了。

“咔當”一聲清脆的聲響,宴涼舟面無表情地将手中的瓷杯擱在了大理石桌面上。

動靜不大,但對面喋喋不休的聲音卻似乎被他吓到了,立刻停了下來。

他決不允許……

宴涼舟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何表情,只在小舅媽臉上看到了驚慌和畏縮之色。

他決不允許那個冰冷的文字和沈游川扯上關系。

宴涼舟迎着對方有些不安的目光,平靜地開口:“舅媽如果想找人遷怒,向我撒氣我還能看在表哥的面子上容忍一二,但最好不要再口無遮攔地去牽扯旁人,以免讓別人譏笑您惡毒醜陋的嘴臉,給家裏抹黑外公又要削減您的用度,更不利于您‘交友’了。”

“你怎麽跟我說話呢!你這是在威脅我嗎?我是好心提醒你!別像克了我和你媽一樣,把黴運也帶到別……”對面惱羞成怒,怒氣壓下了畏懼大聲嚷嚷起來。

“看來您覺得自己與宴百合女士同病相憐,”宴涼舟打斷對方,“也是,你們一個不敢面對自己所謂的愛情的失敗,一個不敢承認是自己的出軌毀了婚姻,都一樣的懦弱自私,把錯全推給別人。”

小舅媽沒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宴涼舟居然會突然如此不留情面地反駁,一時愕然地呆在原地,臉漲得通紅。

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宴涼舟垂下眼,搭在腿側的手輕輕攥住了文件包上的織錦挂件。

那是一個輕巧的糖盒,裏面藏着兩顆歪歪扭扭的“小西瓜”。

“你居然怪我?”反應過來的小舅媽氣急敗壞,“明明就是你的錯!如果不是你多嘴,我把魏德嘉送走,我們依然會像以前……”

“即便我不說,您敢保證自己當晚回來不會露餡嗎?”宴涼舟再次直視對方,不再退讓。

一輩子沒鬥過幾個心眼的人,怎麽可能瞞得過火眼金睛的老爺子。

“你……”小舅媽氣得直喘氣。她看了一圈廳內低頭裝死的傭人們,羞憤至極地把茶盤點心全推到地上,然後奪門而去。

宴涼舟望着對方落荒而逃的背影,輕輕握緊了自己顫抖個不停的手指,心中并沒有多少獲勝的喜悅。

這時宴樂逸聞訊趕來。他大步流星走進來,目露歉意地攬住宴涼舟的肩膀:“我聽人說我媽又發癫了,小舟你還好嗎?”

宴涼舟把他的手扒拉下來:“我回來找外公,他不在家嗎?”

被躲開的宴樂逸神色一滞:“老爺子去森市的莊園避暑度假,今早才走,你有事找他?”

森市。

沈游川的家,他現在回去了嗎?

宴涼舟長舒一口氣,話随着胸口的憋悶不由自主地吐露出來:“不是什麽大事,我直接去森市找外公說吧。”

“也行,順便替我向老爺子問聲好。”宴樂逸一路緊跟着送他出來。

宴涼舟走到門口,停下腳步:“表哥,你不用跟了,也不用擔心,我不會再因為小舅媽疏遠你。”

宴樂逸松了口氣,同時十分驚奇:“可以啊小舟,你現在真是長大了,都能猜到人的心思了。”

說着他還露出鼓勵的神色:“也懂得反擊了,是好事。”

宴涼舟不理會他的打趣,只有些煩悶:“即便一時吵贏了,也沒有多愉快,而且舅媽之後肯定會去鬧你。”

“鬧就鬧呗,他們那對颠公颠婆鬧我多少年了,我早習慣了。”宴樂逸聳聳肩,“小事一樁,你不必放在心上。”

見他依然情緒不高,宴樂逸嘆了口氣:“小舟,你是個心軟的好孩子,總是念着親戚間的情誼。”

“我記得你自小就不會對人說重話,有時候被我煩得不行吵我幾句,我還沒怎麽樣呢,你先愧疚難受上了。”宴樂逸感慨道,“會發生争吵不是你的錯,而是我們家裏的奇葩太多了。”

“其實有些人根本不值得你浪費感情,向外去尋找好的緣分吧小舟,你值得被別人真誠相待。”

停頓了片刻後,宴樂逸頗有幾分不情願地嘟囔道:“就算你去找沈游川,我也勉強同意了。”

說完他又很不甘心地瞪眼:“但是不許你被他騙得褲衩子都不剩,你可給我警醒點!”

說起這個話題,宴涼舟的心情終于輕松了些許。他輕聲說道:“他不是那樣的人……而且我們關系變好,其實也有他的功勞。”

“什麽?”他後半句聲音太小,宴樂逸沒有聽清。

可宴涼舟沒有再解釋,只擺擺手,坐車朝森市方向去了。

*

前世和沈醫生相識的第五天。

因為前一天晚上只聽完了兩節課程,對整個知識體系記憶還很模糊,所以在沈醫生再次問他要不要聽他讀書時,為了拖延時間,宴涼舟心虛地屈服了。

于是沈醫生笑眯眯地給他讀了幾則勸學的寓言故事。

在聽完小故事後,他為沈醫生“解答”了幾個頗為簡單的經營“難題”,仿佛他不是在被人請教,而是在被對方檢查作業。

于是之後的日子裏,他愈發不服氣地撿起曾經熟悉的知識,甚至還開始主動給有着更多實踐經驗的宴樂逸打電話,詢問相關問題。

也正是這樣,他和表哥的關系又漸漸變得親近起來。因意外事故産生的躲避、隔閡和傷害似乎開始慢慢消融。

有沈醫生陪伴的那三個月裏,他的生活很規律。

上午,他們通常會圍繞沈醫生今日帶來的話題聊一會兒,然後他聽對方念一念今天帶來的書,再花些時間一起照料那盆無盡夏。

中午,沈醫生會陪他一起吃午飯,并常常能給他講到有關美食的趣事。

下午,短暫的休憩後,已經迅速學有所成的他會為沈醫生答疑解惑,幫助他處理慈善基金會的諸項事宜。

傍晚,沈醫生離開,他獨自吃過晚飯後繼續學習課程,或是打電話向表哥請教,忠叔也漸漸開始向他彙報他的一些産業情況。

夜晚,忙碌了一天的他通常會疲憊地陷入夢鄉。大概是大腦已經被占據得太滿,那些舊日的夢魇很少再找上門來。

即便偶有被抓住的時刻,他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惶恐。因為他知道還有明天,明天的沈醫生會幫他重新搭好堡壘,将他帶出泥濘。

可承諾了明天的沈游川最終食言了。

因為昨天的争吵,又一晚夢魇纏身的宴涼舟神思恍惚地走進森市墓園。

沈醫生離開後,宴樂逸遵照他的遺囑,将他葬在了父母和妹妹旁邊,一家人也算團聚。

宴樂逸和忠叔的定期祭拜,宴涼舟一次也沒有參加過。

可當他面對重大選擇,亦或是感到迷茫難過時,他會到他墓前坐坐,靜靜地待上半天。

被舊日的記憶和情緒支配着,當他夢魂颠倒地習慣性走到沈家人的墓碑所在地時,宴涼舟才恍然驚覺他已經重活一次。

萬幸這一世的沈游川還好好的,健康,開朗,得衆人喜愛,只是與他不親近。

他伫立在清晨朦胧的霧氣中,望着墓碑上笑容溫暖的沈家夫婦發起了呆。

于是等沈游川趕來後,看到的就是宴涼舟茫然的臉和微紅的眼圈。

一時又懷疑自己在做夢,沈游川驚疑不定地和對方打招呼:“宴老師……”

看對方的模樣,也不像是來墓園祭拜誰的。

宴涼舟微微颔首,沒有說話。沈游川提心吊膽地瞧着他搖搖晃晃地走開了。

直到對方的身影完全沒入樹影之中看不見了,沈游川才皺着眉頭收回視線。

算了,不是他該管的事,宴家的司機和保镖肯定就等在外面。

他一拍屁|股在父母的墓前坐下來。

“爸,媽,這回來得早,驚不驚喜?”沈游川摸了摸父母的墓碑,幹幹淨淨的,是經常擦拭打掃的樣子。

他的父母是七月十四號去世。因為從華京趕回來一趟不容易,他每年只有清明和忌日一定回來,平時全靠看守墓園的大叔幫忙打理。

“看樣子我的煙送得還算讨人歡心,是不是?”沈游川低聲打趣。

他把供品一件一件擺出來:“我馬上要進組了,7月請不出假,所以提前回來看你們……”

“你們兒子出息了,這次演的是成導的電影,我記得爸你當年很喜歡成導……”

“媽,我買了你愛喝的酒。诶,不用擔心貴,我有個好消息——錢已經攢夠了。我打算這幾天就把貸款還上……”

沈游川參演《江湖》的片酬是二百萬,扣完稅到手一百出頭,會在簽訂合同後、開機第一場、拍攝中期和殺青戲前分四次發放。

現在他已經拿到了第一筆,加上之前的存款還貸足夠了。他這次回森市也是為了辦理此事。

沈游川絮絮叨叨地和父母聊了好一會兒,然後看了眼手機。約定的時間到了,他拿出平板架起來,撥通了美國的視頻電話。

坐着輪椅的沈山晴出現在畫面中,一家四口以這樣的方式再次相聚。

兄妹倆在父母的墓前用手語聊起天。

沈游川:[前幾天尹先生說以你的繪畫水平,已經可以試着申請他的母校巴黎美院,他願意幫你聯系教授,寫推薦信。我也覺得這是個去看看廣闊世界的好機會。]

尹先生是沈山晴小時候的家庭繪畫老師,在沈家出事後,他決定再次回到美國的大學任教,還幫忙“收養”了當時只有10歲的沈山晴,方便她出國求醫。

這些年尹先生作為名義上的養父也在繼續教沈山晴畫畫,對她十分關愛。

尹先生表示如果山晴要去巴黎求學,他願意陪她一起去讀書。

有長輩照看能放心些,覺得可以一試的沈游川便來征求妹妹的意見。

可令他吃驚的是,極為喜歡繪畫的妹妹居然對此事顯出抗拒。

是因為常年蝸居醫院,對外面的世界感到害怕嗎?還是明明想去,卻因為擔憂費用而拒絕。

沈山晴表示她不想去巴黎,想回來讀華|國美院。

沈游川一時有些為難。華|國美院在藝術類院校中雖然也排名世界前列,但名次不及頂尖的巴黎美院。

最重要的是華|國現行的教育制度和高考情況,并不适合在國外養病多年,病情特殊的沈山晴。

于是他試探着說道:[山晴,如果你是因為學費,不必放棄巴黎美院。哥哥的片酬支撐你的花銷完全沒問題。而且成導的影片演完,之後一定會有更多機會。你不要為錢擔憂。]

不管花費多少,他總會努力湊齊的。

可沈山晴卻說她想家了,想回到國內。

沈游川看着妹妹蒼白消瘦的臉,纖弱的肩膀,頓時感到很難過。

這麽多年了,除了家裏出事剛送她到美國和他高三那年妹妹病情惡化他跑過去看望她的這兩次,因為經濟和時間都很緊張,他沒有再去美國陪伴過她。

雖然兩人一直有頻繁地視頻電話,但面對面地坐在一起,握住彼此的手交談,總歸是不一樣的。

他壓下眼底的熱意,不忍心勉強她,卻又覺得以妹妹的天賦和對繪畫的熱愛,放棄去頂級名校深造的機會太過可惜。

他知道妹妹還是想為他省錢。

于是他想出一個折中的方法:[好,那我們先不着急。等哥哥拍完這部戲,把咱家的房子修整好,就去接你回來住。你在國內先休息一段時間,我們再考慮之後的路。]

見他答應下來,沈山晴睜大了圓圓的眼睛。她點點頭,有些開心和期待地抿唇笑起來,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

晨光驅散了薄霧,挂斷通話的沈游川捶着發麻的腿站起來,向父母“抱怨”道:“山晴繼承媽的倔脾氣,主意大得很。你們記得在夢裏幫我勸勸她。”

沉默片刻後,他又說道:“我會好好拍戲,努力賺錢的。等把她接回來,我們再一起上山來看你們。”

他沿着蜿蜒的路走下去,居然在墓園門口的樹下又看到了幽魂一般的宴涼舟。

理智告訴他,趁對方發現自己之前從另一個門繞出去,就當兩人沒有遇見過。他之後進組和對方保持距離,安安分分地拍完戲,踏實地拿到片酬,是最明智的選擇。

可看到對方背影單薄,垂着肩膀坐在那裏,沈游川恍惚間覺得那姿态和早些年拒絕所有交流,靜靜|坐在輪椅上發呆的妹妹有一瞬的重合。

他踟蹰片刻,最終還是走過去:“宴老師,您的司機沒等您嗎?”

宴涼舟愣愣地擡頭望他:“我是自己走着出來的。”

沈游川大吃一驚:“半夜從市區一路走到墓園嗎?”

這裏位置偏僻,離得最近的酒店或小區也要走好幾個小時。

宴涼舟一言不發,看上去也不打算和家裏聯系。沈游川低頭看了看對方沾染了灰塵的皮鞋,又瞧了一眼他發白的唇色。

像是一只深夜離家出走,到處亂晃,摔倒滾了一圈泥,還找不到回家路的貓。可憐巴巴的,讓人覺得把他就這樣丢下是良心要遭到譴責的事。

沈游川嘆了口氣:“那您要和我一起去吃早飯嗎?”

這次對方倒是很利索地立刻點了點頭。

沈游川給宴大秘發了條短信,才思忖着帶宴涼舟走出墓園:“我帶您去吃好吃的。不過墓園打車要等很久,我們坐地鐵去?”

他打量了一眼宴涼舟,發現他臉上沒有排斥之色,才從包裏掏出備用的帽子和口罩遞給對方。

墨鏡只有一副,同樣遞給危險系數更高的宴影帝。

宴涼舟乖乖地接過去裝備好。

兩人沿着墓園外的大道朝地鐵口走去。

剛才一時沖動不忍心,可真與對方同行後,沈游川反倒有些尴尬,不知道該怎樣開啓話題,打破這該死的沉默。

而且他感覺到對方好像和他一樣僵硬。

“宴老師是不是很少坐地鐵?”

“我剛剛不是有意在你父母的墓前徘徊。”

兩人同時開口。

沈游川怔了怔。察覺到宴涼舟的不安,他笑起來:“我知道,您像是要去墓園裏尋找一個答案。”

宴涼舟呆住:“你怎麽知道?”

“嗯……”找到話題的沈游川逐漸自信起來,“因為我曾在鏡中看到過和您一樣的臉。”

那迷茫的,空洞的,悲哀的,期望能找到什麽的面孔。

他在進入地鐵口前最後回望了一眼墓園的方向:“當年我家裏發生車禍,我醒來已經是兩個月後。在這期間我父母由他們的朋友幫忙主持下葬,我甚至沒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面。”

沈游川神色黯淡:“我妹妹的傷勢比我嚴重得多,醫院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書。即便轉到醫療資源更集中的專科私立醫院,請最貴最好的專家,她也一直昏迷不醒,情況很危險。”

“最後主治醫生建議我把她轉到美國的總院做最後的嘗試,那裏有更先進的設備,有專攻疑難雜症的資深腦科專家團隊,或許還有希望。”

“把她送到國外後,處理完家事在去華京上高中前,我争取到了3個月的簽證,曾到美國陪伴了她一段時間。”

沈游川邊說邊悄悄瞥了宴涼舟一眼,全副武裝看不清臉上的神色,但對方似乎并不意外的樣子。

看來宴家對他的調查很深入啊。沈游川頓了頓,繼續說道:“說來好笑,事故後我第一次走進墓園,竟然不是去祭拜我的父母,而是在美國。”

清晨城郊的地鐵站裏空蕩蕩的。

兩人走進空無一人的車廂,宴涼舟在角落裏坐下來,沈游川挨着他落座。

沈游川察覺到了對方墨鏡下狀似催促的視線,于是繼續講述:“當時事故雖然已經過去半年了,但我一直覺得自己恍若夢裏。似乎只要不去祭拜,父母就依然活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

宴涼舟心中忽而一陣鈍痛。他們都在15歲“失去”了家人,但沈游川的處境顯然要更糟糕。

他有心想安慰幾句,但又實在不擅此道,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沈游川察覺到他無措下的關懷,反倒露出一個略帶安撫意味的笑容。他平靜中帶着幾分風雨過後的釋然:“那時我妹妹依然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我到美國後,每天早晨醒來會隔着重症監護室的玻璃望着她枯坐一上午,然後步行兩個小時去醫院‘附近’的墓園,在裏面晃蕩到晚上,再走回來。”

地鐵到了下一站,一位眼睛紅腫,神色頹廢疲倦,拖着大大行李箱的姑娘步伐沉重地走進來。

她在空曠的車廂內茫然四顧,最終像是下意識地想要接近人群,抱團取暖一般,選擇了沈游川旁邊的位置。

兩人的交談暫時停了下來。那位姑娘把行李箱立在身前,趴上去立刻睡着了。

然而在這短暫的間隙中,沈游川卻突然想到,這些悲傷的往事他連自己最親近的好兄弟伍山都沒能張開口提起過,現在卻對着稱得上是陌生人的宴涼舟傾訴。

沈游川察覺到對方的肩膀偷偷靠過來,像是一只受到啓發擠過來,想用自己的皮毛溫暖他的小動物。

他笑了笑,放輕聲音繼續說道:“小時候父母帶我和妹妹去墓園裏做生命教育,我們挨個看過他們碑上的墓志銘。”

“我那時學到了生命的溫暖、美好與珍貴。可當多年後我站在美國的墓園裏時,只感到孤單、沉重和疲憊。

“我在墓園裏讀過一個又一個墓志銘,只覺得很羨慕。因為無論他們的人生是精彩還是糟糕,是短暫還是漫長,他們都已經解脫了,平靜地躺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而我卻獨自徘徊在一個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噩夢裏,找不到掙脫的答案。”

那小動物擠得更近了,像是十分着急地圍着他打圈,慌慌忙忙想做點什麽,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沈游川被逗笑了:“還好在我想就此躺下之前,我的妹妹像奇跡一般地,很堅強地醒了過來。”

“于是我不得不振作精神。我們互相陪伴着度過了最艱難的兩個月。可直到簽證到期被迫回國,我依然四顧茫然。”

地鐵一路前行,已經到了走出郊區的一站,有一小撥人走進車廂,三三兩兩地坐下。

一位踩着細高跟,背着名牌包的靓麗女孩從另一個車廂走過來,看到沈游對面的座位上還有較大的空位,立刻挨着邊,遠離人群坐下。

沈游川旁邊的女孩依然伏在行李箱上昏睡。進入市區後車廂開始偶爾輕微晃動,行李箱小幅度地來回滾動,扯着她左左右右地歪斜。

注意到她的沈游川挪動了一下腳,抵住了行李箱的滾輪,而對面選擇獨坐的女孩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舉動。

猶豫了一下後,她起身坐了過來,坐在女孩的另一側抵住了晃動的行李箱的另一邊。

行李箱上的女孩終于又能睡得安穩起來。

沈游川轉頭看向宴涼舟,帽檐下的眼睛彎出了一個清淺的弧度,像悄悄盛開的花朵。

宴涼舟默默看完一切,心底仿佛也悄悄開出一朵小花。

一站又一站,漸漸嘈雜的車廂中,沈游川把頭湊過來,聲音低低的,像是在悄悄傳授一個了不得的秘密:“回國後,我到了華京。因為要準備高中入學資格考試,我每天會坐地鐵到圖書館去學習。”

“也就是這時,我漸漸明白了。”

宴涼舟順着沈游川的視線望去,在逐漸擁擠的車廂內,他看到了睡眼迷蒙,頭發炸毛,罵罵咧咧痛斥老板不做人的上班族;

看到了背着書包,舉着課本,臨時抱佛腳瘋狂背abandon的學生黨;

看到了步履蹒跚,扛着大肚子的孕婦和拎着病例一臉緊張的丈夫;

看到了晨練結束結伴歸家,一起嘟囔讨論超市菜難搶的老年閨蜜團……

他們或許各有各的煩惱和不如意,但都如此鮮活、平凡、又用力地活着。

又是一個報站聲響起,沈游川身邊的女孩迷迷瞪瞪地醒來。她按着行李緩慢地站起身。

沈游川不動聲色地收回腳。

即便沒有察覺到陌生人隐在暗處的體貼,可那份善意或許在冥冥之中依然帶給她了些許力量。

小憩了片刻的女孩臉上猶帶淚痕,可神情卻已經堅定下來。

她拖着行李,搓了搓臉像是為自己打氣,然後頭也不回地奮力擠進人群離去了。

沈游川拉低帽檐,有些不自在地提醒宴涼舟:“宴老師,我們下一站也要下車了。”

不等宴涼舟想明白對方的懊惱和躲閃從何而來,他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摟住了。沈游川護着他,也奮力投向人群。

前世今生,在宴涼舟二三十年的人生裏,因為有宴家的保镖團隊在,即便是粉絲再擁擠瘋狂的場合,他也從沒有被人如此“包圍”過。

盡管沈游川有力的臂膀為他撐起了小小的空間,可他還是被衆人帶着東倒西歪。

“救命啊我的飯被擠走了!袋子裏有油條別蹭誰衣服上……”

“艹別推了!老子的包子都壓成餡餅了!”

“我的鞋!我的鞋掉了!誰把我鞋踢飛了!”

“老娘的發型……”

……

食物的味道,雜亂的香水味,人群中的汗味和洗衣液的香味全部混在一起,伴随着各種各樣的抓狂大喊。

宴涼舟恍惚中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一個想從子宮中奮力出生的孩子,伴随着初生時難聞的氣味和助産人鼓勵的叫喊,擠過狹窄黑暗的通道,睜眼看到世界。

兩人終于成功下車。

沈游川十分不好意思地撓撓臉:“對不住宴老師,我沒想到今天會這麽擠,你還好嗎?”

似有所悟的宴涼舟回過神,只輕聲問道:“為什麽會想到帶我坐地鐵呢?”

“唔,”雙手插兜的青年姿态放松地看着車站內來來往往的人群,清越的嗓音在各種嘈雜的背景音中忽而變得異常清晰。

“我只是覺得……比起去向已逝之人問詢,或許在活着的世界更能找到答案。”

宴涼舟怔怔地看着他明亮地笑起來。

擠擠攘攘的車廂吵鬧着呼嘯而去,刮過的風掀動起跳躍的氣流,人群湧動不息,這是……活着的世界,是此時此刻站在他身邊的,沈游川的世界。

“走啊宴老師,我請你去吃好吃的!”

于是他跟上沈游川,随着人潮一路向上,從陰涼的地底走入了陽光燦爛的人間。

*

沈游川帶宴涼舟去吃的是自己每次回森市上墳,都會過來吃一碗的馄饨湯面。

這是一家據說傳承了百年的老店鋪,開在老城區的一條小巷深處。因為距離沈游川的小學和初中都很近,所以他年少時時常光顧。

酒香不怕巷子深,老店在當地很有名氣。由百年老建築改造而成的古式門店風格,一樓是開放式座位的堂屋,掌櫃的正坐在櫃臺後噼裏啪啦地撥算盤。

穿着短褐的店小二把汗巾往脖子上一甩,迎上來:“二位是堂食還是雅間吶?”

再一瞧他們的打扮,無須多言,小二直接一伸手:“瞧我這多餘問的,您二位樓上請。”

這活靈活現的樣子,就像是走進了一個電影片段,宴涼舟忍不住微微一笑,率先跟着對方踏上了臺階。

沈游川望着他變得輕快的腳步,心底也輕快起來。

順着古舊的木板樓梯走上二樓,沿着長廊的是一間間小卻精致的封閉式雅間,能容納兩三人對坐而食,還能看到另一側窗外的古城河。

溪水潺潺,有船夫撐着烏篷船悠悠從拱橋之下穿行而過,向兩岸的人家兜售點心、水果和鮮魚。

沈游川見宴涼舟望着窗外看入了迷,便從挂在木質牆上的藤編小框中摸出一張菜單。

這家店的點菜方式也很有趣。樓上的顧客勾好菜單,夾在內牆窗口的絲線上,輕輕一扯,牆內便會有機關操控将其滑到一樓大堂的傳菜窗口。

菜單上馄饨面的湯底、馄饨的餡料、面的種類和粗細,甚至于各種各樣的小料,都有豐富的選擇,沈游川剛想向宴涼舟介紹幾句,對方的電話就響起來。

沈游川識趣地站起身:“您先接電話,我和掌櫃盛奶奶認識很久了,正好去和她打個招呼。”

他熟門熟路地穿過幾道門扉,走上了河沿的小道,途中順手從路過的烏篷船上買了一兜果子兩條大魚,再走過小橋,推開半掩的木門,進入了鮮花盛開的小院。

盛奶奶是店鋪的上一代掌櫃,對沈游川這個從小吃到大的熟客多有照顧。尤其是在他父母剛去世的那段時間,老太太時不時的就去醫院給他送飯。

所以每年回來,沈游川都會來探望她。

可惜這次盛奶奶不在,大概是出門遛彎去了。沈游川想到那邊還在等待的宴涼舟,只能遺憾地把東西放下,留了張字條便先行離開了。

等他回到包廂,發現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宴涼舟不但已點單完畢,而且馄饨面已經被送上來了。

宴涼舟的那一碗冒着紅油,他面前的則湯底奶白。

見他回來,宴涼舟摘下口罩帽子,神色淡淡地拿起筷子:“吃吧,早飯吃晚了對胃不好。”

店家秘制紅油的辣香霸道地充斥在包廂裏,鮮亮的紅油将他蒼白的唇色染紅,使宴涼舟的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

瞧對方眉眼舒展,面不改色的樣子,應該也是喜歡吃辣的那類人。

曾經他也喜歡,只是現在的胃經不得刺|激了。

沈游川心有戚戚地把店家送的小碗雞茸粥往對方手邊推了推:“即便能吃辣,空腹還是先墊一墊吧。”

本以為對方略嘗一口就算給面子了,可沒想到這朵目涼如雪的高嶺之花居然乖乖地端起碗,一口一口先把粥吃幹淨了。

沈游川再次産生了受寵若驚之感。

他按下心中蹦跶個不停的小鹿,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到碗中來。

可吃着吃着,沈游川的神色逐漸古怪。

這家老店的招牌是清亮鮮美的雞湯底,以及一抿即化卻不會一夾就斷的神奇細面。

可作為一個吃了多年的老客,沈游川個人的口味是豬骨濃湯做底,搭配更有嚼勁的半寬面。

如果說從雞湯、骨湯、菌湯、醬湯等七八種湯底,與細、中細、半寬、寬、加寬五種粗細的面中,避開鮮明的招牌選出了他最喜歡的搭配,還勉強能往巧合方向湊一湊的話。

那再多加半兩綠豆中細面,馄饨要3個雞肉,3個魚肉,2個蝦仁,1個香菇白菜,小料要兩個鹌鹑蛋,一塊魚餅,一份豆腐絲,雙份小青菜,加小蔥花但只要六片香菜葉,完全不加辣的吃法,和他慣常點的分毫不差,這總不可能是巧合了吧?

宴家的情報網,竟恐怖如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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