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距離

第31章 距離

“好。”

與往日不同,黎風閑戴了副銀色細框眼鏡,神情肅冷,嘴唇卻泛着些病态的白。葉筝心內一愣,随後注意到他刻意藏在門後的右手,從臂彎到肩頭都不正常地緊繃着,短袖沒遮到的外臂浮現起凸出的青色血管,上面有一條紅色的血痕。

愣住一瞬,幾乎是下意識,葉筝伸手去拉他,所有溫度、觸感,連同黎風閑手上滲出的血,全都飓風過境般卷進了葉筝的顱腔,他眼皮顫了顫,問:“拿着的是什麽?刀片?”

“沒什麽。”黎風閑說。

葉筝仍拉住他的手,“都出血了!”

這種刀片他認得,是從美工刀上拆下來的。小時候他經常偷玩姐姐的美工刀,一無聊就會徒手把上面的刀片一塊一塊拆下來。葉笛警告過他好幾次,說這東西刮到會疼、會流血,嚴重的還可能破傷風,要進醫院。

他不信邪,總覺得葉笛在騙他,這麽小的一片玩意兒,頂多流兩滴血,怎麽可能鬧進醫院呢?也許生長期的小孩都這樣,大人嘴裏不讓碰的東西,他偏要去碰,仿佛只有戰勝潘多拉的魔盒才能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了。

挨過葉笛幾頓罵後,葉筝更不服氣,他們姐弟倆在家玩起了尋寶游戲,一個負責藏,一個負責搜。

後來葉笛把美工刀收進櫃頂的木箱裏,她吸取了前幾次的經驗,知道口頭威吓作用不大,只能藏好一點,那時候葉筝還沒開始發育,身高成了他翻箱倒櫃的最大障礙,葉笛原以為這樣能防住他,沒想到葉筝會趁她不在家,搭兩張椅子,冒着摔跤的風險也用衣架把箱子鈎出來。

他是不怕疼,甚至中二地認為流血是一件很酷的事。

以前不懂家人在心疼些什麽,晃眼十多年,現在總算懂了。

黎風閑抽回手,将夾在指間的小刀片揉進紙團裏,那傷口沒多深,只是看上去有點可怕罷了。

“現在去嗎?”他問。

葉筝沒說話,餘熱還在他手指上隐隐發燙,他移開專注在黎風閑身上的視線,試圖平息紊亂躁動的脈搏。

場面過分安靜。葉筝大腦不受控地産生出一堆想法,他看見黎風閑身後有一本翻蓋在地面的書,封面殘舊,書脊的字被泡化了一樣,糊作一團。

Advertisement

他以為對黎風閑的好奇是稍縱即逝的,但到了現在,他必須承認,這份好奇已經進化成更甚的介懷——

身上的傷、姚知渝對他閃爍不定的言辭,甚至是一塊表、一則論壇上的猜疑,紛紛逼得他推度起背後有什麽故事。

可他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有關黎風閑的一切,他一無所知。

而這種“無知”讓他無奈極了。

多不公平啊,他已經沒有能藏的秘密了,排除羅安,黎風閑應該是最了解他的人。

雖然他和羅安日漸疏遠,但也當過一陣好兄弟,能數出七、八件屬于他們間的回憶。然而到了黎風閑這邊,他像看着一面單向鏡子,怎麽也看不透另一邊。

葉筝認命般回到走廊上找藥箱,他掰斷兩支生理鹽水,用鑷子夾起棉球,浸濕後拿到黎風閑面前,“我幫你還是自己來?”

黎風閑輕嘆口氣,接過鑷子,“我自己來吧。”

“行。”葉筝早知是這個結局。不過目的達到就好,過程并不是那麽重要。他撕開一塊創口貼,等黎風閑将傷口清洗完畢,貼上去。

葉筝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他手上密布的點疤,每當那雙手出現在他視野之內,葉筝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

他應該要跟主人一樣好看才對。

恕葉筝想象力有限,他弄不明白那十幾道小口子是怎麽種上去的,而且一看就不是普通小意外,更像是……人為的。

葉筝斂下眼簾,手裏握着包裝紙,用了點力,才緩緩張口,“你手上那些傷……是怎麽來的?”

黎風閑按了按創口貼,淡聲道,“小時候摔的。”

“這樣啊……”葉筝舌根泛苦,心裏空落落的,照理說他不該有這樣的心情。他從未奢望過黎風閑會就着這話題跟他促膝談心,一起數星星數月亮什麽的。一句點到為止的答複,正巧能說明他們之間的關系,黎風閑不提他們在文藝彙演上的一面之緣,他又何必去追究別人的往事?

既然黎風閑選擇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同性戀、不知道他高燒暈倒在後臺,那他配合就好,有什麽難過不難過的。不就是裝傻麽?

葉筝拿出手機,屏幕自動亮起,他緊促一笑,眼底卻是冷的,“我們去吃火鍋怎麽樣?”

“都可以。”

他訂的是一家隐私度較高的餐館,這家店做的都是些名人生意,圈內口碑一直不錯。葉筝以前來這裏擺過幾回慶功宴,幾乎挑不出毛病,菜式服務都是一等一的好。

偏過身去,葉筝擋了擋快笑僵的臉,說:“搞定了,你換衣服吧,我等你。”

“好。”黎風閑轉身進房。關上門。輕輕的“咔嗒”聲回蕩在葉筝耳邊,不停打轉,他的唇線仿佛被這聲動響撫平了,愉快的弧度再也提不起來。

鎖個門而已。卻像是把葉筝所有想要探尋的意圖一并鎖在了門外。

·

去餐館路上是葉筝開的車,出門前他看見黎風閑拿起玄關托盤裏的車鑰匙。不想在這些小事上左推右拉,葉筝就編了個“要車牌號登記”的借口,成功打消黎風閑的閃念,铛——另一串車鑰匙歸回原位。

車裏放着純音樂,下了高速沒幾裏,挂在支架上的手機猝然插|進一條來電顯示。

又是段燃。

這人不是在劇組裏嗎?怎麽一天到晚那麽有空?葉筝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問跟段燃的交情沒那麽深,在星航的時候根本不會主動打電話過來,現在倒好……

沒帶耳機上車,葉筝怕段燃又扯些黃色話題,實在不敢開免提接。佯作沒看見這通電話,葉筝目不斜視,緊盯前方的紅綠燈。

過了幾秒,黎風閑看向那臺還在震動的手機,“有人找你。”

“……哈哈是嗎?”葉筝一手抓緊方向盤,一手點在接聽鍵上,內心瘋狂祈禱段燃能做十分鐘正常人……

不正常也沒關系,別語出驚人就行。

滑動手指,繼而壓出平緩的語調,葉筝喂了聲。

“哈喽,在幹嘛呢?”

“開車。”

“哦。開車去哪兒呢?”

“吃飯。”葉筝不鹹不淡,“你今天沒戲嗎?”

“我夾到手了,在住院,都快無聊死了。”

葉筝:“……”

聽他說話的調調完全不像受傷的樣子,住院住出一身陽光燦爛,全天下估計只有段燃能做到。

“喂,怎麽不說話?”

“在開車。”葉筝動用了一下高情商發言,“住院就多休息,別玩一天到晚手機了。”

段燃啃果子啃得咔滋有味,也不接話,像是故意吊着這通電話,好一會兒後,他才懶懶地說,“葉筝,我要跟星航解約了。”

“解、解約?”葉筝心中一愕。段燃沒事跟他聊這個做什麽?解不解約跟自己有關系嗎?他不明所以,但還是問了下去,“為什麽?”

“我打算自己開工作室。”段燃哼哼唧唧幾聲,帶着幾分意味深遠,“你要來嗎?我可以把你簽過來,反正也沒有其他公司敢要你。”

“謝謝,不用了。”葉筝皺起眉。

難怪段燃最近對他那麽熱情,原來是為了挖他去自己工作室?往細裏一想,“挖”這個詞可能不太準确,他沒多少被挖的價值,應該說是段燃為了扶貧才對。

靜了少時,段燃噗嗤笑了,沒有一點不自然,“跟你開玩笑呢,真信了?不過解約是真的,這沒騙你。”

“……”葉筝無言以對,又覺得有些好笑,段燃十句話裏能有兩句正經的嗎?

“違約金要賠多少?算過嗎?”他問。

“八千萬以上。”

葉筝知道,八千萬是保守算法,段燃想跟星航解約,一定逃不開官司,星航就兩個心肝大寶貝,他們怎麽舍得讓段燃輕松走人?在這基礎上多加兩千萬可能差不多。

停好車,葉筝衷心祝福,“那希望你解約順利吧。”

“必須的。哦對了,你知道張決要去聲夢挑戰當導師嗎?”

“不知道。”葉筝很久沒看微博,消息滞後,“當導師又怎麽了?”

“節目組是真敢請,他也是真敢上。聽說——”

這時,車廂內傳來細弱的咳嗽聲,黎風閑別過臉,轉頭前往葉筝手機上看了看。

“哦?車裏還有其他人呀,怪不得對人家冷冰冰的。我就說嘛,咱們睡一張床的時候,你可不是……”不等葉筝摁斷電話,段燃先行挂了,留下半句沒說完的話。

葉筝磨了磨牙,忍住将段燃拖進黑名單的沖動,把手指拐了個彎兒,随便點了個軟件擺弄擺弄。

他打開了天氣預報,畫面飄着細雨,他瞄了黎風閑幾次,憋在嗓子裏的氣遲遲咽不下去,音樂停了很久,車也沒動,直到黎風閑解安全帶,葉筝才緩了下氣,說:“我沒跟他睡過一張床……”

這解釋有點沒頭沒尾,葉筝跟着松開安全帶,又補了句,“段燃說話一直都這樣。”

黎風閑稍頓須臾,答道:“我知道。”

我知道?

葉筝思索起這話,不确定黎風閑所說的知道到底是指哪一件事……兩人一左一右下車,涼涼的雨絲落在他們發頂。這場雨來得有點玄乎,可以說是晴天霹靂,他們手裏沒傘,只能快步走進大樓,肩膀位置濕了點,也不算太狼狽。

葉筝從錢包裏掏出會員卡,剛進電梯,後面就有人喊了句等等。他下意識按住開門鍵,一男一女小跑了進來,和他們一樣,都是沒帶傘的。

女生摘下墨鏡,卷發披在肩頭,“巧啊,”她柳眉輕挑,眸光在電梯內流轉一圈,忍不住眨了下眼,“居然提前見面了。”

岑末面容昳麗,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屏幕前鮮少能見到她露齒笑,葉筝差點沒認出來。

“你好。你……”葉筝看她跟男人手牽着手,“你們也來這裏吃飯麽?”

那人年輕英俊,目光在葉筝臉上停留片刻,又越了過去,看向後方的黎風閑。

就在這半秒不到的時間裏,葉筝明确感受到他身上的敵意,岑末渾然不覺有什麽問題,還在給他介紹,“這是我男朋友吳澤睿。”

吳澤睿倏地笑了,笑得親切又溫和,一掃眼裏的寒峭,他漫不經意地向黎風閑伸手,露出腕上帶的藍色手表。

“好久不見啊哥。”

一道驚雷乍起,劈得岑末石化原地。

葉筝詫然轉身。他看見黎風閑向前走了一步。

兩人的距離剎時收窄,呼吸在咫尺間交纏起來,葉筝來不及退後,放大的瞳孔映出了黎風閑半側臉旁。

下一秒,嘴唇就毫無防備地擦過他冰涼的皮膚。

葉筝微垂着眼,看清了他頸上的水痕,一道一道,像天然無污染的小溪。

涓涓的,流入心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