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風雨飄搖
第33章 風雨飄搖
她将盆留在外邊,帶着濕襪子回來,将它們搭在離火盆不遠的箱子上,不用人管也能炕幹。她不舍得睡,在這船上又做不好針線,只能拿出來看看。
他盤腿坐在床上,有意試探,拍拍身側的床板,吆喝她:“過來,先前那話還沒說完呢。”
她果然不避諱,當即就坐了過來,坐下後先将手裏的東西伸過去讓他瞧。
他又不會這玩意,給他看什麽?
她摸摸上邊未完工的兔眼,有些遺憾地告訴他:“我只會描它,你是男人,戴這個不好。”
“誰說不能戴,兔子就沒有公的嗎?”
她噗嗤一笑,撫着繃子附和:“你說的有理。”
“有空多養一養身子,紮這玩意做什麽,費眼傷神。”
靠這個掙錢的事,不敢說了。
她乖乖地收到一旁,主動問:“上回你叫我不要信定親的事,說的是玉露姑娘嗎?她們說她是老太太身邊的人,管着針線,很能幹。”
他別有深意地盯着她,含糊說:“既記着那話,怎麽又來問?”
她悄悄地摸向帕子,食指不老實,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那兔頭。
“随便問問。她的衣裳好看,繡工了得,等她有空了,沒準願意指點指點我。”
他聽出點意思來了,捏着她耳珠,嗔罵:“她算個什麽玩意,用得着你去讨好她?”
她縮回手,換到這邊來推他,再頂嘴:“你這叫什麽話?她是個好姑娘,生得好,又會辦事。你說不是就成了,何必挖苦?你不想讓我去找她,那你說說吧:她來找你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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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打探了,還算明白。
他暗喜,故意反問:“你問這做什麽?”
“不是你說還有話沒說完嗎?你……怎麽……”
燈似乎暗淡了,她想起身去看看,可惜身子不聽使喚,像是江裏起了夜潮,腦袋開始晃蕩,眼前的景象都動起來,還帶重影。她用力眨眼,但無濟于事,桌凳漸漸變得模糊,耳朵裏嗡嗡作響。
“去去去,貼這麽近……”
她莫名其妙靠到了他身上,他又喜又愁,想扶正她,摸上手才覺不對:胳膊軟綿綿的,脖子也是,腦袋晃了小半圈,耷拉下去了。
幾聲疾呼,沒半點兒回應。
他努力鎮定,把人放平,趕緊摸脈。
還好,還有脈,只是慢。
他深吸一口氣,把人抱起,沖過去将門打開,用腳勾來凳子卡住,再把人抱回來放下,翻箱倒櫃找到鼻煙壺,用耳勺掏出料,點在她人中處。
她的唇色臉色變化不大,但喘息比平常慢,比平常弱,應當是中了迷藥。他又找出藥油,抹在幾處要緊的穴位上,挨個揉進去。
萬幸中的不是猛藥,不多會,雙睫便有了些動靜,嘴也動了動。
他連着喚她,她沒回應,喃喃一陣,叫的是“小英”。
他心中不快,起身走去門口。
“家禾,快跑……危險……船要翻了……翻了……快,快,家禾!”
這句清晰,且焦急,熨得他服服帖帖,又坐回來,接着揉。
藥用得夠多了,他停手,用幹淨的尾指将鼻煙抹開,讓味散出來更快。
她貪婪地用力吸氣,進的多,出的少。這可不好,連人帶被抱去船尾轉一圈,再帶回來。他坐床上,把人圈在懷裏,讓她背靠自己坐穩。
坐着比躺着好,她的喘息漸漸平緩,只是人還沒清醒,不時喊“不好了”,“快救人”……
操心個沒完,唯獨不顧自己。
他有些惱,将她又放下,有意丢下不管,先辦正事去。人一到門口就走不動道,懊惱一番,又倒回來,待到她平穩安靜,再出去找人。
家安把青杏叫來,一個在外邊守着,一個在裏邊照看。裏外都有了照應,家禾這才安心,匆匆去尋大老爺。
玉容是老太太指派的人,這裏一有事,是個人都會疑心她。她是個聰明人,想要做什麽,手段不會這麽糙。因此多半是有人暗中搗鬼,試圖離間。
他說了這些話,老爺收斂神色,點頭稱是,“依你看,這事該如何處置,眼下耽誤不起……”
“用的是迷藥,不是毒藥,顯然那人不想鬧大。這不要緊,老爺,要使絆子,多半會用連環計。我懷疑那信也有蹊跷,穩妥起見,我們再趕一趕,早到總比晚到好。這一路奔波,老爺也在吃苦,底下人不敢有怨言。”
倘若日期有假,沒趕上,還在半路鬧出事,對嫡母不敬,那孝心就虛了。
大老爺嘆道:“不敢不敢,是不敢,不是不會。強權壓迫,算不得真心。”
“那就多賞賜,叫他們勞有所得。老爺,人太多了,事繁易擁堵,行進慢,不如分作幾撥,咱們快馬加鞭,先趕回去。”
大老爺斟酌一番,點頭道:“我倒有心日夜兼程,只是這……唉!”
“走前把馬帶上了,養在丁字船上,随時能走。火把松油也有預備,小的走過兩回,還算熟,知道哪些路如今還能走。”
大老爺滿意道:“好!那我們即刻出發,你去交代一聲,我拿幾件要緊的東西,這就能走。”
“老爺,叫上五爺或七爺吧。”
曾孫輩是該來一個,老三身子不好,老七年紀小,母親又是個難纏的,不合适。大老爺很快拿定主意:“你去叫昽兒,別驚動旁人。”
“是。”
巧善睡了個長覺,等她醒來,天早就變了。
天光大亮,船在江中前行,他已不知去向。家安管起了事,沒人叫她去幹活,青杏也不用去做飯,正在幫她收拾。
“家安說隅中吃午飯,吃完就下船,改走陸路。叫我們早些預備好,一會跟在太太的馬車後邊走。頭還暈不暈?不暈的話,我給你打水去,該擦擦臉了,鼻子下邊黃黃的,像長了胡子。”
欸?
什麽時候弄髒的?難道是半夜流了鼻涕,把他惡心到,吓跑了?
腦袋昏昏沉沉,人稀裏糊塗,她不好意思問,只能憋在心裏,暗道:等他回來,務必要道歉。
吃完飯,一人領六個饅頭做幹糧留着路上吃,收拾行囊匆匆下船,再上馬車接着走,總算趕在二十八早間到了城門口。
車廂大,人也多,沒有凳,各自坐在箱子上。一車擠了十幾個,無處可倚靠,人累得腰酸背痛,卻難掩激動。一則終于能落地緩一緩,二則到了京城,能見大世面,說不定還有大的賞賜。有些人本家在這邊,能一家團聚,更是大喜。
城門高大,卻不能随意出進,等了又等,竟得了個原路返回的消息。
衆人驚訝不已。
說好的停靈二十八日,奔喪的子孫連家門都沒進就得走,實在不尋常。
沒多會,又有消息傳下來:車馬原地等待,人下來,跪迎老國公靈柩先行。
守城的官兵出來清道,這一行全貼邊讓路,排在最後的農人眼見進城無望,無奈之下,只能推着板車往回退。
家安等人下馬巡路,經過他們時,掏出銀錢,挨個打發。這些人跪地感激,說了許多好話才散。
這就要過年了,一天都不許多待,稱得上刻薄。
按品階,該葬入金湯山,生前護國,死後守陵。公忠體國,皇恩世祿,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但宮中派人來吊唁,敷衍一番後傳了聖上口谕:老人家病中常念歸正邱首,遵他的意思辦吧,京中親友已祭拜過,不如早些回去,落葉歸根。只輕飄飄一句,就将舊例撇開,讓老國公再行千裏,葬回老家去。
這份“皇恩浩蕩”,将趙家人的臉面打得啪啪作響。送葬的場面再大,也蓋不住這其中的凄涼。
車馬家裏就有,只是天寒地凍,有一段只能走水路。原定是三月化凍再返程,已和船家說定,這變數來得太快,毫無準備,得倉促找人借船。
老太爺身邊的人急得團團轉,一頓亂忙活,事沒辦成。蔣家人能幹,幫着借到了五艘客船,三艘現成的,到碼頭就能上,還有兩艘夜裏才能到。
便是全到齊了,人擠人也站不下。焦頭爛額之際,大老爺找朋友借到了商船,正好安放棺椁随葬,人也擠得下了,只是商船不同客船,免不了要受些罪。
大老爺帶頭上商船,把客船讓給長輩、女眷和病弱。大太太夫唱婦随,跟過來吃苦,囑咐兒媳去那邊照護兒子。她這樣做,別人也不好指摘大房。五老爺在商船上凍了一天一夜,熬不住,偷偷換了船,鑽到兒子的艙房裏躲着。
這些都是巧善從別人嘴裏聽來的,她也在商船上,頭兩天能聽到閑言,再往後,什麽消息都沒了。
這是商家拉貨用的大福船,只一頭有小艙,安置大夫和老婆子。丫頭仆婦待的地方,連頂子都沒有,也沒有座,仍舊坐着各自的箱子。此時顧不上體面不體面,不凍死就是體面,管事的帶頭把厚衣裳翻出來,多裹幾層。船上人擠人,誰也不敢抱怨,都在祈求千萬別下雨雪。
人一倒黴,怕什麽來什麽。
到了夜半,先是大風,再是飄雨。船家趕緊用繩綁了油氈四角拴在桅杆上,這本是拿來覆蓋貨物的防雨布,做棚頂就不夠了。苦了坐邊緣的人,大風夾着雨絲往裏飄,想躲也躲不了。
有人憋不住,悄悄地哭,被人呵斥,怕受責罰,就說是為國公爺的離去傷心。
風越刮越大,船不停飄蕩,心再大也睡不着。
隔壁就是被護在中央的主船,碩大的棺椁被黑夜提前埋葬,看着像座老墳,沉寂可怖。四周靈幡亂舞,船燈各自搖晃,它們為虎作伥,将夜的詭谲再放大。
不知道是誰問了句“幾時才能天亮,好難受”,才吐出就被風吹得支離破碎,只剩了嗚嗚鬼聲。
巧善也在船沿,她穿了六七層,沾濕的只有最外層,裏邊新棉新布,捂得暖烘烘的,腦袋也裹嚴實了。她不覺得冷,也不怕鬼,只是擔心,扒着船舷,伸長脖子望向那邊。
她仔細分辨着護在棺椁旁的身影,想找出他,可惜雨絲細密,層層疊疊,實在是看不清,只好作罷,轉回來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