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馬失前蹄
第36章 馬失前蹄
京城容不下,定江城是根基,不能軟,出殡這日聲勢要浩大,不容有失。
己卯是吉時,寅時要吃過早飯,收拾好,保證卯初一刻(5:15)棺椁能出大門。因此老國公留在宅子裏的最後一晚,趙府各處燈火通明,子孫都在靈前,八珍房的人也沒回去,在油燈下洗洗切切,提早預備。
他領着兩個人過來,當衆點她的名,把她吓了一跳。
人在院中說話,四面八方都看得到,這是坦蕩。她等着他開口,他看看四周,擡頭看一眼天色,再看向大竈房,問她:“你往屋裏瞧,能不能看清她們的臉?”
她點頭。
“退到樹下試試。”
她照辦,又點頭。
他跟過去,壓聲說:“天亮以後你別跟着去,寅正二刻,家安過來領你,你跟他去個地方,就在那待着。還記不記得那年撞到你的人長什麽樣?”
“能幫小英報仇了嗎?”她趕忙捂嘴,蓋住這聲驚呼。
他不在意小英大英,只擔心她的安危。接下來他有場大仗要打,不能時時刻刻盯着她這邊,趁送殡人最齊,想辦法把這個隐患拔了才安心。闕七是親戚,誰也不能攔着他上門,這幾日都在府裏走動。究竟是不是闕七,他沒有十成的把握,不過,他能這樣想,萬一對方也有這個打算,那就糟了。
這事馬虎不得,還得先下手為強。要真是動不得的人,能拿個把柄,對他接下來要做的事也有益。
出殡走哪條道,是他劃出來的,梅棠巷是必經之地。按行程,到那時差不多要天亮了,又有“隔行一燈,半道不能熄”的規矩,她可以看清楚。一棺兩椁,龐大笨重,過拐角必定要慢下來,她可以看得更仔細。
“不要聲張,看到了,指給家安,剩下的事,你不要管。”
她點頭。
“去吧,捂嚴實點,外邊起凍了。”
Advertisement
小英慘死,一直是她擱不下的心結。巧善清清楚楚地記着那人的相貌,因此一眼就認了出來。
“家安!”
家安等着她指示,可她說不出口了。
死了的人重要,活着的人更重要,她不能連累他們。
她放下千裏眼,盯着窗外,失神道:“我……我有些渴了,勞煩你替我要些茶水。”
桌上就有,她身側的幾上也有。
家安沒信,順着方位看過去,大致有了數,再去倒茶。
“橫眉短眼,頸粗腿健,一看就有些本事在身上。應該是這人,我沒見過這張臉,至少不在老宅的名冊裏。五爺跟闕七都在那一塊,這三寸丁一直繞着他們轉,拿不準是跟的哪一個。”
家禾思量片刻,嗤道:“興許都有份。趙昽是孝子賢孫,闕七是排不上號的親戚,說難聽點,那就是條仗勢的野狗,趙昽身邊不缺人,用不着他去攙扶。這樣的日子湊一塊,鬼鬼祟祟,只能是狼狽為奸。她哭了沒有?”
問的是該哭喪的他,還是她?
家安觑着他臉色,緩慢答:“沒有,看着有些着急。她不肯說,是不敢惹事,不是純心糊弄,您別……”
家禾苦笑道:“我還能不知道她?你多支個耳朵,聽聽最近有沒有事故。我在外頭找了人來盯,八珍房的局已布好,你留神信號即可。”
大事辦完了,上下疲累,處處松懈,正是暗地裏搗鬼的好時機。
“那青杏姑娘要不要管?我看她家人很不上心,跟着她祖母反倒更苦,從早幹到晚,一刻不得閑。”
“嘶……我說呢,原來漏在這,忙糊塗,把她給忘了。船上人少,趙昽盯上了她,沒有得逞,必定不甘。”
他猜的沒錯,趙昽憋了大半個月,心癢難耐,又找上闕七。
姑媽老了,不中用,撈不到錢,被人趕去跟仆婦擠,翻身無望。闕七過不慣窮日子,慫恿趙昽将剛分到手的寶貝拿去兌了錢,籌劃着過幾日尋個借口“借”走,好将心心念念的美人弄回去,此時不敢得罪他,滿口應承。
這事不是第一回做,熟門熟路:趙昽掏銀子,闕七出面使些手段把人支開。趙昽戳窗吹迷藥,闕七用匕首撥闩。一個進去辦事,一個在外邊放風擋事。
進去老半天了還沒完,外邊這個凍得打哆嗦,聽着裏頭的窸窣,心裏不痛快,低聲咒罵一通,叫了一聲。
他奶奶的!
他愛渾圓飽滿的美人,看不慣這種醜事,将燈滅了才進屋,瞥一眼炕上跪着蠕動的黑影,心裏煩躁,背對那面坐下,滿嘴怨言:“悠着點,別玩過了頭,又鬼喊鬼叫,找我收場。我替你打聽清楚了,這小東西爹不疼娘不愛,花幾個錢就能了的事,你非要……你這是什麽意思?”
頸上冰涼,先是指尖擦過,再是環住。
他沒這癖好,直犯惡心,用力去扒,破口大罵:“瞎了你的狗眼!你做什麽,放手!想過河拆橋? 有事都算在我頭上,不知背了多少髒髒臭臭的罵名,你還敢……放手!你放不放? 老子到趙香蒲跟前告一狀,有你好果子……”
身後之人玩夠了,收緊,再收緊。咕嚕咕嚕一陣,漸漸沒了聲息。
床上那個仍在拚命扭動,發不出聲,掙不開繩,只能眼睜睜看着闕七被當成死狗捆紮。兩人擡着麻袋出去,屋裏靜得只剩了他的喘息。他不想死,接着發力往外蹭,實在艱難。此時再也怕不得別的,雙膝抖動,待到面朝外側了,用力往前栽,摔到邊緣,再奮力一蹬。人從炕上跌落在地,顧不上疼不疼的,像肥蟲一樣,拼了命往門口拱。
去了半條命,出一背的汗,這才挪到門口。用舌頭去勾門板上的破洞,有縫了再用額頭去蹭,它不好使,那就換下巴。門一點點被推開,凍風往裏灌,首當其沖便是他。此時身上前冷後熱,難受至極。
他滿懷希望,費勁把腦袋支起來,等在門邊的人揪住他耳朵往上拽,不時發出嘲弄的笑聲。他的同伴會一手淩遲的絕技,用匕首沿着捆索将中衣一塊塊割下,在檐下的髒雪水裏沾濕,拍在他腦門上,糊鞋底子似的,貼了一層又一層。
趙昽篩糠似的抖,鼻子一刻不停地喘着,生怕就此斷氣。
這些人有意放他一馬,沒動血肉,只将衣衫剝幹淨了,暗藏的銀票也搜出來收走了,将他力氣耗光,再把繩割斷,放他走。
馮稼看不慣欺淩弱小,收了錢仍舊不滿,“禾爺,為何放了這畜生?”
“闕七的命不值錢,人丢了就丢了,閑了再慢慢找。他不一樣,二房只剩了他,一出事,到處都要亂,這時節不能再出命案。你放心,或早或晚,總要除了這禍害。”
馮稼将銀兩又抛回去,恨道:“用得上的時候,別忘了叫我。镖行老規矩:為民除害,不收錢。有他那些,夠兄弟們吃喝了!”
趙家禾客客氣氣道謝,等馮稼走後,他拿出革帶碎塊,捏着它冷笑。
趙昽又病倒了,親近的人誇他孝順,也有些不中聽的傳言,扯一堆八字風水,說是老國公憐他孤苦,要帶他走。
這股歪風刮得及時,老太爺那果然有了動靜,接連幾日睡得不好,說是老國公夜夜入夢,不放心子孫和公府,教誨托付……
老太爺痛苦懊悔,吃不下飯了。
老太太日夜照護,也倒下了。
五老爺孝心乍現,要上山結廬守墳。
大老爺要在父母跟前侍疾,要勸說兄弟早日寫下自首狀,還要操心病重的侄子,忙得焦頭爛額。
都在預料中,趙家禾将手裏的餌一一撒下,耐心等着。
接下來,京裏來的這撥人,該念着要回去了。
他勝券在握,将與客船簽下的契上交之後,順勢問了句五老爺。
大老爺面色平靜,坐在那一動不動。
他只好按下不提,改說起要往岵州恪州走一趟,早些出發,才能趕上收春繭。
大老爺仍舊不吭聲,眼都不擡。
他覺察出一絲不對。
是誰來過了?
他借口要更衣,想退出去打探。
大老爺突然拉開抽屜,抓出一封信,用力甩到他身上,冷聲說:“曹觀
家禾的上一個名字
,你藏在背後,任意擺布我趙家人,是不是很得意?”
家禾跪下,撿起信,抽出來查看,紙墨字都熟得讓人心慌,只掃一眼便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還在等時機開口勸說,這封夢寐以求的信竟然提早擺到了眼前。
他腦筋轉得飛快,裝作不知,驚呼:“老爺,您這是拿定主意要……這……五老爺那,再勸一勸吧,其中利害得失……”
死不悔改!
大老爺痛心疾首,站起來,大步走到他面前,緊攥念珠,盯着他質問:“我拿主意?哼!不是你小趙大人想要當家做主嗎?”
“老爺,冤枉啊!那不過是幾句渾話,他們編出來嘲谑小的,小的絕無此心!”
“這章子,只有你拿得到。這字,除了你,誰能仿得這麽像?這信中之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得這麽細致?我與至忠往來的事,全權交到你手裏,倘若這信沒被攔截,就是将我和他置于炭火之上。趙家禾,你比他們機靈,有點小聰明,辦事利索,我倚仗你辦了幾回事,你就得意了? 往日瑣碎,你自作主張,我念着情分,不與你計較,竟是慣壞了你。只是今日你這冤字,喊得太可笑了!”
這信打哪來的?
老爺為何這樣篤定就是他做的?
今時不同往日,家禾不敢再耽誤,着急辯解:“老爺,小的絕沒有做過這樣的事,這信送出去,于我,沒有半分好處,何必多此一舉?小的出身不好,空腹高心,總有這樣那樣的弊病,該罵該罰,但始終牢記一個忠字,絕不會做有損老爺的事。”
人證物證确鑿,大老爺只聽見了狡辯,大失所望,心灰意冷,招手讓人上前,冷冷地吐出幾個字:“背主行竊,家法處置。”
挨打是小事,這個罪名一落地,他這輩子都翻不了身。
冷靜,冷靜!
家安扣住他胳膊,轉身時松開一瞬,再次用力扣緊,力道落在五個指頭上。
五,是趙昽,還是趙苓?
據他所知,這兩人都沒有這樣謀劃的本事,可是,他只能知道他看得到的東西,就像他在趙昽身邊待了小半年,竟然不知道他是個好欺淩幼女的龌龊邪佞。
這封信能要去趙苓半條命,他沒必要挖坑埋自己,那只能是趙昽。
趙昽,趙昽,沒錯,屋裏那個蠢貨把這畜生當命根子疼,擔心這塊心肝肉将來撐不起二房的家業 ,事無钜細,什麽都教。早晚都要叫來問問,什麽都交代,唯恐漏了哪。因此趙昽知道趙苓的事,知道與趙大人的往來明細。這兩人情同父子,手把手教寫字,趙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仿出這封信。
他用外邊的人弄趙昽,趙昽居然知道是他出的手,裝病藏在暗處,射出這致命一箭。
先前……是了,那畜生在船上沒得逞,一是她警惕,二是他囑咐手下跟緊了,三是他伺機故意将人帶離。
趙昽藏得無聲無息,人就不蠢,只要回頭一琢磨,就能猜透其中關節。
他娘的,百密一疏,他也被趙昽那窩囊相給騙過去了。這陣子又忙又亂,他目空一切,失了穩重,急功近利,只盯着遠處,一腳踩塌了。
趙蒲
大老爺,趙香蒲也是他。
護短,偏信偏聽,為了這個混蛋,跟大太太吵了幾年,怪不得方才聽不進,也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失了先機,眼下他嚷再多也無用,趙蒲只當他是狗急跳牆,胡亂攀扯,只會更恨他。
闕七的屍首棄在城外野竹林裏,身下壓着趙昽的革帶殘片,到時候一查,就能摸到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趙昽不死也得脫層皮。可惜這步棋,此時也不能走,只會适得其反,為自己再添一道構陷的罪名。
一股悲涼壓得他透不過氣!
他殚精竭慮,為這個人赴湯蹈火,最後竟然是死在他手裏。他騙了馮稼,若不是擔心這人接連受挫,遭不住,他會不管不顧弄死那玩意,不留後患。
巧善說得對,他們的事,就該由着他們去辦。就該讓這個名士蠢死,被這些好家人扒皮抽筋,大卸八塊,熬成一鍋濃湯。榆木疙瘩,只有到了冤死那一刻,趙蒲才會知好知歹。
留在閑野居的人,他全摸透了,他們只會些唬人的拳腳,要掙脫不難,可是逃出這一會,前功盡棄。有《逃人法》在,不單是他,所有牽連到的人都要依法嚴辦,沒準會扯出她,那是下下之策。
他趙家禾聰明一世,只糊塗了這一時,要認命嗎?
不可能!
新任家明在搬行刑凳,不時往他這瞟,目露不忍,險些絆倒自己。
他是因為這雙眼睛像她才挑了這笨小子。她曾睜着這樣的眼,追着他問:“那些話,你記住了嗎?”
他記住了!
太太為他的事跟老爺吵,不是小氣,必定有個緣故。
能讓大太太不顧夫妻之情吵上幾年的事,絕不是小事。
他猛然驚醒:那些混賬事,她也知情,因此天長日久地厭惡,一刻也不能容忍!
他轉頭看向家安,無聲提醒:大太太。
家安眨眼,垂眸接着捆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