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曦光

第19章  曦光

此話猶如晴天霹靂, 劈得雲浮大腦發懵。

時順道人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情緒中,自顧自道:“這是當年,當年我們去昭煜投胎的地方見過, 那孩子當時已經瀕死了,他求我們救他, 他說他錯了, 他說他想活……就是這個樣子, 魂魄不全,經脈殘缺,生不如死……”

他的情緒越來越古怪,眼看着就要失控, 雲浮不得不拔高聲音, “時順前輩!”

時順道人渾身一抖, 有些茫然地擡頭。他的身形似乎有些佝偻了, 初見時紅潤的面龐也只剩蒼白,這讓他臉上的溝壑愈發明顯,眼睛也不複清明, 隐隐有晶瑩的淚光閃爍:“……我失态了,抱歉。”

雲浮頭一次覺得棘手, 她謹慎道:“前輩, 昭煜的分魂……有、有可能是女子嗎?”

時順道人整理好心情, 下意識瞥一眼面無表情的明若風, 輕咳一聲,道:“若是投胎, 是有可能的, 然而分魂卻不同。分魂會複刻本體除了記憶以外的大多數,這姑娘一身正宗的玄天宗功法, 沒有這個可能。”

雲浮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松一口氣,她神色複雜道:“如此,等師姐回來,我會與她商量。麻煩前輩了,晚輩送您回去休息。”

時順搖搖頭,道:“不必了,前線離不得我,我即刻就要啓程,無需你再送了。”

他猶豫片刻,還是道:“若有昭煜的消息,也請你告知我。”

雲浮恭順行禮,“當然。”

他們心裏都有數,再查下去,很可能就要涉及到玄天宗的私密事了。好好的內門弟子莫名被分魂,兇手都是其次,重點是要明白是誰被分了魂——修士是可以活着被分魂的。

雲浮不由嘆息一聲。

真是多事之秋。

送時順到門口,目送他離去後,雲浮回頭,見明若風依舊靜靜站在原地,便道:“今日你也累了,去歇歇吧。”

明若風輕輕點頭。

她想了想,又擔心孩子一個人胡思亂想,就道:“還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明若風猶豫片刻,走上前靠近她,低着頭道:“師父,那個怪物,真的是我嗎?”

“不是,”雲浮堅定道:“它是它,你是你。不管它是什麽,即便真的如猜測一般是未來的你,在你還什麽都沒有做的時候,它就不是你。”

明若風眨了眨眼,噗嗤笑了:“師父這話聽起來不大講理,若真是未來的我,那也只能說明我心性不佳易動搖,趁着我還沒做出禍害別人的事,斬草除根才好。”

雲浮皺眉,“哪來的歪理,為人師長,如果只靠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所謂未來行事,那也就不配作為教人子弟了。未來也許修真界會覆滅,難不成我們就要現在放棄抵抗,免得麻煩嗎?”

她想起鏡靈會使寄主的思維變得偏激,也會潛移默化影響他人的情緒,忙調整內息,壓下心中的煩躁,微微彎腰與明若風平視,輕聲道:“孩子,未來如何,他人說了是不算的。命運只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即便走過同樣的路,也未必能成就同樣的人,何況是完全不同的過去和未來兩個模樣?如果他是真的未來,那也沒有關系,師父陪你走別的路,做一個與未來不同的自己,好嗎?”

明若風眼神迷茫,怔怔看着她,低聲道:“可是我怕——”

他又想起那個‘怪物’說的話,明明離了很遠,金盞也沒有聽到,可那聲音就仿佛是從他心中響起的一般,他說,果然,不管是哪個世界的你,都是厭惡我的。

明若風驀地攥住拳頭,指甲刺進肉裏,疼得身和心一起顫抖:“師父,如果我真的做了壞事,你會厭惡我嗎?”

雲浮眉頭皺了皺,耐心回答:“不會,但我有義務制止你。”

她對此還算看得開,人都會有自己的選擇,無非立場不同,對錯無需過多分辯,在其位謀其職即可。

明若風閉了閉眼,心想,這樣也很好了。

他調整好情緒,恢複了沉默冷靜的模樣,垂眸行禮道:“弟子告退了。”

雲浮看他這樣也犯愁,只是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不得不按下多餘的心思,回過頭去看金盞的情況。

她剛走到近前就愣住了,對方已經睜開了眼睛,見她過來,轉過頭笑了一下,又扭頭望着高處。

雲浮探了探她的經脈,淤積的黑霧已經散了大半:“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金盞一動不動,突然問:“我還是個人類嗎?”

雲浮一愣,知道她應該聽見了:“當然。即便是我們,也不過是修行的凡人。”

金盞默默閉上眼,輕聲道:“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很厭惡自己是個人類,因為我總和姐姐們不一樣,她們就總想趕我出去,要我和人類在一起,成為人。”

雲浮知道她只是想傾訴,便在一邊坐下,靜靜聽着她說。

“我五歲、七歲的時候都出去* 過一次,後來我十一歲時,差點被抓去給人當了媳婦,姐姐們就再也不提了。”金盞咬牙唾罵道:“真惡心。人真惡心。”

雲浮沉默着輕輕拍她的手臂,只作無聲的安慰。

金盞卻突然翻身坐起來,盯着她道:“我五歲時,姐姐希望有個好人家收養我,丢下福兒離開鬼域,到處打聽人家,可人家都只要男兒,好容易說動一戶人家的夫人,沒多久那家的男人又将我扔出來,嫌我小丫頭片子吃的多,說我是該死的野崽子,天生的賤種;”

“九歲時,姐姐想給我找個好丈夫,東拼西湊了金銀,談定了家書生,可那家人當我是沒人要的有錢孤女,父母雙亡晦氣,便想殺人奪寶,來日娶更有福氣的小姐;十一歲,姐姐放棄了,想讓我學門養活自己的手藝,同門都鄙夷我出身微賤,我争強好勝,她們嫌我心比天高,推着我去最偏僻的地方送貨,我又一次差點丢了命。人間,還沒有鬼域安全。”

“我都已經接受了,已經接受,我就是個不值錢的丫頭,”金盞說着,終于淚流滿面,哽咽道:“接受我就是一個很卑賤很普通的人,不配肖想貴人才配得的東西。你現在告訴我,我原本是個高貴的仙人,我可以去争取,去學習我想要的,這算什麽呢?”

雲浮也不曾料到凡間是這種境況,更沒想到一直在鬼域長大的金盞……只是沒能融入進人間。

她張了張嘴,只覺得啞然,半響才低聲道:“任何人,不論身份高低,都有資格争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和許多同門,也都是孤女。”

金盞用力抹掉臉上的淚痕,嗤笑一聲,又說:“你是仙人,當然不一樣。”

雲浮實在不擅長口舌之辯,沉默片刻道:“可也是人。”

金盞微微撐起身子,直視着她,眼神略有幾分嘲諷厭惡,但比起反感,她更像是想激怒雲浮,以達成什麽目的:“……免了吧,可不是什麽好事,我看他們說的對,人就是卑劣下賤的動物。什麽天道眷顧,什麽衆生之首,其實一切行為不過是更好地吞吃其他動物,乃至同胞。”

她笑了一聲,嗓音沙啞,撕裂般的尖銳:“你看那未教化過的人,可有比貴族腳下精心打理過的鷹犬強多少?”

“一家之言,不能代表全部,”雲浮微微嘆氣,思索道:“實際上,我對這個世界,也沒有那麽了解。你說的那些事,我很痛心,卻不知道如何改變,實際我也不過是個很普通的人。”

“但是這個世界需要秩序,”雲浮目露憐惜之意,擡起手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嘆息道:“若真如你所說,人與人之間只剩下互相撕咬、吞噬,那即便是我,又算得了什麽人呢?”

金盞語氣硬邦邦的,不自在地避開她的手,有些僵硬:“您身份尊貴,本領高強,自然不一樣。”

雲浮失笑:“那也不見得。在我之上,有更強大的修士前輩,也或許有什麽不曾現世的強大存在,到那時,我也只是草芥塵泥,無甚不同。”

“我的本事不算很大,也難以兼顧天下,只能盡力顧及眼前所見,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對這個世界有所幫助,即便只是一點。”雲浮道:“我希望你經歷的這些都永遠不會再次發生,我希望我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師長,庇護更多的弟子去建設合理的秩序……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成為人。”

金盞神色微動,還想和以前一樣,再扯出個嘲諷的笑,可嘴角略動了下,實在提不起來。

雲浮起身,在她面前半蹲下來,靜靜仰頭看着她,輕聲問:“你願意留在玄天宗,和我一起努力,去成為更好的人嗎?”

金盞盯着她的臉:“……你可教不好我,我曾經的老師可是名師,也沒能教會我聽話。”

雲浮失笑:“但是你很厲害,你已經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長到了這麽大。這麽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金盞猛地一怔,眼睛又開始發紅,她努力癟着嘴不讓眼淚落下,“你別以為你這麽說,我就會喜歡你。我才沒那麽好騙,你想騙我當你徒弟嗎?”

雲浮站起身來,往後看了一眼,笑着說:“這可不好說,你是內門弟子,也許曾是我的長輩也說不定——師姐回來了。”

她聽到傳音,回頭遠遠就看到了瀾海帶着弟子的身影,以為對方有事找自己,正要和金盞說一聲暫時離開時,瀾海已經滿臉凝重地帶着人闖了進來。

雲浮從她的面色中察覺到了異樣,猶豫着問:“師姐,發生了什麽嗎?”

瀾海道人行色匆匆,看到她臉色也沒好多少,招招手叫人上來。一個小弟子提着燈上前,一盞透明的琉璃燈中,搖晃着閃閃發亮的泉水,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一簇火苗微微躍動,水火界限分明。

它看上去略顯微弱,然而弟子一言不發地上前走近了幾步,只見那豆大的火苗突然一跳,騰地爆發出更大的火焰,是尋到了生命之源的喜悅,這是曦光的魂燈——

而它如今正對着金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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