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選擇

第24章  選擇

福安城的城主是個災星。

這消息如風一般走街串巷, 吹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裏。然而,真正在意的卻沒有幾個。

本來麽,貴族和百姓的生活就是天差地別, 百姓埋頭在田地裏刨都刨不到食吃,一擡頭換了個城主, 換了個主子, 又有誰關心, 能活下去就已實屬不易。

自然也就沒人能注意到,在這無謂的流言之下,有什麽細密如絲的黑煙悄悄鑽了進來,猶如悄無聲息絞殺一切的藤蔓, 在角落裏緩慢攀爬。

城主身邊最後一個親近的人也死了, 他将伺候自己的下人都打發了, 卻也沒能攔住他們各有各的死法。

城主知道這并不是什麽命格所致——因為是他做的。

殘魂之身, 心中的惡念無法控制,年幼尚且弱小時感受過的溫情,都會在長大後變為刺向自己的尖刀。他會殺掉所愛之人, 衆叛親離而死,然後在死前回憶起自己惡鬼般的每一世, 在痛苦中失去意識, 重新開始。

他們說, 這樣可以迅速鍛煉精神力。

但城主是特殊的——他還沒死, 就恢複了記憶,幾世的痛苦疊加在一起洶湧而來, 那些他愛過、恨過, 最後親手殺死的,都在耳邊反反複複斥罵詛咒他, 恢複的不止記憶,還有死亡時的痛苦,這讓他日夜難安。

明定安就是在這個時候找到他的。

她懷着朝氣蓬勃的希望,拿着宗門流傳下來的寶物,找到了多年前被稱作希望,實際連名字也沒有幾個人知曉的昭煜,試圖求得救世之法。

明家是熠輝道人的遠親,因天下矚目的救世之法失敗而隐世,又因黑霧幾乎蔓延到青峰山而不得不出世。明定安到底還是年輕修士,心中也仍有熱血,她不像長輩那樣一心避世,生怕熠輝的爛事波及到自己,相反,若是真的能解決蔓延世界的黑霧,她也是願意犧牲的。

“……即便茍且偷生,又有何意義?我們從出生起就沒見過藍天白雲,我的子孫後代也将活在這樣朝不保夕的日子裏,偷得一時安寧,最終也不過是自欺欺人。”明定安眼睛清亮,笑時如彎起的月牙兒,透着堅定不移的信念,定定對着屏風後斜躺着的人影道:“昭煜前輩,如果您不願意繼續,晚輩請求您将方法交給我。”

她的眼神柔和下來:“我的兒子今年剛過十歲,這天下還有千千萬萬個剛過十歲的孩童,我希望他們可以見到藍天白雲,得以将生機延續下去。”

不知被哪個字觸動,一直半躺着打盹的人忽然坐直了些,廣袖一抖,探出一只枯瘦的手,像凋零了的朽木樹枝:“哦?要以死亡換生機,我怎麽覺着,也只會換來毀滅啊。”

“并不是!”明定安急急解釋:“就如同果實需要被鳥雀吞食或落地腐爛才能種出新芽,沒有毀滅何來的新生?自然,我也是極怕死的,然而這樣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不願過,也不願讓我的孩子過。我希望我所做的一切可以讓他們挺直腰背成長,撐起更廣闊的天。當然,”

她笑了下:“我也想看見。如果我能活着看到,那就更好啦。”

昭煜歪着身子,仿佛剛才的動作就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光從影子上看,他可實在不像受一城百姓奉養的貴族,只怕流離失所的災民都比他更有人樣。

說的話也不怎麽像人,拖長了語調,有氣無力的,帶着惡意的調侃:“你這聲音叽叽喳喳的,确實像鳥雀,吵得我頭疼。慢點說,我聽不清。”

他慢吞吞擡手指了指耳朵,影子被光線拉長,讓他看上去甚至有幾分驚悚:“你就跟那怨靈一樣,什麽都做不了,只會在我耳邊吵。”

明定安瞪大了眼睛,莫名被說這麽一頓,就像數九寒天被兜頭潑了冷水,茫然之中又帶着委屈:“昭煜前輩……您身體不舒服嗎?”

昭煜手指撐着額頭,閉目沉默許久,才說:“你真的想要這方子?”

明定安說:“自然!前輩一家曾為天下付出性命,晚輩敬服不已,只希望您也可以見到這天空重新放晴的一日。”

她立刻就忘了剛才的不愉快,雙手抱拳,認真道:“晚輩願意犧牲!”

昭煜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麽,慢悠悠說:“好啊,你先幫我一個忙。”

“幫我,解決了這幻聽的毛病。”

*

靈體植入體內,是要生生挖出來的。

明定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和硬生生将自己的骨架拆開有什麽區別?然而昭煜一臉淡然,仿佛對皮肉之痛毫不在意,她便也壓下心中隐約的不安,滿是敬佩又擔憂地連連道謝。

然而,當昭煜開口說出方子後,她的表情徹底繃不住了:“怎麽會……會是如此惡毒之法!?”

昭煜渾身都裹進漆黑的鬥篷中,看不清面容,此時福安城已滅,他更加像個亡魂,周身都散發着不詳的陰森氣息:“有何不可?我都能熬過去,你心懷大志向,張口閉口就是犧牲,怎的一聽就怕了?”

明定安有些猶豫:“我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前輩真是辛苦了。”

她糾結幾息,終于下定決心,深深握拳,道:“好!我願……”

話音未落,明定安突然變了臉色:“風兒!?”

只見一個十歲的男童被紅衣怨靈裹挾着往前走,逸散的黑氣在孩童身邊翻滾,幾乎要飄到他白嫩的臉上,這畫面看得人心驚膽戰,明定安急忙扭頭質問:“昭煜前輩,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的天賦不如你的兒子,靈體不如給他,”昭煜依舊慢吞吞的,說:“自然是,以大局為重。”

明定安瞬間崩潰了,驚怒道:“昭煜你瘋了!風兒還只是個孩子!”

昭煜偏頭看她,兜帽微微下滑,露出半張蒼白清瘦的臉頰:“哦?可你不是說,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麽?”

明定安咬牙怒極,心中不願相信衆人眼中的英雄之子是這副模樣,恨恨道:“是我眼瞎看錯了人,你不可能是昭煜前輩,你沒有資格替他做決定!你到底是誰!”

“我?你不認得了麽?”昭煜好笑地搖了搖頭,“你特地來找我,怎的又裝作不認了?這可不由得你不認。”

明定安心中也知道,靈魂指引不可能有假。她幾乎有些絕望,看着孩子空洞迷茫的眼神,擡頭哀求道:“又何必……我自願去,又何必逼迫孩子……風兒他才十歲,他即便願意犧牲,也必然是他人灌輸的想法。若他成年了做出選擇我無話可說,可他現在的年紀根本無法理解死亡代表什麽,他根本沒有做出生死決定的能力啊!”

昭煜的眼神始終落在她的臉上,看得極專注,不知道在想什麽。他歪了歪頭,說:“可惜,靈體已經植入了,你要挖他的骨嗎?他知道挖骨的決定代表什麽嗎,他擁有做出這個決定的能力嗎?”

明定安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一時陷入絕望。

“昭煜,”最終,她也只能苦澀地輕喃一句:“你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

昭煜似乎是嘆了口氣,有些無奈,“老實說,我很不喜歡你總是用過去的身份看待我。你有你的選擇,我也有我的選擇,難道因為我的選擇不符合你的利益,你就要咒罵怨恨我嗎?”

他只站在那裏,袖袍忽然無風自動,身上爆發出強烈的氣勢,黑白糾纏,如斬骨刀,似有千鈞之力。

明定安意識到了對方修為的強大,自己萬不能匹敵。她敢于犧牲的一切前提,都在于後代親人能夠生活在藍天之下,用兒子的犧牲換得安穩算什麽呢?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先前的幼稚,也不得不叩首苦求:“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我想求您,讓我為他做一次主,移除這靈體,魂飛魄散也無怨無悔。”

昭煜在這時卻出乎意料的好說話:“可以,你請。”

此時的明家,在他眼中更像是個實驗體。昭煜也是希望世界能重歸安寧的,若能好好活着,誰願意不人不鬼,正好明家撞上門來,那便由他們去實驗。

昭煜冷眼旁觀明定安殚精竭慮為兒子尋找後路,有那麽一瞬間,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然而也只是一瞬間,死人是注定要被抛到腦後的,如今他更希望這份雷能有明家的人去趟,讓他安穩地繼續活下去。

至于那些渴望得見的美好,他想,都是無望的希望啊。

在明定安做出準備期間,凡間有個萬人城池被吞噬的消息終于傳入修真界,輪回司派了專人來調查。昭煜遠遠停在破爛的城門前,看着腰配玉牌的女子長身玉立,風度翩翩,彎腰沖飄飄忽忽的雪酥行禮。

剛死不久的怨靈含着沖天的怨氣,然而黑氣缭繞間,雪酥的眼神一片清明,擡頭遙遙與他對望。

昭煜垂眸勾唇,轉身離開。

玄天宗,曦光道人。

是個好騙的傻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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