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隋風一瞄到這道紅燒魚,下意識就擡眼去看施臨卿。
施臨卿正舉着筷子不緊不慢地用餐,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對面正在發生什麽事。
隋風收回目光,心道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雖然施恒鴻當時只是随口一說,但是沒準管家或者別的什麽人就把他那句話放在了心上,所以特地多上了一道菜,免得讓他這個客人覺得施老先生說話不算話。
又或者這道菜本來就在施家的營養師今天列出來的菜單上。
畢竟做人嘛,要有自知之明,不能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隋風夾起一塊魚肉淺嘗了口,肉質滑嫩,味道鮮美,确實不錯。
不過他本來就對魚類沒有什麽特別的偏好,所以只吃了幾口,就轉而去夾別的菜了。
他沒有注意到,坐在他正對面的施臨卿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
剛剛隋風聽說他們沒有帶魚回來時的那副表情實在太失落了,他還以為是因為這顆小白菜長期在家受親戚苛待,連一條魚都吃不上,才饞嘴成這個樣子。
雖然只是名義上的聯姻對象,但是他施家又不缺這幾條魚,所以施臨卿就讓人吩咐廚房臨時加了一道紅燒魚上來。
他本來以為能看到隋風表現出一點特別的反應來。
無論是特別喜歡,特別感動,甚至是特別能吃,只要是跟他平常的表現些許不同,就都可以。
然而沒有。
這個少年就像一潭水,清澈,平和,且無波無瀾。
Advertisement
只有在過路人随手丢進來一顆石子的時候,才能在水面上激起陣陣漣漪,盡管這顆石子沉到水底之後,這潭水又會很快重新歸于平靜。
施臨卿自認為不是一個很有閑心的人,也很清楚其他人的情緒如何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但是不知為什麽,他偏偏很想看見眼前這張賞心悅目的臉上出現緊張和膽怯以外的情緒。
雖然這聽起來有些惡趣味,雖然施臨卿也沒法解釋自己的這種心理,但他很确信,自己更想看到的是具有生命力的流水,而不是一汪死水。
也許是因為鮮活的美人總比木頭美人更讨喜吧。施臨卿初步對自己此刻的心理活動作出了總結。
出于這個心理,施臨卿又突然開口對隋風道:“回去之後,你打算什麽時候搬過來?”
“啪嗒”一聲,隋風剛夾起來的白灼蝦又掉回了餐盤裏。
施臨卿清清楚楚從他臉上看見了兩個大字:震驚。
嗯,起碼這副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模樣比之前那個木頭樁子順眼多了。
隋風左看看,右看看,示意他周圍還有別人能聽到他們的談話,沒說出口的潛臺詞是:我們當初談合作的時候可沒有說過這一條,你怎麽能不經我同意,突然擅自臨時加條件?
然而施臨卿非但對他控訴和質問的眼神視而不見,還神态安然地喝了一口湯,看起來正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
隋風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找借口拒絕:“快開學了,我要……住校的。”
他依然像一只受盡了欺淩的小鹌鹑一樣低着頭,聲音也依然又小又弱,卻偏偏又小得恰到好處,讓四周那些有意無意注意着他們兩人動靜的人都聽了個大概。
雖然這些人看起來都在安靜有序地各司其職,但隋風能分明地感受到,其中有幾道視線始終落在自己和對面的施臨卿身上。
就是不知道這些都是誰的人了。
施恒鴻?顧曼纭?還是兩者都有?
甚至可能還包含了施臨卿的人。
果然,越是頂級的豪門,內部的水就越深。
隋風對施臨卿在這樣的環境裏如魚得水表示敬佩,并對他這種拉自己下水的無恥行為表示堅決的譴責和唾棄。
“這可真是太遺憾了。”施臨卿用絲毫聽不出遺憾的語氣,不鹹不淡地表達了自己的遺憾。
并緊接着挖下了第二個陷阱。
“那周末呢?周末總可以回來住吧?”
“……”
隋風對上他眼裏毫不掩藏的戲谑,哪裏還會聽不出他現在就是在故意看自己笑話,咬着牙道:“周末我還要勤工儉學……賺、學、費。”
他把後面幾個字咬得極重,是在表達自己對施臨卿戲耍他的不滿。
可施臨卿聽完卻是一愣。
那對鋒利的眉頓時蹙起,不可置信道:“他們連學費都不給你交?”
“……”
隋風本來只是配合他在旁人面前找借口拒絕“同居”,畢竟他完全有能力負擔自己的學費和其他方面的開銷。
但施臨卿這樣一問,他又覺得似乎沒什麽不對。
何兆振和隋蘭若确實從來沒有說過要替他交學費,就連生活費也是從來就沒給過他的。理由是他又不住校,在家裏吃住,在外面自然沒有什麽需要花錢的地方。
當然,他的表哥何瑞程,上學的時候就拿着高昂的生活費,現在即使已經畢業工作了,還是會每個月按時收到來自父母的巨額“零花錢”。
在施臨卿提出這個問題之前,隋風根本沒有考慮過他們會不會為自己付學費這個問題,因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可是既然已經被提到了……
隋風垂下頭,仿佛被人提到了天大的傷心事,甚至連握着筷子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堪堪控制好情緒似的,從喉嚨裏擠出來一個“嗯”字。
“高中的學費……都是我拿榮伯父榮伯母過年的時候給我的壓歲錢交的。大學就更不可能有人替我付了。”
榮西廷夫婦确實對他照顧有加,每年給他的壓歲錢都比給榮令行這個親生兒子的還多,因為知道他很難從姑姑姑父那裏要到錢,每次他去榮家,他們還都要往他的衣兜裏偷偷塞一些零花錢。
甚至他手裏還有一張榮西廷硬塞給他的信用卡副卡,雖然他從來沒有動用過。
再次擡起頭的時候,隋風的聲音也有些啞了:“伯父伯母對我太好了。”
他不提姑父姑母對他有多差,只提榮家夫婦對他有多好,在旁人聽來,更覺得他既可憐又懂事,即使被這樣對待了,也依然不肯說那對夫妻半點不好。
施臨卿聽着他不知是出于感動還是委屈的“哽咽”,不由捏緊了筷子,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高中的學費才幾個錢?
別說隋風讀的是槐城排名第一的公立高中,就算他讀的是價格昂貴的“貴族學校”,那點學費對他們這種家庭來說也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說何兆振夫婦突然把隋風從國際學校轉出來參加中考,還能用不放心侄子出國之後沒人照顧這種鬼話勉強在臺面上搪塞過去,那連學費都不給侄子交這種事情,可就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了!
他看過隋風的資料,也聽過隋風自己的講述,更是親身領會過隋蘭若絲毫不把隋風當人看的态度,但他也是真的沒有想到,那對夫妻能做到這樣堪稱無恥的程度——
不費吹灰之力霸占了兄嫂苦心經營起來的公司,像暴發戶一樣拿着兄嫂的遺産揮霍消費奢靡無度,對兄嫂留下來的唯一血脈卻連正常的成長環境都不願提供,看起來簡直恨不得他這輩子都不要有任何出息。
如果不是隋風自己争氣……
是了,人人都覺得隋風長成這樣軟弱可欺的樣子既可笑又可悲。
然而,隋風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不僅沒有如他們所願早早失學,還能考上全國排名前幾的槐城大學,就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施臨卿這才意識到,對當時年紀尚小的隋風來說,能平安長大,能好好讀書,能順利升學,每一件事都比維持自己張揚自信的性格重要得多。
何況,他的撫養人大概并不希望看見他失父喪母無依無靠之後,卻依然像小時候那般耀眼奪目。
所以,那些在他成長路上看着他身陷窘境卻冷眼旁觀的人,也根本沒有資格以“恨鐵不成鋼”的借口去輕視甚至譴責他——
鐵固然可以轉化成鋼,但既然沒有親自動手去熔煉過,又怎麽能指望生鐵自己變成鋼材?
隋風完全不知道自己“低落沉默”的這一會兒,施臨卿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動已經進行到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階段。
但他很滿意地發現,周圍那些有意無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已經摻雜上了同情和憐愛。
盡管隋風并不是很需要他人的同情,但他很樂于讓更多人知道隋蘭若和何兆振這兩個人做過的一切醜事。
尤其在他清楚這些話大概率會很快傳到施恒鴻和顧曼纭耳朵裏的前提下,他才更加不遺餘力。
隋風盡職盡責地扮演着一個傷心過度食不下咽的可憐小白菜,很快就放下了筷子。
施臨卿見隋風的飯量只有昨天的一半都不到,十分難得地反省了一下自己。
如果不是他剛剛先挑起這個話題,如果不是他今天無意之間數度勾起了隋風的傷心往事,也不會讓隋風難過得連飯都吃不下了。
他永遠不會知道,隋風剛離開餐廳,就躲進衛生間,悄悄打了一個飽嗝——
早餐太豐盛,上午又窩在書房沒怎麽活動,一直到現在都還有點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