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緣千裏來相會
有緣千裏來相會
正說着突然停下步子,指向前方一臉驚喜:“徐師叔!”
李姿意心頭一跳。猛地擡頭看去,是徐無量。
他身邊帶了個随行的弟子。衣裳穿得厚,如今這樣的天氣,就已經開始穿重裘了,攏緊了氅衣的手枯骨蒼白,将身上的衣服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沒有人色的臉,一雙桃花眼半點情緒也無。
不知道在這路上站了多久,見人便張目望來,李姿意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她可不想才活過來又被他給‘正法’,多少還是有些心虛。
霍東籬帶着兩個晚輩上去見禮,徐無量身邊的弟子也給霍東籬見禮,又問杜來成和路世傑好。
徐無量身邊這弟子李姿意知道,叫趙從二,跟着霍東籬很多年了。但因沒什麽天份,位為上沒有長進。索性便伺候起霍東籬的起居,統管着他身邊的內務外務,很是勤勉。一向好脾氣笑咪咪。以前還常在徐無量面前為她說話,幫她傳信。
許多年不見,他修為不夠駐顏無方,老了不少,看着比徐無量還大一個輩份似的。
霍東籬問:“師兄怎麽到這裏來?”伸手扶人。李姿意默默往程世傑他們身後移。萬一被識破,恐怕自己當場又要被‘正法’。
徐無量羸弱,風大些就要把他吹走似的,聲音也更是虛無沒有中氣,一聽就是重病多年的樣子:“也沒甚事。”
趙從二在一邊說道:“師父聽師尊說,孔不知死了。但趕去牢山時也未見屍骨。問那些在山弟子,他們一時也說不清楚,知道師叔住陰陽山界來,便過來問問。把孔不知的屍骨是如何處置的?”現在徐無量說話都費勁,有什麽事全是他來開口。
霍東籬回答說:“已然灰飛煙滅了。”
趙從二愣住:“難不成師叔是投到業火淵裏去了?”一時忐忑,直往徐無量瞟。
徐無量一聽果然生氣,心緒起伏便喘息起來,臉頰不正常地犯着紅暈,怒斥:“跪下!”
霍東籬是他帶大的,他與霍東籬雖然是師兄弟,可大多數時候是他授業帶大這個小師弟,其實如同父子一般。此時疾聲厲色顯然是怒極。
兩個晚輩一聽,十分不自在,只恨不得自己不在場。見霍東籬就地跪下,他們站也不是,勸也不是,手足無措,麻利地跟着跪了下來,心中叫苦。
只剩下李姿意站着有些尴尬,別人都跪下,就她牽着一只快散架的紙飛鶴與徐無量面對面站着,顯得她這個目标特別的大。她到不覺得下跪丢面子,她早明白了,面子值什麽?只是她如果跟着跪下,雖然顯得十分合群,可更讓人奇怪。
只好在一邊,時不時摸一摸飛鶴的鳥頭,假裝看風景。
霍東籬跪下來,并不辯解,只說:“師兄教導我,牢山行事該公正嚴明。孔不知犯下重罪,就算是投入業火也是理所當然。難道因為是同門,就要偏袒?那以後太虛說話怎麽令其它山門信服?牢山又何在外走動?”一聲聲十分铿锵。
這一段話,聽得路世傑與杜來成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看徐無量臉色唰白地,他們生怕霍東籬在把師尊氣吐血之後,又要氣死他老父親一般的師兄,急忙辯解:“徐師叔容禀,孔不知并未被投入業火之中,是他自己滅了丹。”
徐無量這才緩過了一口氣,只看着霍東籬表情十分複雜:“你眼中從來容不得沙。與我最像。”良久才繼續說:“可世間的事……不是非黑即白……孔不知确實……殺孽重……但……”停了停似乎不知道要怎麽說,嘆氣,擡擡手:“起來。”
只說這些話,他已經是臉色難看起來。趙從二連忙從随身的荷包裏掏出丹藥來,與他服下。之後又緩了半天,臉色才漸好些。
霍東籬雖然想說什麽,但看看徐無量臉色太差,始終沒有說出口。起身去扶他,叫他在路邊的大石上坐下。
徐無量從袖中掏出帕子來,掩口咳了半天才停得下來。臉喘得發白,嘴唇憋得發紫。緩過來問:“遺孀?”
趙從二連忙補充:“是問那孔不知的遺孀呢?師父在牢山也沒有見到。師尊那裏說,托付給了你。”
霍東籬轉頭,示意李姿意上前。
李姿意牽着繩子的手下意識地抓緊,一步步過去,飛鶴不肯走,脖子都要被扯掉了,摔在地上一個勁地掙紮。一人一鶴走到了徐無量面前停下步子。李姿意低頭盯着不遠處重重的裘袍角。心裏卻陡然想到最後一次見徐無量的時候。
那時他手拿着劍,聲音冷清,說:“寶玲珑是我大師姐,師父好不容易才為她重鑄肉身,你卻因疑心我與她有私情無端嫉恨,傷她性命是為一樁,幽冥之門是幾千年前祖輩們合三修界之力才封印上的,一向是為禁地,你大陰山離得最近,不說看顧,卻因重傷寶玲珑被我訓斥心生怨怼,私自闖入擅自開啓,使得異獸沖出,生生害死了五千六百七十二人,還險些為禍天下,是為第二樁。你有什麽話好說?”
當時她一聲聲聽着,只覺得心寒:“是寶玲珑要殺我,游青青看見的!幽冥之門也并非是我所開,你不信只問來福鎮活下來那些民衆,我是去幫他們的!”
自诩持重的靈寶山尊長嘆息着說:“那來福鎮五千多人,除了鎮長之子,一個都沒能活得下來。如何能再來這裏訴你之罪狀呢?那鎮長之子還剛被救出的時候說了實話,被你一掌擊倒,如今重傷不起。”垂下慈悲之淚。
她只是怔然,怎麽會都死了呢?明明還能活下百來人的,怒斥:“你們冤枉我也好說,但我大陰山一千四百名弟子,并其它山門合起來的一百餘人,為了抵禦異獸、關閉幽府之門,都葬身在了來福鎮,要不是他們,天下早已生靈塗炭,難道他們也是罪人?你們怎能如此污蔑!”可挑眼看去,沒有一個人接她的話。
靈寶山尊上說:“我們這些小門小派中跟着你去的那些弟了,俱是平日與你交好的。他們,或是受你唆使或是被你蒙騙犯下了大錯。最後也具被你滅口,個個慘死。你是不是以為,這樣便沒人能揭穿你的惡行!”連聲質問她:“既然是這樣,那我便要問一問你,照你說的人人都捐軀而死,怎麽只有你和孔不知卻沒有死?”
一時之間群情激憤,許多死者親眷、友人或大哭恨不得生啖其肉,或怒目圓睜,想将她千刀萬剮。
還懷着孩子的女人抱着肚子跪在地上,一步步爬到她面前,揪着她的衣擺一拳拳打她身上哭嚎:“單小勇他與你最好,你怎麽能這麽害他?你們多少次一起出生入死,你怎麽能這樣害他!”
這女人哪有什麽力氣,可一下下,就好像要打斷她全身的骨頭,叫她站也站不穩。
游青青也只是怯生生哭求:“李李,你不要再執迷不悔了。我怎麽能幫你撒這樣的謊。我當時便勸阻你,你卻不聽還将我打昏過去。”
……
她望着那些把她團團圍住的人,那裏面,有曾在她這裏得了好處的,有曾來去總笑臉相迎的,有曾落了難獲她搭救的。
現在卻一個個比異獸還可更可怕。
分明是來殺她,可卻個個都是好人的模樣。她才罪大惡極。
可大陰山上下一千多人,何無辜?那些忠肝義膽的摯交好友,又何無辜?!
明知已不可為,但當時在幽府門前,這些人中沒有一個人半點退縮,哪怕是最晚入門的小豆子,他那麽小,站在她身邊,脆聲聲地說:“我不怕!為蒼生盡忠才是好男兒!等來世還要再拜在姑奶奶門下為弟子。”
是大陰山與那些義士屍山血海才換來了幽府門重閉,換來了天下平安。
屍體堆得那麽高,她抓着同門、摯友的屍骨哭着爬出來,背着唯一還有氣的孔不知,一步一個血印,走出了禁圈實在走不動,冰天雪地裏倒地緊緊摟着孔不知,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是抱着大哭不止。
是徐無量頭一個趕來。
她哭着聲嘶力竭地叫:“孔不知死了!徐無量!怎麽辦!大家都死了!”嚎啕不止,明明活了幾百年,可第一次崩潰得像個孩子。
要是可以用自己換他們,她一百一千個願意。為什麽人人都死了,只有她不死?她總覺得自己有罪。可是徐無量安慰她,不是你的錯。她便信了,以為他是信自己的。
回到牢山被重重污蔑時,她重傷難起,趴在地上。徐無量下堂來半跪下抱着她時,她多麽歡喜。徐無量何時對她這麽好過。現在有他,一定會維護自己。
可他呢,終了,拔劍出來,卻在她耳邊說:“別怕,不會痛。”果然那一劍下來穿心而過,又快又狠。
徐無量,是那些人手裏殺她的刀!
現在,這個殺過她一次的人,又站在了她面前。
她低頭看着那重重白裘的袍角。過了許久,才慢慢地擡起頭,聲音平靜帶些誠惶誠恐:“見過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