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甘心嗎?
第84章 第 84 章 甘心嗎?
賀雪權匆匆掃過, 賀臨淵的原話當時是他親筆記載,此時此刻他卻希望自己從未記錄過這段話。
半晌。
“彼時李師焉已在化外,為何作此文?”
賀雪權道, “會否?或傳聞有謬, 或旁人假借名號。”
乘白羽搖頭:
“那時凡間還是李氏前朝,他做着國師,的确編過許多谶語。”
想起什麽, 乘白羽拿出百寶囊一陣翻找。
尋得一冊, 白箋尾紙、黃絹隔水, 藏藍五段雙驚燕, 古樸雅致。
乘白羽捏訣尋字,倏爾書頁無風自動,翻至某頁。
瞟一眼,乘白羽道:
“看,這本收錄有他所作的所有谶文, 取自清霄丹地藏書樓, 也有這篇。”
當時好奇私下收着, 只當閑來無事解個悶, 看看老神仙編過什麽東西。
每每聯想到李師焉冷着臉、捏着鼻子編瞎話, 乘白羽總開懷大笑。
樂極生悲,今日總該你哭。
人心世事,誰能算到?
這篇害得乘氏家破人亡的谶文,出自李師焉之手。
也是老天該着, 先前乘白羽看過星君仙帝轶聞, 看過凡間晴雨星象,就是沒翻到這一篇。
乘白羽望着賀雪權手裏的兩本冊子,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或者都不該, 只有一聲嘆息。
賀雪權又問:“靈溪天師連自家王朝基業都懶得管,怎會沒頭沒尾指摘乘氏?”
“我猜他的原意和乘氏無關,”
乘白羽慘淡一笑,
“白魚躍于舟中,所以纣可伐矣。神鹿降于沙凫,所以仙鼎有主。花鳥魚蟲,文章歌詠,有心之人盡可各自诠說。”
“你看這句,”
乘白羽指着谶文一處,“‘貴姓不除,天道不存’,李師焉對他們老李家的不肖子孫頗為不滿,認為有能者早該興替,他是在說李姓吧。”
又道:“回頭我問問他。”
賀雪權尤為敏銳:“你要與他對峙?”
“我不可能裝作不知,”
乘白羽道,“道侶之間,不該橫亘這等秘密。”
“此事掀開來,”
賀雪權一字一句,“你與他不一定還能做成道侶。”
乘白羽:“那也是天注定。”
“還有個問題,你先前為何說不會是我挑撥離間?”
賀雪權舉起箋供,“這東西分明是我交到你手上。”
乘白羽蒼白着一張臉,擡眼。
凝神注視片刻,他輕輕咦一聲:“不會吧。”
“現如今你還想着傷我的心嗎?且不說‘靈溪’這名號世上鮮有人知,即便你知道,也會瞞着我的吧。”
乘白羽輕輕說道。
賀雪權五味雜陳:“……是,我會不遺餘力瞞着。”
因此……
賀雪權心上動刀筆,一筆一劃雕镂:因此他都看見的。
這些年他默默為他做的事,他都看在眼裏。堕魔,厮殺,助陣,力壓衆魔君向他俯首,他都看見了。
以至于時至今日,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你不會想我傷心。
“乘白羽,”
賀雪權驀然而笑,“即便是掩蓋李師焉的錯,即便是撮合你二人,看你在他懷裏盡享歡愉,你也認為是我應該的。”
乘白羽搖頭:
“我沒說你應該,我只是說我猜你會那麽做。”
“我來過這裏,”賀雪權突然說,“去歲至日學宮大典。”
“嗯,知道的啊,”
乘白羽到底神思不屬,随意答道,“我将夜厭歸還與你。”
“不是回學宮,是回這裏,這片竹林。”賀雪權沉沉道。
“……你是說……”乘白羽身上一僵。
他沒問完,但是屋內兩人俱聽得明白。
賀雪權:
“對,”
擡手一指,“就在那扇窗子上。”
“……”
乘白羽臉上乍然一紅。
“真好,你面頰總算有些血色,”
賀雪權聲音既輕且沉,目中濃黑,
“怎麽,沒想到?我是真的看過,看你如何在他身下承歡。”
“我并沒有讓你看……你想說什麽?”乘白羽幾乎無意識地問。
“我想請你,”賀雪權加重語氣,“務必理所應當。”
啊。
賀雪權:
“你二話不說讓我帶你走,你知道我有多欣喜。”
“當然我知道很大原因是我正好在近旁。”
“我實話告訴你,骨肉相連,身為血親我自然能追蹤乘輕舟。”
“我猶豫過是不是引你去接他,只怕你氣着,又怕你受驚吓,最後還是親自把他帶回來。”
“我從沒有如此感激自己做下的決定。”
“阿羽,從前你在我身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今你終于不再怕我,不認為我會傷害你。”
“謝謝你。”
“我總算沒有白費力氣。”
乘白羽垂着眼:“你也不必這麽說。”
“我知道,我不說了,”
賀雪權雙臂輕輕箍在他肩頭,“今夜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乘白羽怔怔。
“對,只與你有關,”
賀雪權忍着心頭滴血,
“與你和李師焉有關。你一定想好,倘若你拿着這兩本東西去問李師焉,你二人或再無轉圜餘地。”
乘白羽移開視線,望一眼窗外:“是這樣嗎。”
“是的,”
賀雪權手上力道加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形,
“爾蔔爾筮,體無咎言。此事你怨不怨他,又究竟算不算他的罪過,俱難以細究,算不清的,今後你二人當如何相處?”
乘白羽似乎已經喪失意識,茫然重複:
“是啊,當如何相處。”
“阿羽,你看着我。”
乘白羽的目光只是難以聚集。
“……你仔細聽我說,”
賀雪權勸告,
“我見過你在李師焉身邊的樣子,也見過你未識情愛時的樣子,你比那時還要無憂無慮,你們還育有一女,如此種種,随着你的開口都将付之東流,你甘心麽?”
屋內一靜。
一晌,
乘白羽雙唇開合:“如果我說甘心呢。”
賀雪權定定道:“那就是甘心。我的話都是廢話,無意左右你的選擇,一切以你自己的心意為準。”
“哦。”乘白羽閉上眼。
明明是賀雪權握着他的肩,全然強勢姿态。
明明是他新近聽聞噩耗,筋疲力竭,他還瞑目沉思,視力屏卻。
但他不是弱勢的一方,從來不是。
“阿羽?”
賀雪權試探,“你果真忍心抛棄如此安樂的日子麽?你果真忍心抛棄如此稱心的伴侶麽?”
乘白羽閉着眼,語氣平淡:
“誰使我痛苦,我便抛棄誰。”
擲地有聲,滿室阒然。
賀雪權心頭一震。
兩廂沉默。
片刻,門扉一響,門首處一道白衣身影翩然而至。
李師焉目若寒星:“阿羽,你在這裏做什麽?”
稍頓,并指一點賀雪權,
“他又在這裏做什麽。”
李師焉還未聽聞劇變,冷冷一笑,依稀舊日睥睨風采,毫無挂礙,不染塵埃。
乘白羽望着他,似喜還悲。
“我打算受封之後重開紫重山。”
一時的寂靜過去,乘白羽站起身,他若無其事拂開賀雪權的手,轉身的空檔,兩本冊子齊齊收進袖子。
“賀境主也算紫重山外門弟子,”
乘白羽閑閑道,“他們這些曾在學宮求學的修士啊,我須好好找尋一番,都見一見。”
三言兩語,舉止泰然。
李師焉堵在門口沒動:“乘輕舟又是怎麽回事?”
乘白羽走來。
手指劃過李師焉的袖口,一觸即分:
“他呀,變回人身沒有?切過脈才能有定論,”
又道,
“我猜需一味枇荔藤,吶。”
變戲法一般從袖子裏取出一只琉璃瓶子,裏面細細的黃虅蜿蜒細嫩,正是一株品相上佳的枇荔藤。
乘白羽指着賀雪權道:“多虧賀境主将人送回,不然不知道還要在大雪山躺多久。”
“我回去時他已經化回人身,”
李師焉思忖,“力竭昏迷在大雪山,連人形也不能維系?你說得是,枇荔藤性熱,的确正合适。”
乘白羽面上笑意落一落,半回着頭對賀雪權說:
“看吧,師焉也是真心關懷阿舟。”
一面說話,一面脖頸稍稍往旁邊轉一寸,是一個幾不可聞的搖頭的姿勢。
別,先別說。
賀雪權注視他的眼睛。
你說着決絕的話,可內心裏終有幾分不舍的吧。
也是,李師焉瞧來是真心關愛阿舟,視如己出。
天下間沒有男人能真正有這等胸懷,除非愛屋及烏,可見李師焉待你的心。
你總歸會不舍的吧。
賀雪權沉默颔首。
“你如何找來?”
乘白羽轉回去,對着李師焉談笑如常,“哦我忘了,咱們的葫蘆……”
賀雪權的方向看去,恰能看見他負在身後的手,整只手掌緊攥,四指頂端圓潤的指甲嵌進手掌。
“走罷,”
李師焉拂他的發,“回去要瞧阿舟,明日還有受封大典,有的忙碌。”
乘白羽笑意盈盈:“好。”
說着率先飛身飄至半空,祭出紅翡葫蘆,沖李師焉伸出手。
他伸的不是先前背在身後的那只手,因此李師焉沒看見他掌心的指痕。
賀雪權也看不見,但賀雪權心裏知道。
迢遙望着兩人離去的身影,賀雪權手也握成拳。
“阿羽。”
“命運待你,終究太薄。”
“而始作俑者,始終是我。倘若我不曾使你痛苦,不曾逼迫你抛棄我,哪有李師焉的事。”
“你也能免去此番的傷心。”
心頭一寸細細密密,是心疼也是憤恨。
乘白羽今日問及命運,賀雪權如何不能體會?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其中的無奈,他是真切在幻境裏見過命運安排的人。
一切皆是既定,行文如刀,筆墨誅心,所謂命運,不過修月人随心所欲滿紙荒唐,所謂主人翁,不過一名過客。
還有一寸燒灼煎熬,那是嫉妒。
阿羽啊,你的無情是裝的啊。
你毫不猶豫說要抛棄使你傷心之人,你對我是履行了此話的,偏偏對李師焉心軟,你說要對峙,你說要訣別,你是不是做不到。
你做不到的,你看不見自己望李師焉的眼,那些肆無忌憚坦坦蕩蕩的依戀,你做不到。
你何其多情。
眼眸流轉間夭夭萦萦,引人無限遐思,當年在學宮,十名學子常有六七名心儀于你。
可你分明是專情的,愛一個人總是全心全意,從前是對我,而今是對李師焉。
除此之外,記恨與疼痛之外,賀雪權心內還有點什麽別的念頭,絲絲縷縷,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年年春草,風吹又生。
賀雪權引頸眺望。
一青一白兩道身影遠去,夜空如洗,空空蕩蕩什麽也沒留下。
既然什麽都沒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