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項圈
第4章 第 4 章 項圈
徐麗拎着包從教學樓出來,看到路燈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媽。”
“媽媽。”
兩人同時喊。
徐麗伸出手,一只手揉了揉Bryan的頭發,另一只手伸到周珞石額頭前。十五歲少年的身高已超過她,她笑眯眯地不縮手。
周珞石抗拒了半晌,放棄般嘆了口氣,低下頭,任徐麗摸他的頭發。
徐麗問:“我讓邱豔給你劃的重點單詞,有沒有好好背呀?”她是一名高中英語老師,對付過無數或懶或笨的學生,卻仍會在給初中兒子補習英語時氣個半死,只好讓班上的科代表特殊照顧他。
周珞石敷衍地點頭:“嗯。”
“你會背才怪呢。”徐麗篤定地說,嘆了口氣,“算了,你住學校裏記得吃好睡好,玩手機別被老師發現,知不知道?媽沒臉再去找你班主任要手機了。”
周珞石這下子認真地點頭:“保證不被發現。”
徐麗拉住Bryan的手:“跟哥哥說再見。”
Bryan很乖地說:“哥哥,明天見。”
周珞石低頭看他,詫異道:“明天還見?”
他還以為打了一晚上黑工的弟弟會躲着他呢。
Bryan說:“看哥哥吃飯,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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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珞石笑了一下:“你願意來就來吧。”
說了再見後,徐麗帶着Bryan往停車場走去。中途Bryan回頭去看,只見周珞石正向男生宿舍走去,身邊圍繞着幾個朋友,笑聲隐隐傳來。他羨慕又不舍地望着中間那道身影。
徐麗心裏欣慰,她原本擔心Bryan性格孤僻,很難融入家庭與校園,沒想到短短一個月過去,兄弟倆感情已經這麽好。
第二天,Bryan在同一時間拎着飯盒進入了初三(六)班,坐在周珞石身邊上了三節晚自習。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直到放寒假。
Bryan在福利院就養成了暗中觀察的習慣,別人在說在鬧時,他只用眼睛默默觀察。半個月下來,他收獲頗豐。
最首要的印象是,他哥的人緣實在是好,每到課間都會有不同的人來找他,或是借東西,或是閑聊。最常來的是熊勝林和孫海,他倆是周珞石的鐵哥們兒,三人常因一句話莫名其妙地笑上好幾分鐘。隔壁班的高個兒籃球隊長也常來找他,還有一個瘦猴兒般的人,似乎是鄰居,總是能搞到請假條,拉着周珞石出去吃夜宵。
Bryan在心裏記錄下了來來往往的人,其中有兩人最為異常。
一人是英語科代表邱豔。她來找周珞石的頻率極高,總愛拖過椅子坐在旁邊,直到上課鈴響才不情願地離開。她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周珞石身上,Bryan在一旁緊緊地盯着她,她察覺到注視後會移開目光,帶着些狼狽與慌亂。
還有一人是班長向晚清。這是個長相清秀的男生,成績排名總是在年級前三。很多時候,Bryan都想沖上去質問,年級前三為什麽還要來纏着他哥問化學題?他哥是化學競賽全國一等獎沒錯,可這人也來得太頻繁了吧?都打鈴了還不走?為什麽耳朵還會紅?當時有一節課沒有老師值守,這人幹脆直接坐在最後一排不走了。害得Bryan失去了趴在他哥大腿上寫英語作文的機會,他暗戳戳地瞪了向晚清一節課,在他哥望過來時又挂上純良的笑容。
可周珞石還是察覺到了不對勁,在送他離開時問:“你一直看人家班長幹什麽?”
Bryan憋了又憋,說:“他,不可思議,圖咩……無鬼。”那段時間周珞石正在教他成語,他學得磕磕絆絆。
周珞石糾正他:“來,跟我念,圖謀不軌。”
随即又道:“班長性格內向,你別總是盯着人家看,不禮貌。你把人家耳朵都看紅了。”
Bryan艱難地在腦海中組織詞句,周珞石卻早已被球場中的狐朋狗友叫住,Bryan平靜下來,拿出手機說:“今天,媽媽沒課,我自己乘坐taxi進入學校。媽媽為我設置了手機一鍵call 110,我等你打球結束,乘坐taxi回家,沒有危險。”
周珞石略一思索:“行。”
他好幾天沒打過籃球,早已手癢了,把Bryan安置在球場外的長椅上,便大步跑入了球場。
比賽開始後,他在球場上跑來跑去,動作流暢,投籃時自信又潇灑。
Bryan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心情漸漸平靜。等發現向晚清竟也站在旁邊看後,瞬間如臨大敵。再一轉頭,向晚清身邊竟還站着邱豔,Bryan心裏的警鐘敲得更響了。
那晚他躺在床上思慮重重,感覺未來有硬仗要打。
好在寒假很快到來。
期末考試結束後,周珞石抱着同學塞給他的一書包唱片回家,每張唱片上都是他爸那張中年帥氣的臉。
中年歌唱家周慶恩坐在餐桌旁,笑呵呵地在一張張唱片上簽名:“小石頭,沒想到你爸在初中生裏那麽受歡迎吧?”
周珞石把簽好名的唱片收好,嘿嘿一笑:“那可不,特受歡迎!周大歌手,那答應過的限量版球鞋……?”
周慶恩說:“昨天的考試你考得怎麽樣?”
周珞石酷酷地板起臉:“爸,放假第一天,你這就沒意思了啊。”
周慶恩失笑,看了看陽臺上澆花的徐麗,湊過來壓低聲音道:“考砸了也沒事兒,啊?以後爸開巡演,你跟着爸環游全國。”
“不要,我喜歡在實驗室裏搞化學。”
“那也行啊,我賺錢給你買實驗器材,搞齊各種元素。”
周珞石無奈:“爸,有些元素私人持有是犯法的。”
“爸沒文化,你教爸爸。”
父子倆嘀嘀咕咕半晌,徐麗扔來福字和對聯,催促兩人趕快布置家,為即将到來的新年做準備。
這是Bryan到來後的第一個新年,一家四口其樂融融。除夕夜裏,一家人喝得醉醺醺,周慶恩在客廳激情獻唱。
短暫又愉快的寒假過去後,Bryan的日常交流已沒有問題,徐麗讓他插班進了二年級,正式開始上學。
開學那天,周珞石為Bryan系上了紅領巾。
接下來的半年匆匆如流水,随着夏天的到來,周珞石以吊車尾的成績考入了重點班,成為了高中生。Bryan也成為了三年級小學生。
*
“你最近到底怎麽了?”
進入高中的周珞石又長高了些,叛逆期的到來讓他的脾氣變得很差。此時他冷着臉,不耐煩地問。
站在他面前的Bryan心酸又委屈,抿了抿唇道:“沒怎麽。”
周珞石凝視了他兩秒,沒再理他,利落地轉身進入了球場。
Bryan望着他的背影,心裏打翻了苦水。起因其實很簡單——
這半年來,在周珞石看不見的角落,他和邱豔的無聲鬥争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兩人在他面前時熱情微笑,他不在時就互不搭理。
一天趁周珞石不在,邱豔像是無心地說了一句:“小玉要是還活着,你會認識你哥嗎?”
Bryan先是疑惑,去問過周珞石後,他整個人如晴天霹靂。
周珞石很自然地說:“小玉是我的親生弟弟,他三歲那年生病去世了。”
Bryan一夜沒睡,第二天精神恍惚,如幽魂一般進入教室,聽到周圍的女孩們讨論言情小說劇情,什麽白月光,備胎,死去的白月光永遠無法戰勝,替代品。
他沉默了三天,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現在所擁有的這一切,都是周珞石原本打算給親弟弟的。
他是個備用的輪胎。
邱豔果然厲害,一下子擊中他的要害。
Bryan恍恍惚惚地坐在球場邊的長椅上,不知過了多久,隐約聽見球場裏傳來歡呼,比賽結束了。
往常他總是堵在門口,等周珞石一出來,就立刻将擰開瓶蓋的礦泉水遞過去。可是今天,他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趁他發愣的間隙,向晚清已經迎上去,微笑着将礦泉水遞給周珞石,又拿出紙巾:“剛才那個三分球太帥了,來,擦擦汗。”
周珞石說了句謝謝,接過礦泉水和紙巾,壓根沒往Bryan身上看一眼。
Bryan心裏更酸了,他果然是個可有可無的替代品。
他将手裏的礦泉水遞給熊勝林,故意提高了聲音說:“熊哥,給你水。”
熊勝林撈起衣服下擺擦了擦汗,驚訝地說:“喲,怎麽不叫熊先生了?大半年了,終于肯叫我一聲哥?”
Bryan說:“我并不是只有我哥一個哥。”
就像周珞石不只有他一個弟弟。
熊勝林嘿嘿笑着接過水,用肥厚的大掌摸了摸他的頭發。
Bryan一直緊緊地盯着周珞石,剛才的談話聲音很大,他确定周珞石一定能聽到。可周珞石壓根沒看他一眼,只是對球員們說:“大家打得好啊!中午我請客,學校西門那家大排檔,走!”
人群瞬間歡呼起來,跟着周珞石往西門走去。Bryan咬了咬唇,跟在人群後面。
到了大排檔,人群熱熱鬧鬧地坐了一大圓桌。周珞石熟練地點菜,談笑,圓桌上歡笑不斷。Bryan盯着周珞石身邊那個座位,原本是屬于他的位置,現在卻被向晚清的屁股霸占了,那玩意兒竟然還給周珞石夾菜。
他坐在周珞石正對面的位置,明明擡眼就可以看到,可周珞石從頭至尾都沒看過他一眼,仿佛他是個陌生人。
一頓飯吃得痛苦不堪。
中途周珞石出去接電話,Bryan終于忍不住了,咬咬牙跟了上去。
“……在和同學吃飯,好,我會跟爸說。”周珞石站在餐廳門口的石獅子旁邊講電話,對面似乎是徐麗。
Bryan站在石獅子另一邊,緊張地等待着。
又說了幾句後,周珞石挂斷了電話,向餐廳門口走去。他目不斜視,似乎壓根沒看見面前的小男孩。
Bryan慌了,小跑過去抓住他的衣角:“哥……哥哥。”
周珞石腳步不停。
Bryan臉色慘白:“哥……等我一下,我錯了!”
周珞石終于停下腳步,垂眼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淡淡的,居高臨下,帶着些不耐煩和冷漠。
Bryan又說了一遍:“我真的認識到錯誤了。”
周珞石看了看手表,冷冷地說:“一分鐘。”
Bryan哪還敢和他鬧脾氣,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開始檢讨。他緊緊地抓着周珞石的衣角,中英并用,說得又急又快。
“我……我錯了!我在因你的親生弟弟而嫉妒,這是不正确的,I...I just can't help it.”
“我不應該隐瞞,這是有原因的……which isn't true……I…我畏懼你對我的厭惡,我錯誤地隐瞞。”
“我不該叫別人是哥,你是我的唯一哥哥……one and only.”
“Please,哥哥,原諒我吧。”
周珞石不語地盯着他。
Bryan絕望地又說:“我願意,做你的備胎。只要你原諒我。”
周珞石終于開口:“糟透了,全都沒說到點上。”
Bryan讨好地貼近,雙手緊緊拽着他的衣服:“哥哥,請你教我。”
周珞石說:“你要記住一點,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去猜你的想法,我更不會去猜,這是我最讨厭做的事情。你有想法,你若是說出來,我或許會與你讨論。你不說,我就當沒有想法。懂了嗎?”
Bryan用力點頭:“懂!”
“任何時候,都要好好說話。”周珞石垂眸盯着他,“我最讨厭矯情的人,記住了。”
Bryan連聲應下。
周珞石往餐廳裏走去,卻沒有去包間,而是去等待區的沙發處坐下。
Bryan緊緊地跟着他,往紙杯裏倒上茶水,殷勤地擺到他的面前,聲音裏仍帶着劫後餘生的顫抖:“哥哥,您喝水。贏球很累,多喝水,多吃飯。”
周珞石淡淡地嗯了一聲,從褲兜裏拿出紙和筆。那張紙看起來有些舊了,他找到“10歲,學會好好說話”那一條,提筆在後面打了個對鈎。
Bryan一眼掃到密密麻麻的漢字,不敢多看,只老老實實地坐在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辦法彌補:“哥哥,剛才我緊張非常,英語漢語混說,我已認識到錯誤,會修理好它。”
周珞石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嗯。”
Bryan又說:“我做錯了事情,應該接受懲罰,請哥哥懲罰我。”
周珞石眸裏閃過一絲詫異,他重新從褲兜裏拿出疊好的紙打開,找到一條——“12歲,學會承擔過錯,學會态度良好地為過錯付出代價”,提筆在後面打了個對鈎。
他心中暗道,孺子可教,或許可以将後面的教學計劃提前,早日将小男孩塑造成五講四美的優秀少年。
Bryan還在殷勤地盯着他,他想了想,說:“這一整周,我的衣服由你手洗。每天多背一首唐詩。”
“好,好的!”
Bryan又從書包裏拿出紅領巾,小心翼翼地說:“那,哥哥?”
周珞石接過紅領巾為他系上。
Bryan不會想到,這一條系在他脖子上的紅領巾,會如同最緊實的項圈,十數年後仍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