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奉若神明

第27章 第 27 章 奉若神明

大四上學期, 周珞石異常忙碌。

畢業論文、實習和工作、家庭關系,再加上學生會的事情,樁樁件件堆疊在一起, 他忙碌得腳不沾地。

彼時他即将卸任學生會紀檢部部長的職位,正與下一任部長候選人交接工作。那是一位名叫黃瑩的大二女生, 長相甜美可愛,幹起紀檢部工作來卻是雷厲風行, 一派秋風掃落葉, 非常之鐵腕兒。周珞石手把手帶了她一段時間,交給了她絕大部分工作。黃瑩幹工作非常積極,遇見不懂的及時向他請教, 他也耐心解答。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 兩人在學生會辦公室處理工作到很晚。秋末天黑得早, 黃瑩又住在校外偏僻的地方, 周珞石便打車送她回去。

趕在關門前回到學校後,周珞石并未直接回宿舍, 而是一反常态的放慢腳步,沿着無人的操場慢慢散步。

寒風吹拂,他雙手插在褲兜裏, 漫無目的地走着,不時踢走一顆瓶蓋兒或小石子。偌大的操場上只有他一個人, 人影寂寂。

剛結束不久的大三暑假, 是他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暑假,但他過得并不開心,并且一直煩躁到現在。

暑假開始前,他拿到了一家大型生物制藥公司的offer,提前簽下了合同。原本按照程序, 應屆生需要經過兩輪筆試三輪面試才能拿到offer。但周珞石從大二起就在這家公司做暑期實習,期間跟了一個新藥的研究項目,大獲成功。

他對于喜歡的工作非常吃苦肯幹,再加上性格讨喜,項目組的領導向HR申請,給了他一個內推名額,面試通過後直接發放了offer。

這本是值得開心的喜事,但當他拿着合同回家與父母分享喜悅時,一切與他預想不同。

徐麗拿着合同逐字逐句翻看,期間還拿出眼鏡戴上,又仔細看了許久。

“……有一定危險暴露于有毒環境下。”

她擡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神情嚴肅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周珞石心裏咯噔了一下,語氣輕松地說:“媽,那是誇張的說法。生化類的工作,總會和藥品、化學元素打交道,部分藥物可能會有毒性。但現在的防護手段那麽發達,肯定沒關系的。這畢竟是正式的合同嘛,都會加上這一條的,走過場而已。”

徐麗沉默不語,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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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說:“不行。”

周珞石神情微變:“媽……”

“不行。”徐麗重複,“我以前在新聞上看到,那些毒性太恐怖了,沾上一點就沒命,或者癱瘓,或者得癌症。不行的。”

周珞石哭笑不得:“媽,哪有那麽恐怖?新聞上那都是萬分之一的個例而已。”

徐麗只是固執地搖頭。

周珞石看向一旁,爸爸和弟弟正裝作認真地看電視,分享同一包開心果。一副天塌了都聽不見的模樣。

他說:“可是我大二的暑假去實習,您并沒有阻止。”

說起這個,徐麗少有地憤怒了:“你還主動提?當時你騙我說只是去打下手,混學分,要是讓我知道你是去接觸毒物,我才不會答應。”

周珞石:“……”

他當時确實小小的撒了謊。

“可是,從小時候起,您并沒有幹涉過我的愛好,也沒有阻止我讀有機化學專業,實驗室裏也可能接觸到毒性藥品。”

徐麗說:“學習和工作是不一樣的,大學裏有老師指導,不會出問題,老師是不會讓學生受傷害的。可工作哪能一樣呢?同事、上級,誰會像老師一樣負責和關心你呢?而且,一旦成為了工作,你會長時間暴露在那樣有毒的環境中……”說到最後,她明顯情緒激動。

客廳裏沉默了一會兒。

周珞石道:“媽,可我喜歡。”

可我喜歡。

這句話是他與父母間心照不宣的暗號。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他就是個有主見的男孩子。

四歲時,他在電影院選擇了一部血腥恐怖的陰森電影,夫妻倆擔心對孩子的心理造成創傷,可他說:“爸爸媽媽,我喜歡。”

六歲時,他訂了淩晨四點的鬧鐘,睡眼惺忪地跑到嬰兒房去給弟弟換尿不濕,笨手笨腳。徐麗說:“寶貝,讓媽媽來就好啦。”他說:“媽媽,可我喜歡。”

十一歲時,他不愛聽課,上課玩俄羅斯方塊被老師沒收了手機。徐麗愁眉苦臉地問他能不能好好學習,他很認真地說:“媽媽,可我喜歡玩那個游戲。”

“可我喜歡”,這四個字是表态,是堅持,是一個小男孩在建立認知與信念之初,搖搖晃晃、踉踉跄跄卻又堅定堅決地用自己的肩膀承擔責任。

我知道這不對。

可我喜歡。

我會堅持我的選擇。

我會承擔這個選擇帶來的一切後果與責任。

往常夫妻倆聽到他這樣說,總會默默讓步。可是這一次,徐麗突然哭了起來。

周珞石慌了,忙扯過衛生紙為她擦眼淚:“媽,沒事兒,啊?真沒事兒……”

徐麗擦幹淨眼淚,低聲說:“寶貝,愛好和工作是不一樣的,你把它當做平時的愛好,偶爾碰一碰。但是找一份安全健康的工作,就當媽求你,好不好?”

周珞石沉默了。

接下來的一整晚,他把自己關在卧室裏,整理出了一份論文和研究報告,嘗試用科學數據說服徐麗。

一向開明溫柔的徐麗卻展現了從未有過的固執,她不肯去看那些報告,也不願去了解這個行業,只是堅定地說,不行。

周珞石明白這一切的緣由,親生弟弟的去世給這個家庭帶來的痛苦終究無法泯滅,那些傷痕一直在那裏,永遠會在那裏。

他明白,他理解,可他仍然生氣。

在長達一周的溝通無果後,家裏的氣氛已降至冰點,周珞石回到了學校。

在這場自他出生以來最激烈的争執中,沒有人是贏家。他與家裏聯系,傳遞問候,可雙方都不提這件事。

如今已過去近五個月,他心裏的包袱越來越重。

今夜月圓,月色如灑。

周珞石沿着操場慢慢走着,不知過了多久,操場上出現了另一道身影。兩人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

Bryan站在不遠處,喊:“哥哥。”

周珞石停下腳步,被煩躁裹挾的頭腦突然閃過了什麽——今天是弟弟每月坐車來找他的日子,按照慣例,弟弟會在晚上八點左右到。

而現在已經是淩晨。

因為心事重重,他最近總是會忘事。

Bryan站在那裏,金發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睛裏蒙着一層灰撲撲的霧氣。整個人看上去都髒兮兮,可憐巴巴。髒兮兮是因為在宿舍樓下的花壇邊坐了不知道多久,可憐巴巴是因為目睹了哥哥與陌生女人獨處、一同在路燈下散步。

他向前走了一步,委屈地說:“哥哥,我等了你六個小時。”

紀檢部部長的工作腦轉動起來,立刻抓到了破綻,眼睛一眯:“現在是十二點,你等了我六個小時,那麽你是六點到的。大巴車車程是兩小時,從學校去車站需要花費二十分鐘。也就是說,你三點半就從學校出發,翹了至少兩節課。”

Bryan愣了愣,更委屈了。

周珞石走到他面前,曲起指節叩了叩他的下巴:“說話。”

Bryan一把抱住他的腰,埋在他衣服裏深吸了一口氣:“最後兩節課是英語,我和英語歐老師約定在一個月前。一個月,我每天早晨提前二十分鐘到歐老師辦公室,念英語。每一天附加寫一篇英語作文,被歐老師批改。交換今天,缺席最後兩節課來找哥哥。我想見到哥哥,想哥哥。”

周珞石難得的沉默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明天帶你好好玩,行不?”

Bryan悶聲悶氣地說:“不玩,在哥哥身邊。”

“嗯。”周珞石把人從自己身上掰下來,往操場出口走去,“餓嗎?”

“餓。”

“我也餓。”

兩人去了學校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店員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泡面,一大盤關東煮,兩根烤腸。

吃飽後回到宿舍,周珞石一眼就看見了整整齊齊的床鋪、煥然一新的書桌,和陽臺上洗幹淨晾好的衣服。

室友們剛洗漱完準備上床,見倆人回來,習慣性地打趣道:“喲,小童養媳找到你哥哥啦?今兒可是天還沒黑就來了,盯着門口差點成望夫石了。”

Bryan往常還會和他們拌嘴,今天卻異常沉默。

周珞石随手擲過去一個枕頭,冷笑:“滾蛋,瞎起什麽外號呢,別欺負我弟弟聽不懂。”

說笑了幾句,室友們上床去了。

周珞石帶着Bryan洗漱完,宿舍已經熄燈,其他床鋪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和鼾聲。

“睡吧。”

單人床睡兩個人略顯擁擠,但擠一擠還是能睡下的,現在天冷,挨在一起還暖和。兩人經常一起睡在這張床上,周珞石早就習以為常,很快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過久,他感覺到肩上傳來涼意,迷糊中伸手一摸,滿手濕漉冰涼的液體。

周珞石頓時驚醒,對上弟弟潮濕又癡戀的眼睛。

“操。”他壓低聲音暗罵了一聲,“你哭什麽?!”

Bryan無聲地抽噎了一下,在被子下拱了拱,爬到他身上,在他耳邊說:“你就不能……不談戀愛嗎?”

周珞石眉心緊擰,顯然又想起了“弟弟喜歡自己”這件事情。

“我沒談戀愛。”

“騙人,那個女生,在一身黃衣服中。”Bryan說,“下午,我收拾好你的床與書,舍友告訴我,你在學生會的辦公室。我想給你驚喜,過去找你。你和她坐很近,說話很久,你用楊枝甘露奶茶澆灌她。你和她笑。天黑了。你忘記我。”

Bryan吸了吸鼻子,又一滴眼淚砸落下來:“你和她坐車,同一輛。去路口,你們大約步行三百米,她上樓,你不回宿舍,去操場回味她身上的香水味。”

“你和她郎才女貌,我是黑暗中的可憐的老鼠,不是本土的老鼠,拒絕被人入土為安,是進口來的可憐老鼠,身死異鄉為異客。”

此處沉默,四周是室友們有節奏的鼾聲與呼吸。

周珞石皺着眉頭,聽完弟弟颠三倒四的話語,終于知道弟弟所說的“等了六個小時”包含了什麽。

他拿出了少得可憐的一點耐心,說:“說話是在交接工作,奶茶是她自己買的,忘記你是我不對。我沒有心情談戀愛。”

Bryan趴在他身上,眼睛稍微亮了一點,可憐地又問:“那麽為什麽,要步行?讓出租車放過你,獨自帶她到樓下,why not?”

“因為出租車不進巷子,裏面不方便掉頭。”

周珞石這輩子都沒跟人解釋過這麽多句話,那點可憐的耐心很快就耗光了,語氣不太好地問:“現在可以睡覺了嗎?”

Bryan想起一整晚的痛苦和嫉妒,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憤怒。他一聲不吭地鑽入被子,像小狗一樣拱來拱去,最後跪在哥哥的腿間。

他豁出去了,今晚不得到一些什麽,他誓不罷休。要是不這樣做,他的心會一整晚被架在妒火上焚燒。挨打就挨打吧,挨罵就挨罵吧,那是明天的事。

周珞石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在室友深眠的呼吸聲中,他堪堪咬破了下唇才止住幾乎溢出齒縫的驚呼。

柔軟,溫熱。

生澀,笨拙。

輕微的咬合。

不加掩飾的讨好。

鼾聲繼續,這一處的動靜顯得那樣的無足輕重。

周珞石閉上眼睛。

他想起的是手機裏的消息。

這段和父母冷戰的時間裏,他和家庭的聯系變得很少。學習和工作的忙碌,讓他回消息也不及時。往往在一天之中的淩晨,他才會打開手機看消息。

微信裏塞滿了弟弟發來的長篇大論。

吃得好嗎,睡得好嗎,心情好嗎?

早上好嗎,中午好嗎,晚上好嗎?

哥哥,你別擔心,媽媽好,爸爸好,他們只是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哥哥,你別難過,全世界都不支持,我也會支持你。哥哥永遠不會錯,哥哥是我的上帝。哥哥說一聲,我就來找你。請別忘記,我永遠在這裏。

哥哥,我想念你,明天中午,請讓我視頻你,看看你的臉和身體,好嗎?

哥哥。

哥哥……

從頭到底。

由淺入深。

寬廣到狹窄。

周珞石感受着,心想,原來男人都有這樣的劣根性。

說什麽理想,說什麽追求,說什麽苦悶,好像多高尚一般。

可在黑暗中,深夜裏,一點點的刺激就能讓那些體面社會中體面人的僞裝盡數去除。

只剩赤祼祼的原始與本能。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而後他抓住弟弟的頭發,深深淺淺地動作。

在旋律固定的呼吸與鼾聲中,他繃緊小腹,喉口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松開了力道。

幾分鐘後,他扯過床頭的紙巾草草收拾了一下,又把保溫杯遞過去。

Bryan接過水漱了口,現在他的眼睛很亮,咧着大白牙無聲地笑。他和半個小時前簡直判若兩人,似乎立刻能嘚瑟得扭個秧歌。拒絕入土為安的進口鼠鼠又支棱起來了,滿臉春風。

“哥哥,嘿嘿,哥哥。”

周珞石躺回床上,倦怠又疲憊。

他有很優秀的爸爸,與很優秀的媽媽,他們給了他很優秀的教育。他曾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可在這一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家庭沖突中,他意識到自己一無所能。

他曾意氣風發,目标堅定。現在卻踟躇猶豫,裹足不前。

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偏過頭,看見了弟弟盛滿癡戀與喜悅的目光。

在你一無是處之時,有人依然奉你若神明。

周珞石的目光在那雙眼睛上停留了兩秒甚至更久,而後移開。

他深深思索,卻又覺得該好好睡一覺。

Bryan側躺着抱緊哥哥的手臂,嘿嘿傻笑:“哥哥,嘿嘿嘿嘿嘿,”

周珞石聲音沙啞,帶着倦意:“睡覺。”

“老公,嘿嘿嘿。”Bryan湊到他耳邊,又喊,“我是第一個嗎,老公?嘿嘿!”

周珞石閉着眼睛,他太累了,明天再揍,揍不死就往死裏揍。

Bryan顯然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命運,今天已經犯了事兒,再多犯一點,明天一起領打,劃算!

他湊近:“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嘿嘿嘿!”

大有得不到回應就不停止的架勢。

周珞石擡手,不輕不重地在他頭上敲了個爆栗。

“老公,老公老公。”

周珞石哪能不知道弟弟在打什麽小算盤,嗤笑一聲。

“好了。”那種事情後他的聲音總是懶懶散散的,又因為帶着困意,喉口聲音含糊,聽起來竟帶着些不走心的溫柔,“聽話,睡覺。”

Bryan呆了一下,轉身面對牆壁,捂住嘴無聲地傻笑起來。

這下終于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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