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衆生皆苦

第54章 第 54 章 衆生皆苦

黑色轎車在高速上行駛了兩個小時, 來到市區,停在大學門口。

下午五點正是校園人流最密集的時候,無數的學生說說笑笑着湧出校門, 車裏的周珞石一眼看見了路邊的那頭金發。弟弟明顯更早地看見了他,向他跑來的同時不停揮手。

車還沒停穩, 車門已經被人粗暴地拉開。Bryan迫不及待地要上車,卻突然臉色一白, 腿軟跪在了副駕座位上, 倒吸了一口涼氣。

周珞石震驚道:“你怎麽了?”

他松開安全帶,傾身過去把弟弟拽入車內,關上副駕車門。

“胃, 它, 抽動, 自動模式。”Bryan彎下腰摁着胃, 痛得臉色發白直抽氣,卻還頑強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哥哥, 斷斷續續地說,“Butterflies in my stomach......when I saw you, so......”

周珞石怎麽也不會想到, 分別短短三天後的首次照面兒能讓弟弟直接胃痙攣。他又是無語又是好笑,把保溫杯遞過去:“喝點熱的, 自己緩緩。”

Bryan身殘志堅地靠過去, 用額頭蹭了蹭哥哥的下颌:“哥哥,摸摸,哥哥……想念你非常。”

周珞石單手捧着那臉頰揉了揉,趁弟弟縮在座椅上喝熱水緩氣兒時,他開始檢查弟弟的作文。他一周前布置了作業, 要求弟弟每天寫一篇漢語小作文描述當天的生活。

他翻開作文本,五篇漢語小作文,每篇都用不同顏色的墨色寫就。

周珞石看了弟弟一眼,眼裏的嫌棄快溢出來了。

Bryan捧着保溫杯,小聲辯解:“您買給我,彩色筆,五種顏色。”

“……”周珞石默然地翻過一頁,行吧。那天買的東西太多,他完全不記得了。

手裏這是一本十足的流水賬,可流水賬得十分華麗。“碩大無朋”的包子,“瓊林夜宴”般的狼牙土豆,“雨落三更無眠處”的孤寂,“獨倚欄杆無人伴”的落寞,皆因“君心似鐵隔雲端”。

除了寫寫每天吃什麽上了什麽課之類的流水賬,作文裏一小半兒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詞語,和東拼西湊的詩句,一大半兒是傷春悲秋、少女情思、茶裏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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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不做.愛我,但我仍然愛哥哥,每天都大于前一天。”

“哥哥不見面我,不視頻我,心碎如渣落玉盤,大珠小珠錯雜彈。但我仍然愛哥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理我,我心依舊向明月。”

“哥哥回複消息,在我的消息發送後十八分鐘,我的等待苦苦,如苦澀的茶葉,一口嘗盡人生百态……人生何嘗不是先苦後甜,也?哥哥不愛我了。可我依然愛哥哥。”

……

……

周珞石調低座椅放松地倚靠着,一邊嘎吱嘎吱嚼着蘋果糖吃,一邊沒啥表情地翻看,看完後他合上作業本。

Bryan緊張地看着他。

“情感充沛。”周珞石點評,其實想說的是,無病呻吟。

“辭藻華麗。”其實想說,亂用成語。

“态度認真。”這倒是真的。

最後他總結:“以後你不想開蛋糕店了,可以轉行當作家。”寫意識流青春疼痛文學那一類的。

Bryan愣了一下,随即喜出望外:“我會再接再厲!哥哥,我愛您,老公!”

“嗯。”周珞石看他臉色好了許多,變得有血色起來,甚至因興奮而耳朵紅了,便問,“好些了嗎?”

“我好了,您的關愛是良方that……令死者妙手回春和垂死驚坐起,我……”

“好好說話。”周珞石打斷他,“不許使用定語從句,累着我耳朵了。”

Bryan很乖地哦了一聲:“我将精簡。投喂您 ,小蛋糕,好嗎?我親手,烤制。”他從書包裏翻出一個包裝精良的海鹽芝士千層蛋糕,解開藍色絲綢帶子,從包裝塑料中端出來。

周珞石說:“也不許說話斷續,要說完整而精簡的句子。”

Bryan點頭:“我将學習,進步。”

“嗯。”

Bryan用小勺子挖下一塊遞到哥哥嘴邊:“第一口給哥哥。”

兩人坐在車裏,一人一口分吃完了小蛋糕。

周珞石正要發動車子,Bryan卻說:“我來開,哥哥。您來路辛苦。”

“行。”

兩人交換了位置。

轎車在擁堵的人流中走走停停,周珞石想起什麽似的道:“對了,我師父生病,我準備回印度看望他,停留大概半個月。”

Bryan猛地一踩剎車,震驚地看向身邊的人:“……您抛棄我?為了和尚?”

周珞石伸出左手把住方向盤,轉了下避開迎面而來的小電驢兒:“看路。整個周末我會陪你,機票訂在下周一。”

Bryan滿心難受,果然,哥哥的下一句話傳來。

“在我離開到回來這段時間裏,你可以自由安排學習和做其他事情的時間。唯一的要求是,不許來找我。”

Bryan緊抿着嘴唇,一言不發地開車。車子停在紅燈前面。

“不理人?”周珞石擡手不輕不重地敲了敲他的腦袋,“再給你一次機會。”

Bryan咬了咬唇:“我錯了。”

藍眸受傷地盯着他:“可我的心壞掉,沒有任何辦法接受。哥哥,不可以這樣對待我,好不好?請求您。”

綠燈亮起,周珞石握了握弟弟的手腕,一觸即松:“專心看路,聽我和你說。”

Bryan滿臉落寞地重新發動車子。

“在一段親密關系中,一個人過分依賴另一個人,這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當這樣的依賴超過了阈值。它會讓你脆弱。”周珞石的語氣沉穩和緩,回蕩在車內空間,“我這麽做,不是為了考驗你,不是為了訓練你,更不是為了折磨你。我的理由只有一個,我希望你好。從開始到今天,我的目标從來沒有變過——我希望你健康快樂地長大。”

Bryan眼眶濕潤,低聲道:“為什麽不讓我依賴你,即使是過分的。這沒有錯。”

他頓了頓,委屈地又說:“哥哥,你是我的老公。我想過分很,依賴你。你不答應,為什麽?”

“依賴本身并沒有問題。”周珞石說,“我并不反對你在自立的前提下依賴我,可是,選擇依賴與只能依賴,這是兩回事,完完全全的兩回事。沒有選擇權便沒有自由,而沒有自由,又怎能健康。”

弟弟剛回國時,周珞石便拟定了一個脫敏治療計劃,他原本打算循序漸進慢慢實施,用哥哥與愛人的雙重身份慢慢引導。可他沒想到三天的分別就足以引發弟弟的腸胃痙攣,長此以往,會越來越糟。他得下一劑猛藥。

又一個紅燈,Bryan踩下剎車,茫然無助地看着他:“哥哥,我想詢問你一個……”

“想。”周珞石坦然地望入弟弟的眼睛,“這三天,我想念你,如同你想念我。”

“可你需要長大。”他頓了頓,聲音忽而溫柔,“……那些我錯過了的時光裏,沒來得及教給你的……長大。”

兩人并肩走在一起時,他偶爾仍會有片刻的恍惚——怎麽就長這麽高了呢?他沒能親眼看到。真遺憾啊。

他一開始的目标很簡單,畢竟他那時也才五歲。五歲的小孩能有多複雜的目标呢?他只是想有個弟弟或妹妹,然後,看着ta,牽着ta,帶着ta,一點點長大,做ta成長過程中站在ta身前的背影。

目光相碰的剎那,Bryan讀懂了哥哥的遺憾,他非常難過,為自己,更為哥哥。

他低聲道:“可是哥哥,半個月,很長。”

周珞石恢複了冷酷和理智,剛才襲來的短暫傷感如過眼雲煙:“平時按1000米的标準訓練,考試的400米還在話下嗎?你連半個月都能挺過去的話,平時偶爾有緊急事情離開四五天,你就完全能對付了。”

“好了,那就這麽決定。”周珞石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要求,“平時的信息我會按時回複,視頻和通話也會接。但師父那邊是什麽情況我暫時不太清楚,可能回複消息比平時慢,我只能保證事事有回應,但不保證時效性。漏掉的視頻和通話我會第一時間撥過去。你心裏難受及時跟我說,時間很晚也沒關系,打字或電話都行。唯一的要求是不許來找我。我說得清楚嗎?不清楚就問我。”

車子上了高速,Bryan升上車窗隔絕了噪音和風聲:“你過去後,如果忙碌很,我去照顧你的生活,是否可以?我為你洗衣服,鋪床疊被,烤小蛋糕。”

周珞石說:“有需要我會告訴你。”

聽出了婉拒,Bryan心裏苦澀,卻又因哥哥剛才那番話酸楚又溫馨:“那我,讓人跟着您去,幫助您的生活。”

“我不需要幫助。”

Bryan說:“那麽,哥哥,你講述你的生活,六七年之前在印度時,好嗎?我想知道你的生活。如果那裏有欺負過你的人,我報仇,為你。”

已經被拒絕兩次,他已經做好了第三次被拒絕的準備,因此聲音很低。

可出乎意料,周珞石答應得爽快:“可以。你帶了酒,晚上我們邊喝邊聊。”

Bryan破碎的心總算有了一點慰藉,從魂不守舍的小狗變成了蔫頭耷腦的小狗。雖然看起來憔悴又委屈,但好歹回魂了。

他伸手拉了拉哥哥的手指,委屈巴巴的,像小狗用濕漉漉的舌頭舔主人的手。

周珞石反握住弟弟的手按回方向盤上:“好好開車。”松開前,他溫柔地捏了捏弟弟的骨節和指腹。

夜幕降臨,杯中紅酒散發着濃郁香氣,醇香又厚重。

父母卧室的巨大世界地圖下面,周珞石和Bryan席地而坐。

七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們也曾這樣坐着。

周珞石晃了晃酒杯,任由深紅色的酒液沉沉浮浮,如同深夜的潮起又潮落。

寺廟裏那一年多生活的記憶并不深刻,回憶起時,像隔着朦朦胧胧一層霧氣。或許因為他在那一年格外的困,沒日沒夜地睡覺,臺階上,講經堂前,廚房的柴垛旁,他總是在睡覺。

他并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也不會事無巨細地描述自己的生活,雖然Bryan格外想知道他每天吃的什麽、被子的材質、穿的什麽衣服,但他确實記不起來了。

他只是講了一位香客的故事。

“男人和女人是青梅竹馬,一起考了教師的事業編,在同一所高中教書。婚期定下,請帖發了,女人卻生病住院,本以為是小病,哪知半邊身體癱瘓,餘生都要在病床上度過。”周珞石喝了口酒,看着牆上的俄羅斯,慢慢地說,“男人盡心照顧,先是等着女人病好,後來等着女人和他結婚。可女人萬念俱灰,來一次罵一次,趕一次。最後打罵又總是變成哭訴。”

Bryan緊挨着聽哥哥說話,手指拉着哥哥的衣角。在哥哥說話的間隙,他抓緊時機往哥哥嘴裏塞了顆剝好的毛豆,一點沒耽誤下一句話。他從小就擅長這樣的……雁過不留痕。

“一年又一年,女人打、罵、找第三人,什麽辦法都用過,男人死活不答應分手,哭着求她結婚,女人也跟着哭,最後就是兩人抱頭痛哭。醫院上上下下人盡皆知。”

“訂婚時他們大學剛畢業,那年男人來寺廟時已經四十多歲,滿頭白發。女人因為生病的緣故也衰老很快,兩鬓蒼蒼。可一年年的一直熬了十幾年,還在熬,依然沒有結婚。他們像十幾年前一樣争吵又哭鬧着和好,一輩子這樣蹉跎走了。”

周珞石垂眸轉動着酒杯:“……男人講述時,整個人都很平靜。三天後他自殺了,女人知道後,拖着半邊癱瘓的身體翻出了陽臺,也死了。”

“那一年多裏,我聽見過各種各樣的事情,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有人得了絕症求醫無門,從千裏外一步一叩來到寺廟,只為見佛一面。有一個老婆子殺了三個不肯贍養她的子女,坐了十年牢放出來保外就醫,吊着一口氣只為來問問,她這一生是為了什麽、意義在哪裏。有人背着千萬負債,有人戒不了賭被砍手,有人為情所傷求死不得。”

Bryan輕聲道:“哥哥,哥哥……”

周珞石摸了摸他的頭發,往杯子裏倒滿了酒。

“不得不說,人類好像總是有這樣的劣根性。一個痛苦的人,當他看見別人也承受着相似程度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似乎也能因此消減。”周珞石說,“我在那裏停留了一年多,聽到了無數人的無數種痛苦。大多數時候我在一願法師……也就是我師父旁邊打盹兒——那段時間我總是很困。所以睡夢裏也是那些香客的故事,太多了,各種人的各種苦,數不盡的苦。”

Bryan握住他的手,擔憂又心疼地看着他:“哥哥,以後我将不再judge您的睡覺。您可以睡,直到太陽落山。”

周珞石偏頭看他,微笑了一下:“那還是不了,我還要吃飯呢。”

“與那些各種各樣的痛苦相比,我的痛苦顯得不那麽特殊了。又或許,時間确實是最好的良藥。”

“那一年多裏,我看見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我過去從未注意。原來……”

周珞石停頓了一下,笑容斂去。他沉默了一會兒,晃了晃杯中的酒液,一飲而盡,聲音沙啞而倦怠:“……衆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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