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陽光總是不吝啬于将光輝贈予世人, 但接受了贈與的人往往會計較其他人得了多少。就像此刻,溫之皎坐在靠窗的位置發呆時,就總有人擔心她被曬到, 體貼的想和她交換位置的紙條從各處傳來。
這會兒正是盛夏,陽光燦爛而灼熱,溫之皎旁邊的窗戶正好沒有窗簾。她坐在光裏, 連臉上的容貌都是燦亮可愛的, 白皙的臉上有些醺紅,鼻尖汗津津的。也有坐她旁邊的, 省略了紙條這古老的方式,貼心問是否要換位置。得到的卻只有搖頭。
溫之皎怕冷又怕熱, 但教室的空調溫度對她來說有些冷, 窗邊位置的陽光撒到身上就正正好了。
跟着課表上了幾天課,她倒也認識了兩個同專業的女生,一個叫許瑭, 一個叫方知欣, 都是好說話,熱心的人。不過她們倆幾年的關系顯然更好,溫之皎跟她們也只算是上下課吃飯聊天的關系。
這會兒正是六月底,學期末, 臺上老師安排了個小組的結課作業便踩着放學鈴走了。
溫之皎只覺得兩眼發暈,許瑭和方知欣見狀只以為她在發愁沒有小組。許瑭便道:“你要不來我們小組吧?不過結課作業是之前就安排好了,我們小組做了一半,你來的話得重新安排。”
許瑭是個什麽都愛管的老好人,但她也怕自己這麽一好心,其他人不樂意。便看向方知欣,方知欣害羞些, 話也少,這會兒只是看手機。
氣氛一時間有些僵硬,溫之皎正想說也不用勉強時,方知欣卻擡起頭,輕聲道:“我剛剛問了其他的成員,他們說到食堂再聊聊。”
許瑭松了口氣,笑道:“那估計就是聊分工了。”
溫之皎更覺得頭暈,她很有些發愁。剛剛她看了群文件裏的作業要求,要求圖文并茂,附帶數據索引,還有什麽亂七八糟的記錄,她看都看不懂。可現在好不容易有人收留,還是熟悉一點的人,她就怕實話暴露了自己是拖累就得跟陌生人一組了。
想來想去,她開始打小算盤。
江臨琛……好像是什麽老師?他肯定會做吧?或者溫随?溫随反正從小跳級,還上過大學,他估計也會。
這麽一想,溫之皎立刻點頭答應,熱絡地跟着她們去了食堂。
中午時分,正是熱鬧的時候,飯菜的熱氣與呼吸的熱氣讓溫之皎覺得像被攏住了似的。所幸三樓有不少品牌的快餐店或者飯店的分店,空調包廂一應俱全。
溫之皎在app上點了一大堆吃的,很有求人辦事先請客的覺悟。不多時,有兩個男生朝着她們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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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男生很有些驚訝,立刻跟許瑭道:“怎麽不早說是溫之皎呢,我打扮打扮再來啊。”
那男生身形寬闊,五官帥氣,笑起來牙白得像牙膏廣告。
許瑭翻了個白眼,男生對溫之皎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周謙,金融數學專業的。”他又指了指一旁的男生,道:“他叫薛灼燈,跟我一樣。”
溫之皎順着他的手勢看過去,卻先看見一張蒼白昳麗的面容,頭發與眼睛都很黑,眼下有一顆小痣,唇十分的紅,身材清瘦,小臂有着漂亮的肌肉。只是不知為何,讓人看着覺得鬼氣森森,讓溫之皎直覺毛骨悚然,背後汗毛起了一身。
她立刻移開視線,說話聲都小了,“我叫溫之皎,是財、財……”
薛灼燈似乎在看她,她餘光中感覺到那詭異的視線就緊張,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似的。
“知道嘛,你和許瑭她們一個專業,財政學。”周謙是個健談且愛活躍氣氛的人,此刻也不忘耍寶,朝着溫之皎伸出手,“那溫總,希望本次合作能圓滿成功。”
溫之皎見他這樣,被薛灼燈盯着的不舒服少了些,伸手握了握。
但她剛松開手,便望見薛灼燈俯身,一雙眼像漆黑的玻璃珠似的凝她,然後他看了眼她的手,伸了過來塞她手裏握住了她的手。
溫之皎:“……”
他的手十分冷,冷得不像常人似的,溫之皎本來就有點怕,被這麽一握僵住了身體。她又望了他一眼,卻驟然感覺那雙眼跟上周在鏡子裏見到的有些像,她幾乎控制不住呼吸,用力甩開了他的手。
一時間,空氣安靜了幾秒。
周謙驚訝了下,坐在溫之皎身旁的許瑭與方知欣也有些迷惑。薛灼燈只是機械地收回手,他沒有露出疑惑,也沒有生氣,只是眉頭微微蹙着,平靜地看溫之皎。
溫之皎這會兒嘴都不敢張,只是用力往卡座裏鑽,人都快擠許瑭懷裏了。許瑭見狀,倒是忍不住幹脆攬住她肩膀,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感覺冷氣有點冷了。”溫之皎張着嘴,不敢看薛灼燈,正要說話,服務生正好開始上菜,她立刻道:“哎呀先、先吃飯吧。”
這一幕實在有些尴尬,衆人也都想揭過,都叫着趕快吃飯。
許瑭是小組組長,一面吃着一面聊着分工,溫之皎聽着聽着就忍不住擡頭看薛灼燈。薛灼燈握着筷子,吃着飯,動作不知為何有些僵硬,那張昳麗陰森的臉低着看面前的一道菜,像是疑惑什麽。
他這樣,讓溫之皎也疑惑起來,也望他面前那道菜,是一條清蒸魚。辣椒絲與蔥絲灑在魚身上,魚身下赤褐色的料汁,切開的魚肉出肉質細嫩。
不就是一道魚嗎?
唉,不過為什麽薛灼燈讓她這麽害怕?是因為那雙和鏡子裏突然出現的眼睛很像嗎?可是沒意識到像的時候,她就有點怕了。
溫之皎害怕過很多人,比如江遠丞,她怕的是他發瘋。再比如顧也,但她害怕是覺得他陰恻奸詐,總想算計她似的。就連裴野她也害怕過,因為他看着很兇。可無論是哪種怕,都不像現在這樣讓人發毛。
她正盯着魚反複思考這種害怕的來源,卻望見一只手握着筷子,在魚頭上滑動了下。緊接着,那筷子迅猛用力地插入魚眼當中,魚身下的料汁飛濺了下。
啊!什麽!
溫之皎吓了一跳,順着手望過去,一下便望見臉上帶着些料汁的薛灼燈看着她,黑黢黢的眼沒什麽表情。緊接着,他捏着筷子,盯着她,夾着一顆白色的魚眼珠送入嘴裏。
溫之皎:“……!”
啊啊啊啊救命!好恐怖啊,這是恐怖片嗎?!救命啊!她大腦裏滿是尖叫,恨不得現在跳到餐桌上跑出去!
溫之皎幾乎要暈過去,控制不住地站起身,拿着包包就走,“我、我臨時有點事,我先走了!”
她不敢停留,快步走向門口,欲哭無淚。
救命,好恐怖,她不想來上學了!
店門被用力推開,又緩緩合上了。
一聲聲歡迎光臨xx回響着。
飯店內,許瑭和方知欣面面相觑,周謙也奇怪至極。唯有薛灼燈還在嚼那魚眼珠。
這道菜做得并不是很好,魚眼珠韌得像在嚼橡膠,他喝水咽了下去。拿出筆記本看了眼,很快看見一大段淡藍的字體浮現。
【原定劇情:童年那被她所讨厭的回憶與校醫的話讓溫随方寸大亂,他難以控制地回想起來那些渴望得到她視線卻始終得不到的絕望,終于,他再也無法忍受自我的精神暴力和無止境的等待與揣測,過去與現在的情景交融,他陷入崩潰。
從校醫院離開,他假意要送她回家,實際已準備好人将她強行帶走。在回程的路上,溫之皎崩潰絕望,卻怎麽也阻止不了他的行為。
而另一邊,承受着母親否定的裴野也終于陷入了絕望的泥淖當中,他所熟知的世界規則一朝被否定,他的成就不被認可,他所認為的無私的母愛原來也有籌碼。在反複的自我否定中,裴野進行了最後一次賽車,選擇放棄。
他不再抱有天真的幻想,不再期待一個奇跡出現,不再等待溫之皎的回複,也不再會笑了。】
【根據世界日志反饋,從校醫院回來後,溫随沒有再有後續行動,原定溫随囚禁劇情判定失效。而裴野于前日已正式放棄賽車,這兩日在投入事業當中,判定為成功。是否現在開啓新的劇情?】
薛灼燈觸了下筆記本的頁碼,字跡散去,他又聽見一道聲音說:“薛灼燈,你怎麽都不吃東西?是剛剛吓到了溫之皎,所以害臊了?”
是周謙的聲音。
“薛灼燈,你怎麽不說話啊,以前感覺你也沒有這麽沉默寡言啊。”
許瑭也說。
薛灼燈低着頭,還是不說話。
他一點點修改世界後臺數據,才造出了一個完全屬于這個世界,被人留有記憶的,不會被認為是侵入者的身份。可也許是ai意識體搜集到了錯誤代碼,這個身份被留下的記憶很人類化,而他缺乏扮演人類的能力。
在這個真實存在的,在運轉的世界裏,一切的行為都可能引起不可估量的問題,所以薛灼燈只能沉默。
幾人見他如此,也确實不再搭話,這頓飯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氣氛中結束了。臨走時,薛灼燈的手機響了下,他拿出來看了眼。
[結課作業小組群(5)]
[許瑭将徒手捏爆妖魔鬼怪拉入群聊]
[許瑭:我把皎皎拉進來了]
[徒手捏爆妖魔鬼怪:臨時加入小組麻煩大家了]
[徒手捏爆妖魔鬼怪;【紅包】]
[徒手捏爆妖魔鬼怪:剛剛有事先走了,請大家喝奶茶補償下!]
[徒手捏爆妖魔鬼怪:貓貓叼玫瑰jpg]
溫随發完信息,将手機扔回溫之皎手裏,“幫你發完了,走吧,我送你去店裏。”
前幾天溫之皎跟他說上班,但不想坐辦公室,也不想在戶外忙,不想太累,也不想什麽都不做。列了一大堆條件讓溫随想辦法。溫随想都沒想,就讓她去家附近的溫家的連鎖超市裏當導購了。
他特意安排了人流量少的區域與時間段,想着這樣輕松又不至于沒事做。
結果上班第一天,她就被顧客投訴了。
投訴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有個顧客想要買薯片,她把他帶去該區域後,發現該品牌的薯片缺貨。另一個導購說庫房還剩一包,溫之皎說那包她要吃。顧客表示拿過來,他要買,他可以現在結賬,讓她當好她的導購老實點別作妖。
溫之皎則帶他去庫房,打了顧客,還當着他的面把薯片拆開吃了。
顧客說要投訴她。
她說這是她的店,她想吃什麽吃什麽,并且讓他聯系溫随寫投訴信。
最後,溫之皎連薯片袋裏剩下的碎片都倒嘴裏以示挑釁。
顧客憤而寫了一封投訴信發了過來,表示譴責,同時署名顧也。
溫随也回了郵件,表示溫家的産業在她名下,這确實是她的店,并且告知溫家的超市不歡迎顧也。
不過第二天,溫随還是給溫之皎換了份工作,給她在離家遠一點的地方盤了一家文具店讓她看店。結果第二天晚上,溫之皎回家告訴他,生意很好,很多人要加她微信批量訂文具。
第三天,溫随給溫之皎盤了家蛋糕店,她主要負責接電話記錄訂單。這份工作溫之皎十分滿意,因為她喜歡蛋糕面包的香氣,堅持了兩天,也就是到現在。
不過可能今天是極限了,因為溫随看見溫之皎絕望地在沙發上翻身,用枕頭捂着腦袋,“我不想去,我真的被吓到了。”
“之前去看醫生,醫生說了呀,是太緊張了。可能那個同學他生病了,所以看起來有點吓人,然後你呢本來就有點怕,所以下意識覺得像那天的幻覺。”溫随輕輕嘆了口氣,俯身,用手勾住她的腰部,又道:“真的不去了嗎?”
溫之皎就是不想起來,抓着頭發,“不要,我就要休息,我不去了。反正原本就有跟單的,我堂堂一個店長,有不去的權力!”
溫随頓了下,蹲下身,貼着她的臉,“你到底是真的太害怕那人了,還是單純不想去?”
溫之皎扯他頭發,“都有。”
溫随道:“哪個多點?”
溫之皎想了想,“都有一點點。”
溫随啞然失笑,他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再想想要不要去?”
“你別管我啦,大不了我自己去找新工作,反正我有自己的想法!”溫之皎推開溫随的臉,又将臉埋在枕頭裏。
溫随又叮囑了幾句,出門了。溫之皎松了口氣。
雖然那個莫名其妙的人是有吓到她,但她也确實不想去上班。溫随明明之前都很忙,但最近不知為何,再忙也要接送她上下班,盯得她什麽也幹不了。
正好,今天他沒理由接送她了,她可以去夜店當風塵壞女配了!
溫之皎一面想着,一面準備去換衣服,一拿起手機便看見群消息,群裏的人都聊開了。她看了兩秒,沒忍住點進薛灼燈的微信主頁看了眼。純白頭像,微信名是怪異的“名字薛灼燈”,朋友圈倒是非好友都能看到,但全是莫名其妙的關鍵詞。
【吃飯】
【厚衣服】
【負面】
……一路翻下來,溫之皎幾乎想要尖叫,當她重新翻到最新,發現他居然剛剛又更新一條動态。那條動态只有一個emoji,是一只眼睛。
僅僅一個表情,溫之皎便感覺那眼睛隔着屏幕看自己似的,終于尖叫起來。
好可怕!這人真的很詭異!
溫之皎吓得在房間裏跑來跑去。
窗外的雲朵被風吹來吹去,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夜色逐漸籠罩大地。寸金寸土的辛葡路在夜晚更顯熱鬧,一條街上不斷有豪車跑車行駛往來,街道兩邊挨擠着各種俱樂部,霓虹燈牌映照出一個個時髦誇張的男女,也映照着扶着路燈嘔吐的人。
一棟複古風格的建築前前排着長龍,穿着靓麗的人接受着安檢,也有不少爛醉如泥的人從出口相擁而出。不多時,一輛黑色的車停在門口,穿着西褲的颀長雙腿率先邁下。
離車近些的人沒忍住看過去,青年黑發被梳理過,神情冷凝,只穿着白襯衫與西褲,卻依然顯出些氣質非凡,俊美桀骜來。他沒有在乎排隊的長龍,因為俱樂部裏已有人走出接過他的鑰匙,又将他圍着,迎了進去。
裴野尚未穿過長廊便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他很有些眩暈,卻并非音樂或是晃動的燈光,而是疲憊與壓抑。
穿過長廊,他坐上電梯,進到了三樓的包廂處。
包廂內部寬敞華麗,娛樂設施一應俱全,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坐在沙發上,一個中年男人唱着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歌。幾個穿着火辣的女郎坐在包廂上,給西裝革履的男人們喂着水果,哄着他們點酒,陪他們唱歌。
包廂盡頭還有個碩大的屏幕,鏡頭對準着在一樓舞臺,清晰無比地讓人觀賞者迷幻燈光下那些曼妙的身材與性感的舞姿。
這裏的通風應該是極好的,可裴野就是無端覺得充滿了煙酒的臭味,濃厚的香水味,還有□□上的油與汗。咽下喉嚨裏的嘔吐欲,扯着唇,笑了下道:“下午有個會,來晚了,希望沒掃各位的興。”
他徑直走到他們面前,倒了杯酒喝下了,坐到了邊上。
幾人直誇裴野做事有乃父之風,豪爽,又說青出于藍勝于藍,乃父當年不見得喝醉喝這麽幹脆。最後說看他年紀輕輕,之前玩賽車,想必也是個壯年小夥,怎麽也得點兩個美女過來陪他。
正說着,包廂門又被推開,裴野望過去,望見一個男人笑着,微長的黑發慣例紮着,西裝革履的。他金絲眼鏡下一雙丹鳳眼,難分雌雄般的昳麗眉眼,笑吟吟的,道:“看我這記性,又來晚了。”
顧也話音剛落下,那幾個唱着的,摟着的,親着的卻都停下了動作,都想起身。一人快步走過去,大笑起來,“說這些幹什麽,要說也是我們來早了。”
他仍是笑,卻沒坐主座,也坐邊上。
同樣坐在側邊的沙發,裴野一擡眼就能看見顧也背靠着沙發,仍是笑得如春花秋月,翹着二郎腿的閑适姿态。只是丹鳳眼裏總顯出些譏诮來。
但顧也坐下沒兩分鐘,一幫人反倒因這事争起來,說顧也坐邊上折煞人,說得他們自己臉紅耳赤,又大笑又喝酒,眼神在顧也身上打轉。
裴野突然發現,他們這眼神很熟悉。剛剛那些陪酒女被他們親着,摸着,揉着的時候,也是用那種眼神看着他們的。小心,讨好,謹慎。這樣的發現讓他覺得好笑。而更好笑的是,在他面前,他們倒還架着他讓他點幾個女郎來,可顧也一個人坐在那裏,可沒人敢讓他也點一個。
他以前從來不會在乎這些,他人是他人,他是他。可什麽時候,一在乎起來,一比較起來,一發現起來,就沒完沒了。
這麽不正經的場合,談的卻是正經生意,還是裨益民生的,能創造更多工作崗位的好生意。談的過程很愉快,有顧也坐鎮,沒有不順利愉快的道理。
一句我素來看好裴野,除卻小時的情分外,也是對能力的肯定啦頂得過一萬杯酒,不過該喝的酒還是要喝的,當然是裴野喝。
不知道哪個老板點了一首方言歌曲,一呼百應的,幾個老板摟着妹妹唱着“一時失志不免怨嘆,一時落魄不免膽寒”,彩光燈球轉來轉去,光灑在男男女女的臉上。
裴野喝到最後都得對瓶吹,大笑之後,酒從嘴裏流到脖子上,又沾濕白襯衫。他鍛煉得很好,曾經為賽車鍛煉出來的好身材,也很适合應對應酬的傷身。
燈球的光灑落,又切了多少首歌,裴野不太記得,反正喝,笑,聊,合同上簽下精心設計的簽名。潇灑,豪華,老板們總這麽大氣。
幾份幾式的合同他也不太記得,翻開,嘩啦啦的白字黑子,甲方乙方,總裁簽字,責任人簽字,簽。
眼睛被合同落款處的空白占據,那空白越來越白,又白得泛黃。
但最後一次,落在白上的是嘔吐物。
裴野撐着馬桶,吐得撕心裂肺,眼睛紅得滴血,臉紅得流汗,黑發被水浸濕。他按下按鍵,走出去盥洗,一擡眼,望見顧也抱着手臂,斜倚在門上,啧啧搖頭。
他望了眼沙發處,人都走了,唯有合同灑落在桌上。桌上,一瓶瓶酒有紅有白,有開有沒開,酒杯有立有倒。
裴野收回視線,将臉埋進盥洗盆裏,用力搓洗着,水聲嘩啦嘩啦,最後他一拳捶在洗手臺上。驟然間,只剩水龍頭的水聲還在簌簌。
顧也覺得很是新鮮,笑起來,話音散漫,“你現在看着像是第一次出臺的雛,在水龍頭下搓洗自己恨自己髒了。”
裴野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顧也,眼神很沉,卻是笑的,“成色起碼很好吧。”
顧也挑眉,“你這眼神,看着挺能成事啊。”
他又道:“酒量倒是還得練。”
裴野道:“謝了。謝謝你來,不然今晚估計得喝個沒完。”
“是嗎?可你看着恨不得把我殺了,怎麽,自卑了?”顧也樂不可支起來,“心氣兒高是好事,但我可是為了幫你,一句哥們我這不就來了?”
“是。好哥們。”裴野笑了聲,尖牙咬着唇,低頭開始擦臉,“萬一裴家的家業注定不是我的,我怎麽也能分一杯羹,那點羹萬一有用的好哥們是吧?”
顧也一點也不惱怒,笑得更開心了,狐貍似的眼睛裏有着亮光,“別說,短短幾天,你還真聰明起來了。”
裴野擦幹淨身上的水,将紙巾卷起扔到垃圾簍裏,還是以前那樣,“剛剛真不該說謝謝你,前幾天不是我強行拿了權限給江臨琛,你說不定都死那兒了。”
顧也聞言,唇扯了起來,“你是救我啊,還是救溫之皎順便救我啊?現在提起這茬,不會是想和我旁敲側擊點溫之皎的事吧?”
“順口一提。”裴野往外走,顧也側身給他讓路,又聽見裴野道:“你那種個性,跟她掉下去了,還讓好端端地回來了我才意外。”
顧也慢悠悠地走過去,道:“為什麽都這麽愛試探我,我長了一張很好套話的臉嗎?”他笑起來,又道:“裴野,都這個情況了,早點忘了吧。再說了,你就是忘不了,你鬥得過誰呢?”
裴野俯身,将桌上的合同一份份收起來,好久才道:“我早就決定忘了,本來也只是……高中喜歡過,所以一直在意她而已。”
他咧嘴,露出森森的尖牙,“在之前,我問過她,如果我繼續賽車,她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
顧也眨了下眼,譏笑了聲,“你做什麽夢呢?”
裴野神色黯了下幾秒,也笑,“現在回想起來,怎麽會做那麽蠢的事呢?”
顧也道:“然後呢?”
裴野道:“她拒絕了,她說,如果她答應我,江家也不會讓我好過的。”
他頓了下,又道:“他說得對,有江家在,我怎麽可能有機會能帶走她呢?我如今舉步維艱,有什麽前途呢?就算沒有江臨琛,也許也會有別人把她搶走。在國外賽車接廣告代言雖然一年能賺很多,可她外語說得不好,又怯弱怕事,離開熟悉的環境對她來說也很難過。”
裴野将合同攏好,早已停轉的燈光球在他俊美桀骜的臉上的打下陰影,他輕聲道:“我希望她能過想過的生活。”
顧也頓了下,道:“裴野,你沒聽懂她的意思。”
裴野擡頭,卻望見顧也黑眸仍是彎着的,笑着的,眼裏是濃重的輕佻。他道:“她的意思不是,有江家在,你帶不走她。她的意思是,你跟江家比,算什麽東西。她在說你沒用呢。”
顧也搖頭,“當然,也可能是她單純不想跟你走。”
“可憐的裴野,被溫之皎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越說越覺得好笑,“剛誇你聰明,你就犯渾,你為什麽不想想,江遠丞就他媽去了一趟C市,就跟她定終生,被折騰瘸折騰個半死了。而江臨琛,這都不到一個月,都放話江家不管誰話事,她一定是女主人了。”
裴野緊咬牙齒,眯着眼望顧也。
顧也抱着手臂,“人家段位高着呢,要挑就挑掌權的。而你這大少爺呢,放她那裏也就配耍着玩了。我要是你,我直接酒喝到死,合同簽到手斷,拿到權力弄死她,你還在這裏演被世俗拆散的戲碼。”
他拍了下裴野的肩膀,低聲道:“沒用的東西。”
裴野一直沒說話,臉色越來越沉,嘲諷與羞辱讓他的心跳速度越來越快,眼球越來越漲。他幾乎怒不可遏起來。若是以往,必然要揮拳與辱罵來反擊顧也的。但現在,他知道那不是有用的反擊,只是,點頭,笑起來,無所謂似的。他眼睛沉着,道:“難為你苦口婆心啊,真是兄弟,講得出來這麽難聽的話。”
顧也倒是驚訝了幾秒,樂起來,“真穩下來性子了。”
裴野往外走,話音平靜,“這幾天聽多了,免疫了。還有,我說了,無論怎麽樣,她開心就好。”
他徑直離開。
顧也望着裴野的背影,笑意淡淡,很有些唏噓。
原本他們幾人當中,就屬裴野沒心沒肺,笨得沒邊,但那也是恃寵而驕帶來的天真放肆而已。如今裴野褪去了沖動,不再放肆,智商直線上升,一下子讓他失去了逗蠢貨的樂子了。
顧也望着裴野的背影越來越遠,也準備離開,卻被叫住,“顧總,請問裴總呢?”
他轉頭,發現是俱樂部的經理。
這地兒暗裏是裴野的資産,不過裴野很少來,大多數時候只拿錢不管事。這會兒經理找裴野,顧也便道:“他剛走,你有事讓安保攔下吧。”
“哎呀,也不是大事,既然裴總不在,我們就自己拿主意吧。”
經理點頭,拿起手機就發語音:“我等等聯系下紅葉那邊,你們拖着。”
紅葉,是對面那家俱樂部。都是一條街,一個産業,雖有競争,但偶爾也會互利互惠。
顧也清楚這個道理,可一時好奇起來,道:“什麽事兒啊,讓我聽聽呗。”
經理知道顧也與裴野的關系,便放下手機,道:“剛剛來了個貴客,說要點好看的男模,開酒開得爽快,一晚上開了這個數。”
經理比了個數額。
顧也挑起眉頭,“怎麽,這錢也不夠把酒點空啊。”
經理無奈道:“店裏沒被包的男模全去了,讓她挑,結果挑了半個小時她說全都特別醜。剛剛她說,繼續找,今晚她一定要挑出來個好看,能挑出來她再開多點酒。”
顧也聽樂了。
經理手機震動起來,一道嬌蠻的聲音被公放出來,“怎麽你們這裏的帥哥都死光了嗎?我都花了這麽多,就想摟個長得好的就這麽難嗎!名冊上明明都好看,點進來不是矮子就是醜貨,你們簡直是詐騙!我要投訴你們!算了,讓那些男的都滾,我去別家了!讨厭死了!我讨厭你們,花了我的錢還不辦事!”
顧也怔了一秒,聽得更樂了。這聲音,這語氣,這發瘋方式……啧。
經理急得滿頭大汗,但下一秒,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經理擡頭,望見顧也的金絲框眼鏡下,狹長眼睛含情帶笑,在霓虹燈光閃爍中,愈發顯出幾分詭谲的昳麗來。
“我長得怎麽樣?”
他問。
經理結巴起來,“自、自然是好看啊。”
顧也很滿意,“愣着幹什麽,帶我去見恩客啊,龜公。”
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