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陳年恨

第33章 陳年恨

宋斯年到奇齋樓見着梁城越的時候, 已經是酉時了。

男人雖然早已換下铠甲,但高馬尾沒撤,一襲藏青色圓領衫, 胸口還用暗紅色絲線繡出了梅花。五指端酒,姿态慵懶,盎然一高門貴公子作态。

“來了。”說着, 替他滿上一杯。

掃了眼那只個頭不算小的酒杯, 宋斯年施施然坐下, 卻慢條斯理地拿起筷子先夾了口熱菜, 難得一見的迫切頹态。

梁城越很果斷地喊來小二,又加了兩個未來大舅哥喜歡的菜。

可算是解了肚裏饞蟲,男人這才将伸手碰酒。

他哂笑:“上好的女兒紅啊, 梁國公破費了。”

“馬上都是一家人了, 大舅子還這麽見外呢。”故意跟着話茬走,梁城越倒也笑得自在。

一杯下肚,宋斯年喃喃一聲:“你好像從沒問過我家裏的事?”

“你不願意說,我幹嘛問。”

他故意咬字:“反正你也馬上是我妹夫了, 跟你說也無妨。”

“洗耳恭聽。”

其實有關廣陵侯府家的事,京城中不乏有趣的杜撰話本, 但其中的主角往往都是三個嫡子與一個庶子的恩怨。

但梁城越不傻, 真正讓面前人三緘其口這麽多年的, 只可能是有關他母親的事。

“我五歲那年, 第一次見到男人打女人, 而且是丈夫打妻子。”

将面前的酒杯倒滿倒, 宋斯年語氣平淡, 但夾雜在其中是十幾年如一日的愁悶。

“理由是那位廣陵侯想給生了兒子的丫鬟一個妾室名分, 但我母親不願意, 他就動手了。我母親是太師獨女,自幼嬌養,她定是不同意與其他女人共侍一夫,即使已經發生,她也想維護最後一點體面。”

“你知道的,那人是個拿槍揮棒的武夫,即使只有一巴掌,卻也讓母親的臉腫脹許多日,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哭。”

淺抿一口,他繼續說着:“那個生了庶子的丫鬟是我母親的陪嫁丫鬟,那是個有心機的,擠掉了原本陪嫁來人的名額,借着我母親坐月子的空隙與那人茍且纏綿,這才有了我三弟。”

“我母親要強,不好意思将這事告訴外祖父,對外也只是說那是個老家受災流落至此的可憐人。”

“但可惜,人家不領這份情,不僅想要個名分,還扮出一張楚楚可憐的姿态,要那位将他兒子挪到我母親名下,也就是想做個族譜中的嫡子。”

“好心思好手段,畢竟話都不會說的孩子,那位怎麽可能将他從親娘身邊抱走,如此不僅不會失去兒子這個依仗,将來還能争一争廣陵侯這個爵位。”

杯盞中的辛辣玉液已經再次見底,宋斯年酒量一般,頰上已經隐隐約約生出兩抹酡紅。

“雖然後來那個丫鬟遭天譴死了,但她給我母親帶來的苦卻遠遠沒結束。那位嘗過溫香軟玉便嫌我母親太過強勢,偷摸找了個外室洩欲,我母親知道時悲痛欲絕,但又怕和離會與我們兄弟三人分開,竟主動示弱,這才又懷上小五。”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不舒服,宋斯年的聲音逐漸沙啞起來,見他擡頭,梁城越愕然。

他居然哭了。

這個向來腹黑精明的宋斯年,卸下了侯府長子的擔子,真正地在他眼前表露情緒。

男人沉沉地笑出來:“母親她太傻了,居然不明白,男人偷腥這種事,怎麽可能止步于第二次?就在我母親誕下小五的前一日,那人還在青樓楚館宿醉于花榻上。”

“那時我與書年去找他,想讓他去給母親請太醫,他不僅沒去,還喊來打手将我們二人趕走。”

失望一次次累積,便成了怨氣。

他沒有告訴梁城越,母親過世後他覺得最慶幸的地方是外祖父外祖母來了,他們帶走了母親的屍體,還有小五。

據外祖母說的,那位父親抱着女兒的屍首跪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泣不成聲,就在陸氏祠堂之上。

原本高挺的脊背也彎了,靈光溢彩的眸也黯淡了。

後來在靈堂上,宋斯年看到那個意氣風發的外祖父好像一夜時間老了十歲。

悶哼聲傳來,甚至分不清他是在哭還是在笑:“母親去世後,我也曾自我安慰說三弟是無辜的,跟他沒關系,可我真的做不到,我真的不能對間接害死我母親兇手的兒子赤誠以待。”

“若當年不是他的親娘非要給那個混賬開了條先河,後來的種種又怎會發生,小五也不會從未見過母親,甚至被其他家的嫡女嘲笑有娘生沒娘養。”

“我很努力地裝扮成一個心中無嫡庶的大哥,可那些說書人眼睛真的很尖,哪怕就是一句問好都能猜出端倪。”

男人重新昂起頭,面色潮紅,眼眶蘊淚:“有時候我就想,如果當年那位也有這般玲珑心思,能看出我母親有多痛苦,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

手上無意識地一揮,酒杯歪倒,僅剩的一點也跟着灑出來。

低低笑出來,帶着深不見底的恨意:“只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梁城越知道,他已經很努力了。

用盡所有的力氣盡量給弟弟妹妹一個不一樣的家,可他也是人,有七情六欲。

因為烈酒入喉,那張臉漲得通紅,左臉上的巴掌印也變得沒那麽清晰可見。

但仔細想想,已經過去三天了,他剛坐下時還依然那麽明顯,可想而知當時廣陵侯是用了多大的力氣。

嘆了口氣,他喊來小二結賬,又扛起這位醉得不省人事的兄長,晃晃悠悠把他送回廣陵侯府。

對方還在醉呓:“梁城越,你一定不要變成那樣的人啊,你要好好對小五……”

“我答應你,絕對不會。”

夜路難走,路上還碰見兩個巡視街巷的武侯。

兩個武侯對視一眼,也不敢行禮,假裝什麽都沒看見就走了。

所幸宋斯年來之前就安排好了,侯府後門有幾個等待多時的小厮,看見大公子回來一窩蜂就擁上去接人。

梁城越肩上松快不少,微微側臉便嗅到衣裳沾染到的濃厚酒氣,有些沒脾氣。

看着男人被幾個小厮艱難地扶進去,他突然想起幾年前從某位人物那裏聽來的話。

“沒了娘,就是沒了爹。”

……

琅琊,陸府。

“老陸啊,你就讓我進去吧!”

“老陸我作證,他是不知情的,你讓我們進去吧!”

人來人往的街頭巷尾,但凡是過路人,總忍不住側目瞧幾眼。

都好奇這是哪裏來的人,居然敢這麽拍陸老太師家的門,而且聽稱呼,好像很熟。

其實為了避免路人的過多駐足,兩位京城來的大人物已經提前換上了農田佃戶的粗布衫,連顏色也是挑得最不會出錯的暗沉。

甚至很刻意地抹了兩把泥土灰在身上臉上。

府中奉命抵住大門的小厮也是氣喘籲籲,看向家主等着下一步的指令。

陸老太師板着臉,直接沖外面二人喊道:“麻溜給我滾回焰京,我不想看見你們。”

話音剛落,門外的施力就驟停。

小厮剛想松口氣,但提起來的心都沒放下一半,突然就跟大門一起摔倒了。

幾個小厮呆愣地對視,又齊刷刷去看那兩個直接把大門踹下來的花甲老人。

這……真的是上了年紀的人嗎?

其實也不怪他們攔不住,畢竟這兩位可是一個比一個有來頭。

倒也沒心疼門,陸老太師冷哼一聲:“兩位國公爺賠錢吧。”

最不差錢的梁老國公笑嘻嘻地走過來,搓着手:“錢不是事,只要你跟我們回焰京,要多少有多少。”

振國公看着他發揮,默默心想,還怪梁城越平日裏沒臉沒皮,這明明就是一脈相承啊。

知道他那張嘴皮子有多能磨人,警惕地後撤兩步,熟稔地與面前人拉開距離。

但這人卻完全沒有收斂的意思,他退一步,他就跟一步,好像就準備這樣逼他就範。

回頭瞄了眼已經跟後腳跟貼住的石階梯,陸老太師翻了個白眼:“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焰京了。”

“那你外孫女成婚你也不去了?”

“你還好意思說!”

被觸的逆鱗,向來溫如玉的陸老太師當即暴躁起來:“你家那個混小子居然敢打樂之的主意,還當着那麽多人的面逼迫陛下同意,簡直就是無恥之尤!”

梁老國公倒也好說話,大手一揮:“這樣,你跟我們回京,我當着你的面抽他五十鞭,讓你消氣,成不?”

怕他一氣之下犯老毛病,振國公大步上前勸他平心靜氣,還幫着和稀泥說好話,

然後再純幫腔地罵兩句梁城越。

從油嘴滑舌罵到行事張揚,但凡換個不認識那位的人來聽,都覺得這是個無惡不作的混球。

罵着罵着,連振國公自己都疏忽了,他口中那個二世祖不過是三四年前着急立下戰功的梁城越。

現在那人早已一改前身,成了沉穩持重、進退有度的國公爺。

陸老太師深吸一口氣,心口那種悶悶的感覺又湧上來,大手揉着胸口強迫将那股不順的氣壓下去。

喉尖又隐隐察到幾分腥甜。

他皺着眉頭,破天荒地改變了主意:“我可以跟你們去焰京辦案,但是有個要求。”

二人眼前一亮,立馬讓他随便說。

“我要宋汶山到我女兒牌位前磕頭認錯!”

【作者有話要說】

配角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大哥了。

同理,最心疼的也是大哥,其實他就比二哥早出生幾分鐘,偏偏就是一個“大”字壓了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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