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神魂歸位
第十章 神魂歸位
“……搜魂術?”少年怔怔地重複着,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猛然拉開自己和她之間的距離。
“所以你會搜到我所有的記憶嗎?”他再次确認了一遍,眉宇間情緒很複雜。
櫻招仔細觀察着他的面龐,想從中找出一絲怨怼來,卻找不到。他似乎弄錯了重點,仿佛被看到記憶對于他來講,是比遭受折磨更痛苦的事情。
昏黃的燭火在室內暈開,将他的側臉蒙上一層模糊的不安。
他的整個世界即将毫無保留地攤開在她面前,被她翻來覆去地檢驗,那些卑鄙的、龌龊的、想要将她獨占的念頭,還有,那些明明知道是她,卻假裝她是旁人而冒犯了那麽多次的舉動……
被看到之後,會怎麽樣呢?
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吧。
“櫻招……”
他當着她的面叫出了她的名字,櫻招不太習慣,甚至有種自食惡果的羞恥感。心頭湧起高高的巨浪,直往臉上沖。搭在他頭上的手指不禁蜷縮起來,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該往哪裏瞟。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這樣直呼她的名字呢?
“什麽事?”她惡聲惡氣地回他。
這樣的對話,仿佛回到了師徒二人還在北垚峰的那段日子。那時候,他總會形影不離地跟在她身邊,絞盡腦汁找出各種理由借機打攪她。她不耐煩時最喜歡這樣兇他,可那張臉總是繃不了多久就會自己松快起來。
賀蘭宵有些恍惚,他輕微晃了晃腦袋讓自己回過神,膽大包天地重新貼近她,伸出雙手将她摟緊:“我只是想問問,搜魂之後,你可以讓我回冀州看看嗎?我擔心我家裏出了事。”
他就這麽篤定自己不會被她殺了嗎?還想要回家去看看?
櫻招有些語塞,半晌,才沉着臉問:“你是指那個知道你是半魔,還要送你來蒼梧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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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宵:“……”
“等我搜完你的魂之後,你們一個都逃不了。”
狠話放完,她不再啰唆,直接一只手扣住他的腦袋開始施術,另一只手貼在他後背心口處,灌入靈力護住他的心脈。懷中的身體突然一陣劇顫,一聲痛苦的悶哼聲落在她的耳畔,接着少年腦海中的記憶便如驟雨一般襲來。
賀蘭宵的記憶,從一開始便浸透着桃子的冷香,仿佛他的本體和桃有關。
異常孤寂的小孩,從記事起眼中看到的便是高高的院牆和各種小心翼翼的看護,照料他起居的人對他尊敬得過分,那種刻在骨子裏的害怕,并不像單純地對待一個家主之子。
但那時候他年紀小,也不大在意。
原本他就不愛與人交流,倒也落個清淨。日子沒有什麽不同之處,一天一天都是這樣無聊地度過。
一個左耳戴着墜子的青年會定期來看他,有時候是隔着窗戶遠遠地看一眼,有時候會走到近前來說幾句話。
透過賀蘭宵的眼睛,櫻招将那個青年的面容看清楚——魔界左使太簇。
搜魂搜出來的記憶無法作假,不管賀蘭宵身負什麽秘密,至少透過他的眼睛看到的畫面,是他的親身經歷。
除太簇外,魔界元老院的大祭司虛昴偶爾也會過來,只是他二位從不會在賀蘭宵面前有過多的交流。
兩個處于魔族權力中心的魔來人界的目的是什麽,雖然櫻招暫時無法下定論,但賀蘭宵被他們十分看重,是不變的事實。
太簇走時,會留下一隊親兵駐守在賀蘭氏府邸附近。
一開始,賀蘭宵并不介意,不過是周圍多了些目光而已,是人也好,魔也罷,于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直到有一日,他發現府內的一個老人因沖撞了魔族險些被當場打死,這才大發雷霆,将太簇留下的魔族親兵驅趕到百裏之外,并放言再有不長眼的魔族闖進府內,下場就不只驅趕這麽簡單。
因他釋放出的魔氣太過震撼,那群魔族竟無一人敢再越界。
太簇似乎并不介意此事,因為後來他沒有找上門來。于是,關于賀蘭宵是太簇與賀蘭舒之子的猜測便開始喧嚣塵上。
但櫻招知道,這不可能。
她在賀蘭宵的記憶中感受到的魔氣,與前幾日他令蠶妖爆體而亡的魔氣一樣,幾乎可以毀天滅地——那是屬于斬蒼的魔氣。
櫻招短暫地将自己抽離,退開一寸,用尖利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去瞧賀蘭宵的臉。
斬蒼。
死在她劍下。
去魔域尋刑天的經歷,她都記得,可偏偏忘記了和斬蒼相關的一切,只隐約記得他的魔氣。
斬蒼他,真的會如同她夢裏見過的那樣,是和眼前的少年一模一樣的臉嗎?
那她怎麽會舍得殺他呢?
搜魂術太過霸道,即使有她的靈力護體,少年仍舊深陷在記憶中無法自拔。額頭有冷汗冒出,圈住她的手亦在顫抖。
“很疼嗎?”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他沒有聽進去,像只幼獸一般本能地在她掌心蹭了蹭,斷斷續續的淩亂的呼吸吹拂在她臉上。
他湊得更近了。
不知為何,櫻招有些想躲,但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又生生止住動作。二人額頭相觸的時候,她突然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斬蒼。”
卻沒料到方才還有些恹恹的少年竟氣勢洶洶地将她抱緊,一只手按住她的後頸,嘴唇湊過來悶悶地說道:“不要叫他的名字。”
都被折磨個半死了,還這麽有勁兒的嗎?
櫻招很不解,只覺得自己又要被他摟得喘不過氣來。
“好好好,不叫不叫。”她被纏得沒辦法,只好這樣安撫他。
他這才滿意地将臉貼在她的後頸上蹭了蹭。
看來他并不覺得自己就是斬蒼,甚至對斬蒼有種莫名的抵觸。
只能繼續看下去了——
與魔族的交集大概就是這些,賀蘭宵越長越大,不知為何,太簇也來得少了。
而賀蘭宵在八歲那年發生了魔氣外洩失手傷人事件之後,變得更加孤僻,幾乎日日泡在藏典閣與那些書籍寶物為伍。
他在十歲那年得了一本劍譜,是被櫻招沒收的那本。
她将那本劍譜沒收時,他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樣曾讓她懷疑過他是不是仰慕她,但她想象中的仰慕,并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弱者對強者的欽佩之意。
誠然她自己也算不上清白,可是,可是……他怎麽可以每天晚上都把“她”藏進被子裏!整整五年!
床帳內夜明珠閃着幽幽的光,劍譜上亦有金光浮動。
她看見,快要十五歲的少年有些發癡地将手伸向“櫻招”半掩在黑發中的耳垂,明明那根手指直直地穿透了虛幻小人的身影,櫻招卻感覺自己的耳垂真的像被人觸碰到了似的,泛起淡淡的紅暈。
“櫻招,”少年将手收回來,頭枕在自己胳膊上,露出一只眼睛,有些不安地自言自語,“弟子遴選時,我能見到你嗎?我如果想拜你為師,你會同意嗎?”
窗外的晚風灌進房間,将床帳吹起來了。他将劍譜合上,抱在胸前,閉着眼睛喃喃道:“你知道我是半魔的話,會想殺了我嗎?”
後來發生的事情,櫻招也知道了。
她的确想殺了他,但刑天阻止了她。刑天為何偏偏對賀蘭宵網開一面呢?
難不成是因為刑天出世在魔域,他剛好和斬蒼有淵源,而賀蘭宵又長着和斬蒼一樣的臉,擁有一樣的魔氣,還是說她內心當中根本就不想殺他?
那賀蘭宵真的是斬蒼本人嗎?
她急于知道答案,于是耐着性子繼續翻看他的記憶,可她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在蒼梧山那段時日,少年除了專心學藝,彎彎繞繞的心思中,翻來覆去也只有一個她。
那他為什麽又會喜歡上那個圓臉姑娘呢?
一個很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驟然浮現,因為太過驚悚,她一時不敢往下細想,只是不自覺加大了搜魂力度。
可此時擁住她的賀蘭宵并不想暴露得太徹底,思緒拉扯時猶在抵抗,直到完全抵抗不住了,他才顫抖着聲音低聲道:“別看了,櫻招,別看了。”
櫻招并不聽他的,灌入靈力的那只手貼緊他的後背,一邊安撫一邊與他呼吸交錯。
瑣碎的回憶如浮光掠影一般一幕幕飄過,直到她終于看見,她去舞伶館的那一晚,幾個蒼梧山小輩趴在牆頭,你一言我一語地讨論着她和離霜的衣裙。
而站在牆邊的賀蘭宵,擡眼望向二樓時,落入他眼中的面孔,卻一直是櫻招原本的相貌,從始至終沒有變過。
洶湧的羞憤直沖上頭頂,櫻招顫抖着雙手一把将賀蘭宵推倒在地,坐在他身上喪失了理智一般伸手掐住他的脖頸。
他知道是她!
從一開始就知道!
被縛魔索捆綁了好幾天,緊接又着被搜魂,賀蘭宵原本就已經氣若游絲。櫻招掐緊他脖頸時,将護體靈力一并抽走,酷烈的搜魂術頓時席卷他的經脈。賀蘭宵的五髒六腑像被打亂了位置一般在體內暴動,疼得他渾身發抖。
相比之下,脖頸上的痛楚根本不算什麽。
呼吸漸漸變得困難,賀蘭宵徒勞地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又在下一刻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口熱血從他嘴裏噴出,有幾滴血珠濺到櫻招的手背,她竟像被燙到,不自覺松了點手勁。可想着還是氣不過,又狠狠地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臉,血漬在賀蘭宵蒼白的面孔上,紅紅的,有些刺眼。
“你別裝!”她俯下身子湊近他,咬着牙揪住他的耳朵,“我知道你的自愈能力很強!”
可他已經沒有辦法給出任何反應,連眼皮都不曾掀開。
滿腔怒火無人承接,櫻招一臉郁悶。
以前他身強體健,精神飽滿,單單站在那裏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現在他卻虛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斷氣。
他真的會死嗎?可她還沒有消氣,就這樣讓他死未免太過便宜。
一顆心不甘不願地絞緊,櫻招伸出手将他的腦袋托起,低聲罵道:“你給我等着!”
靈力蓄在掌心重新灌入他的心脈,她鼓脹起來的腮幫子卻像在和自己賭氣。在看見賀蘭宵睜開雙眼的那瞬間,她索性抓住他後腦勺上的頭發,迫使他與她對視。
他仍舊有些神志不清,睫毛蓋在眼珠上,像一把小扇子,掀開就要将風吹進人心房。
“師父……”他又開始叫她師父,腦袋被她揪得仰起,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嘴角血跡未幹,浮在白瓷般的臉上,有種血肉模糊的瘋意。他看着她,輕聲說道,“我如果說,我不後悔,你會更生氣嗎,櫻招?”
他在叫出她的名字之後,甚至将嘴角翹出一個攝人心魄的弧度,縱火一般。少年的嘴被縫得太久了,只有在裝作不知道是她的情況下,才敢洩露出零星半點的愛意。
如今那些難以啓齒的心跡已經被她翻看得差不多了,那他就沒有必要再隐瞞下去。在這一刻,他甚至有些感謝搜魂術的存在。她早該知道了,他遭受的是什麽樣的折磨。
“繼續搜啊,櫻招,你不是還有其他想知道的事情嗎?”少年的眼裏浮上一層蔭翳,不知道是傷心還是不滿,“你追魂印發作時,應當比這還要痛吧,畢竟沒有人替你護住心脈。”
他也沒能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當她的解藥。
為了斬蒼遭受的折磨,他很想知道,她究竟有多痛。
即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和斬蒼之間有什麽關系,他也不願意見到櫻招這樣傷害她自己。
壓抑了太久的欲望被少年自暴自棄地放逐,要将她吞沒。
櫻招看着他,怒氣反倒擱淺在了眉眼間,漸漸平息。
她有些忘了自己為什麽要發火了,好像僅僅是惱羞成怒而已。可那件事情深究起來,主動的人是她才對。是她不自覺沉迷上了換皮的游戲,而他充其量只是配合她演戲的同謀。
揪住他頭發的手重新覆上賀蘭宵的後腦勺。他說得對,他的魂,還要繼續搜的,她要看看那些還沒翻完的記憶當中還潛藏着什麽秘密。
“我不知道追魂印發作時的痛楚跟搜魂比起來如何,”櫻招對他的話作出回應,“我又沒有被人搜過魂。”
她與他的之間親密的舉止都發生在不久之前,因此留存在他腦海中的記憶異常深刻。她方一侵入他的思維,那些撕破了正經面具畫面就開始在她眼前循環播放。
她終于明白賀蘭宵為什麽會那麽抵觸斬蒼的存在。
他介意的事情有好多:梵海寺住持的話、她無意識脫口而出斬蒼的名字,還有,刻在她左腕上的追魂印,這些足以讓他腦補出一段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還是那種不死不休的結局。
可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呢?
賀蘭宵,從小到大被魔族這般圈養着,到了該修仙的年紀就送往蒼梧山,他自認為是為她而來,并交出一片真心,可他的人生是否為真,還是說他的出生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櫻招試着冷靜下來,試圖用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他的記憶。
賀蘭宵的确很有可能就是斬蒼。全修真界都知道,斬蒼最逆天的能力之一就是可以令時間暫停。這個能力賀蘭宵不僅可以完美駕馭,他還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至少在前幾日早上,她的确沒有察覺,只是本能地覺得必須要馬上蘇醒。
那他屬于斬蒼的那份記憶去哪裏了呢?
櫻招正打算收回術法,卻漸漸察覺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賀蘭宵少了一縷神魂。
她自己方才太過千頭萬緒,情緒起伏不定,所以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賀蘭宵少了最重要的、可以化魔的那一縷神魂。
她緊擰着眉頭收回術法,正準備問他幾句,可剛抽回手,面前的少年便直直倒在了她身上。她伸手扶了他一把,才發現他全身冰涼得厲害。
“冷……”少年上下牙齒在打戰,只說得出這一個字。
其實不管他,他也能慢慢恢複,但櫻招轉念一想,假若他真的是斬蒼,先撇開他與她究竟是不是道侶這件事不談,她二十年前可是實打實将他給殺了,現下又把他折磨成這樣,若有一天他恢複了記憶,想起她這個仇人來,怕不是要找她算總賬?!
不行不行,既然決定了先不殺他,只是先将他關起來,那她還是要對她的徒兒好一點。
剛好紫雲壺中有一泓溫泉,可以緩解他周身寒意。
櫻招費勁巴拉地将賀蘭宵的外衫扒光,移到溫泉中泡着,自己則坐在岸旁給蒼梧山傳了一道信。信中表明賀蘭氏全族與魔族關系密切,幾處府邸俨然是魔族在人界的行宮,須派出人手前去查看。
一系列動作做完,她回身去查看賀蘭宵的傷勢。少年泡在水裏,正靠着石壁昏睡,但體征已經漸漸恢複,面色也趨于紅潤。
恢複力實在驚人。
她心中暗嘆,目光從他的上身睃巡而過,漂亮流暢的肌理上,一絲傷痕都沒有留下,除了肩頭的一個小小的牙印。
她的目光在那個牙印上定住,忽然覺得有些眼熟。
這好像是……前幾日她咬的。
怎麽別的傷口好得那麽快,偏生這個牙印消不了呢?難道她的牙齒有毒?
櫻招探身過去,正欲看個究竟,手下撐着的石塊卻發生了松動。支撐點驟然消失,她一個沒注意直接栽進了溫泉中。
熱氣缭繞間,她的身軀被人穩穩地托住,止住了下跌的趨勢。她拍着胸脯擡起頭,一句“多謝”還在嗓子眼醞釀,已經全然清醒的少年卻将臂彎扣緊,結結實實地将她摟住,接着唇瓣便膽大妄為地壓下來。
溫泉池畔的燈花一盞一盞融融地照着,照出水面上藏在白霧中的兩顆腦袋,偎在一起,又立馬分開。
先躲開的是櫻招,從來都是她。
不僅僅是因為她對現在的狀況感到別扭,還因為她的衣袍汲滿了水,像是要拽着她往水裏沉,偏生少年一雙臂膀将她四平八穩地端着,身子沉不下去,也擡不起來。
她腦海裏亂七八糟的,一時想着不能就這樣便宜他,一時又苦惱濕衣衫貼在身上好不舒服。等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被人壓在了池壁上親了好久。
霧氣氤氲在二人中間,她只覺得他眼神沉沉,像是小死一次之後變了個人,被禮義廉恥封印住的魔性破殼而出。他再也不要當被她甩在身後、說扔下就扔下的弟子,他要讓她看着他。
只看着他。
偏熱的溫泉水燙得櫻招從腳趾紅到了臉頰,回過神來之後,她下意識偏頭想要躲開,下巴卻被少年掰回來,用更兇狠的力道吻過來。
櫻招發現自己在享受這種感覺。
這種躲開之後,又被人追着,瘋子一樣求着她的感覺。
更何況她已經知道,賀蘭宵就是喜歡她,他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喜歡到可以任她擺布。
她明明不是那種會踐踏真心的人,但她瞧他這副樣子,全身上下都在給她一種他可以被傷害的暗示。再加上他有可能存在的另外一重身份——令整個修真界頭疼,卻對入侵人界毫無興趣的天魔斬蒼,失去了記憶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多難得的機會啊。
不管她之前和斬蒼是什麽關系,仇人、情人,或是反目成仇的情人,現下她總要趁機做點什麽才不虧吧?
只是不知道他的最後一縷神魂究竟在哪裏,最好永遠不要找到。
總之現在這種狀況也不是苦惱這些的時候。而是前一刻她還表現得非要他的命不可,這一刻又這般“失足”掉下湯池,看起來真像個喜怒無常的擰巴的瘋女人。
那就幹脆瘋到底吧。
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距離拉開,然後裝作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怒斥道:“你想死嗎?”
可臉分明是紅的,她又想玩什麽把戲?
賀蘭宵不知道,他也顧不了那麽多,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擡起被溫泉泡得發燙的手蓋住她的手背,低低笑道:“你不讓我親,我才會死。”
他從未像這樣直白地對她說過這種話,櫻招一時有些震驚,她忘了加重力道,而是任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撐開,然後牽到嘴邊輕輕地咬。
“你是舍不得殺我的吧,櫻招?”賀蘭宵再也不要叫她師父,“你留着我是為了什麽呢?為了偶爾能取樂嗎?”
墜着一顆唇珠的好看嘴唇,說出來的話卻有些惡劣,像是回歸了十幾歲少年的本性,眼神裏有着毫不遮掩的耀武揚威。
“這才是你原本的性格嗎?”櫻招用另一只可以活動的手扣住他的後頸,“你以前都是裝的?”
“是,也不是吧。”他說一個字便湊上來吻她一下,沾着細密水珠的喉結上下滑動,是面對珍馐時也不曾表現出來的旺盛食欲。
他已經完全無所謂了。
反正被她折磨個半死之後,她還是會救他,會抱着他,會惡狠狠地罵他。
“我從小不是什麽良善之人,府裏的人也挺怕我的。”
他在她面前一貫乖巧,對別人卻總是冷着一張臉。
“他們怕你,你還是想着回去救他們……”櫻招想起他記憶中的童年歲月,那些照顧他起居的人,的确對他有很深的懼意,“搜魂之前你的請求,我不能答應,但你放心,我已經傳信給師門,讓他們去查探了。”
“我方才聽見了,”賀蘭宵伸手将揉了揉她的嘴角,“多謝。”
“先別急着謝我。”櫻招像是想到了什麽,帶着他躍到岸邊。
術法一施,絆住手腳的濕重衣物重新變得幹爽。擺脫束縛,她終于變得滿意,回身看向伫立在一旁的賀蘭宵。
“至于你,我不能給你自由了,”她的嘴角挂上一抹笑,有些得意,“就這樣留下來陪我吧!嗯,當個奴隸怎麽樣?”
一整句話,賀蘭宵只聽得到“留下來陪我”這幾個字。其他的諸如“自由”“奴隸”這種字眼,在他耳畔呼呼飄過,并未留下任何的痕跡。紫雲壺裏沒有蟲鳴鳥叫,安靜得不像話。
櫻招就這樣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背後飄浮着快樂的蒸汽和發光的粉塵。
此時的櫻招白衣烏發,耀目到不敢逼視,抱在懷裏卻柔軟得像月下粼粼的湖水,碰一碰就會蕩起水波。
“當奴隸就可以陪你一輩子嗎?”他這樣問着,高興的情緒溢于言表,滿身魔性煙消雲散,仿佛又變回了她的乖徒兒,已經完全忘記自己該佯裝受辱來平衡一下她的惡趣味。
毫不躲藏的愛意直直地照進櫻招的眼裏,像是要将她淹沒。
她知道自己在以本來面目示人,此刻的她并不是什麽圓臉姑娘。但他看見的人一直是她,意識到這一點還是讓她有些許驚惶。
仍舊無法輕易原諒他,反正他說他不後悔,那就該付出些代價。
伫立在池畔的燈籠将光籠在他身上,顯出蜜糖般的色澤。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在他不經意擡眼看過來時,心髒竟然一陣緊縮。
足夠在她內心掀起一場風暴的那雙眼,透着直白的、毫不遮掩的迷戀。
不知道賀蘭宵在找回最後一縷神魂之後會是什麽情形,是會變回斬蒼,還是會變成魔族那些人手中的傀儡,這些都不好說。
但她現在無比确定的是,滿心滿意愛慕着她的人,是賀蘭宵。
她有些沉溺了。
整理完畢之後,她将她這個再也不肯叫她“師父”的傻徒弟扔在了紫雲壺中,自己回了房間收拾行李。
該要她面對的事情,躲不掉,她便只能沿着既定的軌跡走下去,即使前路如黑夜行船,不知水下究竟潛藏着多少邪祟。
但只要往前走,便一定能找到答案。
第二日,櫻招便只身踏上了前往魔域的路,當然,是帶着紫雲壺一起。
白日聊天晚上睡覺,權當解悶。只是奇怪的事情仍在繼續發生。
魔域的入口分明在從極淵附近,櫻招記得清清楚楚。但她循着記憶在那裏轉悠了足足有三日,卻根本找不到當年她進入魔域的那條路。
不僅如此,那附近還多了一片滿是魔物的血楓林,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阻撓她進入魔域一樣。
血楓林,相傳乃蚩尤首級所化。
因黃帝與蚩尤那一戰,太過慘烈,可謂血流成河,于是蚩尤被黃帝斬首之後,其首級便化為了一片滿是怨氣的血楓林。
林外鳥獸人跡皆無,河床沙礫一片幹涸;林內蠻風瘴雨,群魔橫行。到了夜裏更是陰風飒然,危機四伏。莫說尋常人士根本無法踏足,就連化神期的修士意欲穿過血楓林,也要足足被剮下一層皮。
櫻招以前只在古籍上讀到過血楓林的存在,但從未見過。
魔族花這麽大的血本在此設置路障,看來是鐵了心不想讓她進到魔域了。
一望無際的楓林頂上血光沖天,林子裏燈火盡滅,只有濃重的血腥味透過樹枝的間隙直往外溢。櫻招将刑天喚出,背在身後,又敲了敲腰間的紫雲壺,解開禁制。
須臾,壺口便冒出來一道颀長身影。及地站穩之後,賀蘭宵感覺不太适應,難得露出有些懵懂的神情,問道:“為何放我出來了?”
他好好地在壺中歇了幾天,如今正神采奕奕,将天不亮就開始趕路的櫻招襯灰頭土臉、滿面菜色。
櫻招看着他,頓時有些惱火:“放你出來自然是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賀蘭宵這才四處張望了一番,看着面前似有群魔在低吟的血楓林,一臉凝重:“這裏是……魔域嗎?”
“還早呢。”櫻招知道他沒去過魔域,不過此種枯敗之景也的确看起來不似人界,也難怪他會産生誤會,“這是血楓林,穿過去才有可能找到魔域入口。我記得你上次說過,自己下海藏秘境時,什麽魔物都遇不到。”
“是有這回事,”賀蘭宵點點頭,“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因為那些魔物等級太低。”
仙門歷練弟子時人為設置的秘境,對魔物等級與數量皆有要求,一切在可控範圍之內,哪像現在,太陽自身後漸漸下沉,兩人的影子被映射在楓林邊緣,便再也進不去,像是被生生吞沒。
筆直的楓樹在這一刻扭曲得像鬼手,沖天的邪氣不再遮掩,直沖人面門。楓林活了過來,随着尖銳的風聲一起,頃刻間便暴漲至二人腳下。
血色将人吞沒,櫻招與賀蘭宵對視一眼,将前幾日從他手中沒收的時雨還給他:“死馬當活馬醫吧,能震懾低等魔物也好,省點力氣。”
說罷二人不再廢話,踩着滿地的碎石,踏入林中。
一雙眼睛,正凝視着殿中央巨大的水鏡,鏡中映照出的景象是方才踏進血楓林的蒼梧山師徒。
重重帷幕後繞進來一道身影,銀發藍眼,左耳戴着一個精巧墜子。他看了一眼水鏡當中的情形,皺着眉頭問道:“她還是進去了?”
“櫻招的性格,你又不是不清楚,”答話的魔族懶洋洋往榻上一靠,正是魔族元老院大祭司虛昴,“這麽明晃晃地告訴她魔域不歡迎她,她當然會毫不猶豫地踏進來呀。”
“費這麽大勁兒把她攔在琅琊臺外,叫我說,斬蒼的神魂反正在她身上,她要是死在裏面,不是正好?那縷神魂無處可依,自然會回到正主身上。”見到太簇依舊沒有回話,虛昴突然沖着他笑了笑,“還是說,你在擔心她?”
太簇掀起眼皮看向他,冷冷地道:“我是擔心她要是死了,刺激到斬蒼,反而不好辦。都走到這一步了,必須确保萬無一失。”
“原來你也知道啊。”虛昴緩緩坐起身,一雙狹長的眸子盯住太簇,聲音陡然壓低,“都到這一步了,你已經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走了。太簇,櫻招若是想起來一切,她頭一個要手刃的魔,就是你,誰叫你坑她坑得最慘——”他話未說完,便發現太簇的刀已經架上了他的脖子。
“大祭司,”太簇對着他幽幽一笑,緩緩提醒,“請慎言。”
“不說就不說咯,發這麽大脾氣幹什麽?”回應的話語卻在頭頂上響起。
刀鋒下的身影憑空消失,太簇回身一看,卻見那虛昴正斜斜地倚靠在房梁上,一條腿支起,一條腿垂下,姿态甚為閑适地對着空氣晃了晃:“你殺不了我的,都這麽多年了,還不明白嗎?”
太簇滿不在乎地收刀入鞘,擡頭看向房梁上的虛昴:“我也沒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殺了你,只是你說話太不中聽,讓我不爽而已。”
二人相處多年,深知對方的實力,此時此刻動起手來的确是誰也落不着好,反而會壞了元老院的大事。
虛昴輕哼了一聲,從房梁上輕巧落下,對着太簇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看來你還要不爽很久了。”
少頃,他見太簇并未理他,又問道:“扶桑木砍回來了?”
太簇:“嗯,你這邊需要多久?”
“一晚上吧。”
“行,”太簇點點頭,“那我走了。”
行至殿門口,虛昴卻突然在他身後說道:“太簇,斬蒼在聚魂之前絕對不能回到魔域,這一點我們都清楚。假如在走出血楓林之前,他仍舊無法拿回自己最後一縷神魂,那麽元老院便只能把櫻招殺了,強行将他的神魂取回。”
元老院一直打的便是這個主意,但櫻招一直躲在蒼梧山,找不到動手的機會。賀蘭舒将賀蘭宵送往蒼梧山,魔界亦是順勢為之。
只是三年了,最後一縷神魂遲遲拿不回來不說,他竟開始好奇自己的身世。
這絕不是元老院願意看到的走向。
這次是櫻招自己送上門來找死,元老院沒道理再留她一條性命。
太簇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殿外黑雲漫天,魔域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比不了人界山靈水秀。
“随便吧。”
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便揚長而去。
櫻招發現,自己對賀蘭宵是魔這件事已經越來越淡然了。
起初當她看到他用魔氣徒手斬殺掉一只兇獸時,還很是別扭,提着劍不知道是該罵他好還是誇他好。
賀蘭宵更是,原本他起手收手的姿勢都足夠幹淨利落,片血不沾,櫻招投過來的複雜眼神卻讓他有如芒刺在背,不知道該作何解釋,只好低着頭小聲吐出一句:“對不起。”
如今少年的體型拔高得過分,從他的視角去看比他矮一個頭的櫻招,其實她什麽表情都不算有威懾力。他只是在面對她時,習慣性地失措而已。
“無妨。”櫻招沒再看他,繼續往裏走。
他用不上她教他的蒼梧山功法了,在血楓林內,那些築基期的功法太過淺薄,對上殘暴的兇獸們也只是送死,只有絕對的力量壓制才能将其擊潰。
她應當要早些習慣。
少年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好似從未變過,但她心裏明白,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賀蘭宵。”她突然回身。
也不知道賀蘭宵是不是故意的,腳步沒及時停下,倒讓她不小心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
往後退開一步,櫻招剛好看到他悻悻地将手垂在身側。
他方才似乎想要扶她一把。
“什麽?”賀蘭宵問。
“你在蒼梧山待了這麽久,關于山內的布防多少也知道一點,如若你落入魔族之手,洩露什麽不該洩露的東西,危及師門,我亦難辭其咎。”櫻招平靜地給他下了一道咒,“我若不死,這道符咒可以讓你無法以任何方式說出有關蒼梧山的一切,包括搜魂。”說罷,她擡手看了看高高懸挂在天上的血月,輕巧地補充了一句,“我若有性命之危,那麽,我會在死前将你殺了,永絕後患。”
她的預感不太妙,血月在頭頂的位置很奇怪。從方位上來辨認,血楓林應當一直在變換位置,現下即使他們能走出去,出口也不一定對着琅琊臺。而且,她總感覺不太自在,就好像一舉一動都在被窺視。
“師父。”很難得地,賀蘭宵重新喚回了以前對她的稱呼,澄淨的目光罩在她的側臉上,壓得極低的聲音剛剛好夠飄進她的耳朵,“能死在師父手上,我也算是和斬蒼擁有同樣的待遇了……”
這話說得過于孩子氣了。他明明也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斬蒼,但還是固執地與斬蒼進行割席。櫻招好像懂他的意思,但此時此刻她也說不出更為寬慰的話語,只好默不作聲地繼續前行。
自暴露身份以來,賀蘭宵便不再食用壓制魔氣的丹藥。好在他的魔氣并不似一般的魔族,給人不舒服的感覺,相反,他釋放出的魔氣充滿着一股清新木香,再加上他本身自有的冷桃味,櫻招聞着竟覺得有些熟悉。
不過她如今對這種熟悉感已經見怪不怪了,肯定很沒有懸念的又是與斬蒼有關。
一路上,中低階的魔獸他們的确沒碰到過,敢逼近的都是那些只存在于傳說中的上古兇獸。這些兇獸沒有被詳細記錄在冊,弱點只能靠對戰時摸索。
這樣被盲目消耗,莫說賀蘭宵全身是傷,就連櫻招,胳膊也被劃破了幾道口子。
空有一身魔氣的少年,對戰經驗實在太少,受傷最嚴重的一次是在提劍刺穿一條巨蟒的頭顱之時,被巨蟒突然暴長的牙齒穿肩而過。
雖然這條巨蟒随即便被櫻招一劍轟了個粉碎,但賀蘭宵那條臂膀卻破了個碗大的洞。鮮血不停地流,繡滿了避塵真言的衣物已經完全不起作用。櫻招一邊碎碎念一邊替他修補好身體,洗淨他滿身血污時,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問道:“你自愈的速度變慢了,怎麽回事?”
“我的力量在流失。”
這麽糟糕的消息,他的聲音聽起來卻異常鎮定。
櫻招不得不深吸一口氣,冷靜地問道:“以前有過類似的情況嗎?”
賀蘭宵仔細回想了一下,才開口:“我的力量并不是時常都處于充沛狀态,不用時還好,一旦連續釋放,需要很長時間才能養回來。”
換言之,是技能冷卻時間有點長。
應當是少了那縷神魂的緣故。
近日來他的确使用了太多次魔氣了。殺蠶妖、被搜魂,再加上進入血楓林之後不停地遇上那些難纏的魔獸,力量不濟也正常。
由于賀蘭宵力量減弱,原本不敢接近的魔獸們也如蝗蟲一般試探着進犯,雖造不成致命傷害,但将靈氣白白耗費在這些雜碎身上,還是讓櫻招煩躁萬分。
揮舞着刑天連續釋放了幾次殺招,她才将四周環伺着的魔獸逼退。
而血楓林依舊看不到盡頭。
櫻招撐起一圈結界,将賀蘭宵罩在身邊。腳下是被她一劍劈出的深塹,塹中遍布的霸道靈力給了二人喘息之機。
“休息一下吧。”櫻招提議道。
賀蘭宵點點頭。
二人就着那道深塹席地而坐,身邊是安靜伫立着的刑天,編織得亂七八糟的劍穗上,墜着一顆漂亮的珠子,裏面像是裝着一整片星河。
賀蘭宵當她徒弟這三年,她極少碰到必須讓刑天出鞘的危急情況,因此劍穗上那顆珠子,除了第一次她朝他拔劍,後來他都沒仔細觀察過。
他多看了幾眼才收回目光。
如果眼前的天空不是一片不祥的血色,身後沒有熊熊火焰在燃燒,倒真像坐在山谷中看風景一般悠然。
櫻招将腿盤起,手肘撐住下巴,眺望着山谷盡頭火紅的楓葉,感嘆道:“說不定,等不到你落到魔族手中,就得讓你交代在這裏了。”
這種蹩腳的玩笑卻讓賀蘭宵笑出聲來,他悄悄朝她坐近了一點,望着她映照着火紅血光的眸子,笑着說道:“那你可要好好地活下去。”
“你放心,不就是獨活嘛,反正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咯!”櫻招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轉過頭來看向他。
賀蘭宵只是看着她笑,也沒再變着法子提醒她要分清楚他和斬蒼。
心頭的焦躁突然被安撫,她深吸一口氣,認真問道:“你真的從未去過魔域嗎?”
“沒有。”
“你們魔族的邏輯真的很奇怪,”櫻招分析道,“既然要派兵監視你,那為何不放到魔域去養?在眼皮底下看着不是更好嗎?現在弄得你不想當魔只想當人,除非……”
“除非他們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因為無論我的想法是什麽,到最後都不會被保留下來。”賀蘭宵接過話頭。
“的确很有可能是這樣,可還是沒法解釋為什麽不把你接回魔域去。”櫻招皺着眉頭看了看四周,“這片血楓林八成是為了阻止你而設的。”
眼前的天空仍是一片血色,雲朵像腐肉,一團一團鋪開。身後火焰燃燒的哔剝聲與焦臭味一起侵襲着五感,讓櫻招有些反胃。
“你坐過來點吧,這味道太難聞了。”她突然說道。
賀蘭宵怔了怔,往她那邊挪了一點,慢慢貼近。櫻招嫌他磨叽,直接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埋首在他懷中深深嗅了一口,直到那股沁人木香鑽進肺腑。
櫻招剛要擡起頭,冷不防被他一把摟住,雙臂緊緊地抱上來,她只能繼續埋首在他懷中不動彈。
真是令人上瘾的味道,她覺得自己應當要頭疼,卻越聞越清醒。
腦子裏突然有什麽一閃而過,她瞪圓了眼睛連續聞了幾口,突然想起來他身上的味道究竟熟悉在哪裏。
櫻招一把将他推開,顧不得去安撫他一臉錯愕的神情,她先問道:“你知道扶桑樹嗎?”
“知道,”他攬在她肩上的手依舊沒有放下來,甚至又将她拉近了一點,“扶桑樹,連接三界,太陽栖息之地,光明誕生之處。”
“是,世人只知道這棵扶桑樹是神樹,”櫻招的思路越來越清晰,語速也越來越快,“可是,倘若那棵樹,不是神樹,而是魔樹呢?”
“原本就是連接三界之物,那應該無法用神魔來輕易定義吧?”賀蘭宵順着她的思路猜測,“畢竟也沒有人真正見過。”
“我見過,”櫻招說,“那棵樹,我曾經見過,剛好在刑天出世之地不遠。”
那棵扶桑魔樹,簡直猶如傳說中可供十個太陽栖息的扶桑神樹的雙生子一般,頂天立地,碩大無朋。枝幹遮天蔽日、橫貫天地,浩瀚的樹身紮進泥土裏,像是要把整個魔域踩在腳下。
更重要的是——
“你身上的魔氣和那棵扶桑魔樹味道一模一樣!”櫻招驚呼道。
賀蘭宵不會向她反問什麽“你确定”之類的話,他只是思索了片刻,突然福至心靈:“所以假如我和那棵樹有什麽關系,魔族那些人必定不想讓我接近它。”
“不止如此,”櫻招回憶起自己師父曾形容過的斬蒼——一出世便讓整個修真界聞風喪膽,強到逆天,但力量不知從何而來,“如若你真的是斬蒼,那恐怕整個魔域都是你的力量源泉。他們害怕你,所以絕對不能讓你回到魔域。”
但這一切在得到驗證之前,也只是猜測而已。而且,若他真的是斬蒼,等到他恢複了記憶,還不一定怎麽對她呢。
“我若真是斬蒼,你會比現在要喜歡我嗎?”賀蘭宵有些自嘲地問道。
櫻招愣了半晌,才答道:“應當不會吧,我不是都把他……殺了嗎?”
雖然也不知道她究竟用什麽方式殺的,而且她的記憶被莫名其妙地抽走了。但以現在的她來說,她更舍不得的人,是賀蘭宵。
“再休息一下吧,”賀蘭宵将她重新摁到懷裏,“我替你守着。”
說再多也沒有用,怎麽樣都得先走出去。
櫻招沒再說話,閉上眼準備小憩一會兒。可是她看了太久的血楓林,現下她一閉上眼,眼眶裏都是血色。
受不了,她要看點漂亮東西洗洗眼睛。
她又一骨碌爬起來,伸手将插在一旁的刑天橫在腿上,沖着賀蘭宵說道:“給你看個好東西吧。”
“什麽好東西?”他很配合地問道。
櫻招神神秘秘地一笑,将劍柄上的劍穗摘下,拎着那根劍穗在眼前晃了晃,也不知施了個什麽術法,那顆閃爍着漂亮星光的寶珠,頓時變得光華璀璨。
一顆一顆星星從中緩緩流瀉而出,直到将腳下的山谷填平,鋪成一條如夢似幻的星河。沐浴在水中的星星沉沉浮浮,閃着寶焰一般将血色驅散。
櫻招扭頭看向賀蘭宵,正打算問他好不好看,卻發現原本好好将她摟住的人像是失了魂一般,盯着星河一動不動。
“賀蘭宵?”她叫了他一聲。
他沒應,一雙瞳孔劇烈地震動,被什麽魇住了似的。
星河當中突然浮起一絲缥缈紫光,閃着雷電一般發出刺耳的噼啪聲。與此同時,賀蘭宵的身軀竟不受控制地直直地浮向半空。
怎麽回事?
他究竟怎麽了?
櫻招擡起手,飛身上去拉他,卻被一股大力驟然彈開。她翻滾着身子借力點地站穩,方一擡頭,便看見從星河中浮出的那道紫光直直地鑽進了賀蘭宵的心口。
狂風呼嘯着将四周血色的楓葉席卷,血色海浪一般嚴嚴實實地圈住他的身軀。天空中忽然有什麽東西鳴叫着破空而來,穿破浩瀚林海,直直地朝着賀蘭宵飛過去,過路之處激起千層血浪。四周有魔氣在隐隐暴動,地動山搖間,櫻招看清楚,那是一柄長刀。
将賀蘭宵圍住的楓葉被暴漲的魔氣掀開,頃刻間便化為齑粉。
櫻招握緊刑天擡頭去看他,卻看見,漫天飛舞的粉塵間,伸出一只大手将刀柄握住,而那把呼嘯着要将人耳朵穿破的刀瞬間安靜下來,乖得像沒開過刃。
“賀蘭宵?”她再次試探着叫了他一聲。
血色的粉塵四散開來,被叫到名字的人緩緩降落在地上,俯首将她望住。
奇怪。
他的眼神變了。
他不是賀蘭宵!
櫻招不自覺擡腳,後退了一步。
足跟才及地,面前的男人卻瞬移到她身後,速度太快,她的背竟直直地貼上了他的胸膛。
“櫻招。”
略顯低沉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櫻招梗着脖子扭過頭,結結巴巴地問道:“斬……斬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