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謝逸再三澄清,終于打消了子燕的念頭,什麽小哭包愛哭鬼,從此以後這類言語,謝逸都明令禁止,不許子燕再說了,連想都不要想。

子燕也聽話得很,當真是一點兒都不去想,每日除了好好吃飯,養傷,就是同世子說話。

世子很溫柔,就跟寒山大人描述的一樣,皎皎如天上明月,整個人都散發着光芒,讓人忍不住去接近。

過去十年,他曾無數次想象過,與世子相處時該是什麽樣的場景,卻從未想到世子會待他如此之好,就比如午膳那一盤魚肉,世子竟然專門挑了刺才放到他碗裏。

他表示不用,世子卻說,這魚肉雖鮮美,但魚刺細密,若不仔細挑幹淨,容易卡着喉嚨。

世子真是一個樂于助人的人啊,子燕這兩日住在世子院兒裏,不止一次這麽想過。

結果那盤魚肉,被他吃了個大半,世子也就嘗了一筷子味道罷了,轉頭還聽到世子吩咐小厮片甲,說是晚膳也跟廚房要這道菜,還要一道大骨炖湯。

哦 ,那大骨炖湯,是他昨日喝的,一大盆都被他喝光了。

片甲應是,偷偷看了一眼子燕,低聲嘀咕了一句:“世子該不會真的要斷袖了吧。”

這聲音很小,加之他已經走出了門,謝逸自然沒聽清,但卻逃不過素來靈敏的子燕。

他受中庭衛訓練,謝寒山親自盯着,潛伏隐匿之事向來不在話下,對于周遭事物細微變化的掌控,十年來早已刻進了骨子裏。因而片甲一句私底下的疑惑,也被子燕聽進了耳朵裏。

什麽是斷袖?子燕眨了眨眼,心裏很不大明白,這個詞已經是第二次聽到了。可惜他被關在無己閣的時間太久,中庭衛從來沒有對他進行過正常的教養,除了讓他成為一個合格的護衛,還每日學習世子的各種習慣,做好随時為世子擋刀,又或者成為一把刀的準備。

“會寫字嗎?”謝逸拿了一本書,出聲打斷了子燕的思緒。

這兩日謝逸很喜歡待在子燕的屋子,這個房間雖然不大,但風景好,背面那扇窗正好對着府裏的一泊清潭,花園裏的景色盡收眼底,比謝逸自個兒住的那間屋子要爽快許多,時而就有微風伴随着花香吹拂而過。

謝逸顯然已經把此處當作了自己的書房,讓片甲搬了躺椅和書籍,臨窗靠着,偶爾一待就是一下午。

“會的。”子燕答。

“那你寫給我看看。”謝逸鋪了宣紙,放在了旁邊的桌子上,拿鎮紙壓着,又親自研磨,沒一會兒就示意子燕上手。

子燕執筆,看樣子很是熟練,落筆、運筆皆有幾分功夫,不像是只會拿劍的侍衛武夫,就這麽幾筆間,還顯露出些許風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模樣,如果忽略那一身黑衣勁裝的話。

謝逸覺得子燕穿黑衣礙眼,本想拿自己的衣物給對方換,可惜這人執拗得很,也就穿過一回,便去無己閣拿了自己平日的常用,愣是打扮得跟中庭衛沒什麽兩樣。

“你寫了什麽?”謝逸從桌子一側轉過來,子燕怯怯地看了對方一眼,突然有些緊張,下意識想要擋在那張宣紙的面前,可到底沒有動手。

謝逸已然看到了,會寫字的人,一向習慣先看字的筆畫,筆鋒,結構,走向,起筆收尾等細節,他光看第一眼,就覺得這字體十分熟悉,像是他早年時常臨摹的某位大家。

“原來你也練的柳大家。”謝逸臉上露出一點笑意,“哎,你怎麽跟我一樣,也有這個毛病,這一點……”

話還沒說完,謝逸突然意識到,這不就是自己的字嗎?

子燕寫出來的字,跟自己一模一樣,要不是自己在這親眼看着,恐怕哪天誰拿一封子燕寫的手書,他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寫過。

“你,你一直練我的字?”謝逸不禁問。

子燕點了點頭,“練得不好。”

“這還不好?”謝逸當真是哭笑不得,他怎麽忘了,子燕是父親為他準備的影奴,一言一行都是照着他來訓練的,平日的喜惡都相同,更何況一手字。

“寒山大人說,我還沒有練到世子的筋骨,若是拿給善于此道的書法大家一看,便能看出其中真僞。”子燕伸手去扯那張宣紙,“這幅還是毀了吧,我再練練。”

少年的小動作不少,神色還有些着急,謝逸難得看到這人話多,還帶了幾分其他的情緒,自是不許,連忙以身擋在桌前,笑眯眯地望着子燕。

“毀什麽?我還要留着好生瞻仰一番。”謝逸回頭就去看那幅字,那張宣紙上只寫了兩個字,待看清楚,他臉色頓時一僵,再懷疑地打量了幾眼子燕。

“世子……”子燕的耳尖一下就紅了,連忙垂下了眼眸,不敢去看謝逸的臉。

謝逸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怎麽想寫這兩個字?”

子燕光看謝逸神色,便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又被特意詢問,連忙要告罪,“世子,你罰我吧。”

“罰你做什麽?”謝逸笑着搖了搖頭,将那副字從桌面上揭起,晾在半空中仔細看了看,“筆畫間很有一番神韻。”

“哎呀呀——你們在幹什麽?”荀憲就在這時候進門,一進門就吓了一大跳。

他這回學乖了,進院兒裏沒扯着嗓子鬧騰,而是敲摸聲地問了片甲,再一路找過來。本以為這回算是做全了準備,再不會被一個枕頭砸痛了鼻梁,但仍然沒想到一進門就遭受了視覺沖擊。

倆人緊緊靠在一塊,還是謝逸特地靠近了,嘴角含笑,指着一幅字,語氣溫柔得不像話,眉眼間全是黏膩不化的風情,活像是八百年沒動過春心一般。

當然,這是荀憲的說法,事實上,他剛走進屋,就被當頭兩個碩大的字差點兒閃瞎了眼。

“我勒個親娘诶,我說謝二郎,你搞斷袖就搞斷袖吧,怎麽地,還想寫幅字裝裱起來挂牆上啊?”荀憲沒好氣地說道,又指了指子燕,“你這小子,也不知道攔一下你家主子。”

子燕下意識就要背過身去,卻被謝逸扯住了胳膊,“怕什麽,看見就看見吧。”

荀憲這會兒才仔細打量起子燕的眉眼,禁不住咦了一聲,“少衡,這小子,該不會是你孿生兄弟吧?”

“不是。”謝逸淡定地否認。

荀憲笑道:“我想也是,不然你小子還不得被你們家侯爺打死啊,搞斷袖無傷大雅,但要是破了血緣禁忌……”

謝逸皺起眉頭,“你瞎說什麽呢,今兒個來有什麽事?”

“嗐,還能有什麽事?”荀憲還是忍不住打量子燕,真覺得這人跟謝逸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要是平白遇上保管自己都認不出。

謝逸不喜歡荀憲打量的眼神,不着痕跡地用身體攔了攔,阻斷了荀憲的目光。

荀憲笑了笑,“這不是幫你去白家打探消息了麽,我可聽說了,明日王家也要去,就王延清那小子。”

“他去做什麽?”謝逸有些疑惑,“他們王家不是打定主意要尚公主?”

“誰知道呢。”荀憲一點兒都不是外人,拖了張椅子,就大大咧咧地坐定了,還往外頭喊了聲,“片甲啊,快給爺沏壺茶來。”

片甲很快就端着茶盤進來,給荀憲倒了一杯,又給謝逸倒了一杯,最後還遞給子燕一杯才退出去,模樣恭敬得很。

荀憲看得稀奇,忍不住用眼神指了指子燕,問:“二郎,你這兒,是過了明路的啊?”

“別瞎說,你那張嘴能不能消停點?”謝逸瞪了荀憲一眼。

荀憲不以為意,“咱倆兄弟這麽多年,只見你不近女色,可沒想到少衡你竟然喜歡這樣的。”

他朝子燕擠眉弄眼,謝逸上去就是一腳踢在他小腿上,他哎呦叫了一聲,見謝逸神色鄭重,倒也不敢多言了。

“對了,王家夫人這次也會去。”荀憲喝了一口茶。

謝逸問:“哪個夫人?”

荀憲想了一下,“就是王五郎他親娘,之前不是在曲梁鄉下老宅子待着麽,一待就是十幾年,前兩年進了京,也是從來都不在外頭露面,只聽說成日在家裏吃齋念佛,平日什麽都不管,連王家幾個子弟都不常見。”

這本是後宅婦人的閑話,荀憲也沒多打聽,倒是謝逸多想了一圈,經歷過前世那件案子後,他對王家發生的一丁點小事都要琢磨個來回,生怕漏了什麽細節。

“那白家春日宴,這位深居簡出的王夫人,怎麽就要出門了?”

“約莫是真為了給王五郎議親,畢竟是親兒子。”荀憲猜測道。

“那前頭四個不是親兒子了?”謝逸冷嗤一聲,“也不見她張羅過。”

“這不待在曲梁十幾年,夠不着麽?”荀憲笑了笑,神秘兮兮地湊上來八卦,“還真別說,我聽家裏嫂嫂閑話,說是有兩個不是親的,是侍妾生的庶子,抱到她名下養的,另外兩個麽,又說是族裏收養的,就王五郎一個是嫡親兒子。”

“當真?”謝逸聽到這話,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覺得不太對。

“嗐,誰知道呢?”荀憲也說不準,“都是些閑話,我們倆這年紀,哪兒知道從前那些陰私啊?不過,坊間确實有人偷偷罵過王公生不出兒子,可那也是二十年前的舊話了,如今看曲梁王氏權傾朝野,誰還敢說王公半個不是?那可是陛下親封的奉賢公,咱們世家裏頭一份呢,自然是有賢名在身的。”

“呵,賢名?”謝逸冷笑,他可知道這人無所不用其極,過不了多久,連金光塔那樣的地方都要複起,多少政、敵都要扔進去折磨玩樂,說他賢,還不如說一條狗。

可惜謝逸有兩世記憶,回憶起王家的事情來,也只是朝堂政治上的一些手段,對于他們家是否真的如傳言所說,全都是庶子或收養來的子嗣,卻不甚清楚。更确切地說,除了自家這一兜子,謝逸根本就沒在意過別家後宅,更別提那些捕風捉影的閑話了。

原本荀憲也不在意這些,畢竟堂堂一個大好男兒,又不是養在深閨的小女子,吃喝玩樂捉魚逗鳥都沒折騰夠,哪兒還有心思去琢磨別人家的八卦?

他這次到訪,也是因為聽說了明日王绛會去白家,所以專程來跟謝逸通個氣,畢竟全上京城的人都知道,謝二郎同王五郎不大對付。

“嗐,賢不賢都是人說,不值當一回事。不過你這麽一提,我也覺得挺奇怪的啊,那王夫人早年也是上京城出了名的,據說還同白老太太、宮裏大娘娘交好,誰知道王五郎一出生,竟是回到曲梁鄉下待着了,一待十幾年,再回來白家也不往來了,宮裏也不去了,專心向佛跟出了家一樣。”荀線又喝了口茶,覺得嘴裏沒瓜果點心伺候着,着實有些沒味兒。

他瞅了一眼桌上擺得顯目的那兩個字,真真覺得刺眼,“少衡,你這幅字,就這麽擺着,不怕大公子同侯爺來看見?”

話剛出口,一旁聽了半晌只當自己隐形的子燕,連忙紅着耳根上前,将那幅字快速卷了起來,卷完了他也不知道往哪裏放,平日都是片甲收拾,他左右看了兩眼,哪兒都覺得不妥,只好将那一卷紙往背後一藏。

這傻乎乎的小動作,直接把荀憲給逗笑了,“哎呦喂,少衡,你家這小郎君,也太好玩了吧。”

聽荀憲戲谑的語氣,謝逸心裏很不喜,又踢了對方一腳,“不許笑他。”

“我開玩笑的,不至于吧,這就踢我?”荀憲叫嚷着,感覺自己好兄弟的地位被動搖了,“今天踢我兩回了,就為了這個誰,哎……不是,你還踢?”

荀憲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得得得,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說着還向子燕做了個揖,“小郎君,在下冒昧,原諒則個。”

子燕面上沒什麽表情,只一雙眼神無措地望向謝逸。

謝逸溫柔地看着他,“放到我房裏去,別胡亂扔了啊。”

“是。”子燕點頭,乖乖出去了。

荀憲頭一次見謝逸這般溫柔,簡直跟印象中的高嶺之花冰山美人貌若兩人,不禁啧啧稱奇,“唉,我今日算是看明白了,全上京城的姑娘都要心碎了。”

謝逸不解地挑眉,看了荀憲一眼,只道對方看穿了自己不想成婚的心思。

誰料那人搖頭晃腦地繼續:“咱們謝二郎啊,怕不是覺得天底下沒有誰能入得了眼,只好找個跟自己長得一樣的寵着,就是這口味吧,未免有些重了啊。”

“你這嘴,是不是真不想要了?”謝逸又要動手。

荀憲連忙跳走,但臉皮還是夠厚,笑嘻嘻地問,“少衡,我一直想問,你看着跟自己一樣的臉,當真下得去手?哎呦,別,別打……”

荀憲直接被謝逸趕出了門,還不輕不重地挨了兩拳,做足了抱頭鼠竄的模樣。

左右這小子也沒個正經事,謝逸得了王白兩家的消息,幹脆也不用待見這小子了。

要不是這渾小子,他好好的子燕,怎麽會學什麽斷袖,那亂七八遭的東西,怎麽能玷污他們家子燕?

謝逸直接将人打出了小院兒,荀憲嚷得全府的人都快聽見了,最後還是片甲來扶了他一把,“荀公子,我送你出去。”

荀憲拉着片甲的胳膊,老淚縱橫,“你們家世子見色忘友啊,我不過是開兩句玩笑,他差點兒揍我一對兒黑眼圈,真真是沒有想到,謝少衡也有今天,他竟然自戀到了如此地步,找了個……”

片甲聽得心頭一跳,“荀公子,你小聲些吧。”

荀憲從善如流地點頭,“你放心,少衡還是我兄弟,我會替他保守秘密的。”

“嗯。”片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那我就替世子謝謝你了。”

“嗐,多大點兒事,我最近也尋摸要不要搞個斷袖,就是沒看見合适的,對了,那個誰,是你們家侍衛麽?”荀憲好奇地問。

片甲思索了一下,“呃,應該算是吧。”

“哦。”荀憲像是得了指引,“那行,我回頭也去我們家侍衛堆兒裏找一圈,說不得就能找個合眼緣的。”

“那倒也不必。”片甲無語片刻,“其實斷袖這事,沒必要向我們家世子看齊。”

荀憲愣了一下,“還真是啊?我就說吧,謝少衡還死不承認,哼,太過分了!”

片甲:“……”我到底該說什麽好。

送走了荀憲,子燕也從謝逸屋裏出來,看到廊下站着的世子,不免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走近了些。

謝逸先前還一臉怒氣,見子燕走過來,忽然就露出了笑意,“沒吓着你吧?”

子燕搖了搖頭。

謝逸又解釋道:“你別聽荀懷章那小子瞎咧咧,他那張嘴渾說慣了,不打他兩回,他能把牛皮吹上天。”

“哦,好。”子燕乖乖點頭。

謝逸上手揉了一下子燕的頭發,“以後有什麽不懂的,就直接問我,別聽其他人亂說,小心被人帶壞了,知道吧。”

他深深覺得,他們家子燕又乖順又單純,絕不能讓他被荀懷章那小子帶偏了去,什麽斷袖,什麽重口味,什麽下手,都不該是子燕這種小孩子能聽的。要是以後有合适的機會,他定要親自替子燕相看一門好親事,讓他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享受正常人的生活。

不過瞧着年紀,也差不了幾年了,他要不要在上京城的姑娘裏頭先挑看挑看?得找個合子燕心意的才好。

這番心思,子燕自然不清楚,他猶豫了一會兒,小心地詢問:“世子,我什麽都能問你嗎?”

謝逸點點頭,但又想到昨日的笑話,當即正色道:“不許再提那三個字,你家世子是純爺們。”

子燕連忙搖頭又點頭,“對,世子非常爺們,天下第一爺們。”

謝逸聽得十分受用,笑咩咩地問:“那你想問什麽?”

子燕琢磨許久了,這會兒終于可以問出口:“世子,斷袖是什麽意思?”

那雙黑漆漆明亮亮的眼眸,一個勁兒地盯着謝逸,眼神中透露出求知若渴的懇切與真摯。

真是讓人無法拒絕。

謝逸只覺得腦袋上一個驚雷炸過,整個人都懵了,方才還說不讓荀憲教他這些亂七八糟的,結果不到一刻鐘,就輪到了自己。

“呃……”面對子燕的認真,謝逸竟說不出半句敷衍的話,“你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子燕搖了搖頭,“寒山大人不教這些。”

謝逸暗暗嘆氣,撓着後腦勺想了想,“就是兩個男人非常要好的意思。”

“就像世子與荀公子?”

“不,不是。”謝逸搖頭,“比這個還好,容不下別的女人,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哦。”子燕明白了,“那我是斷袖。”

“啥?”謝逸沒搞清楚,怎麽就成子燕斷袖了?

子燕補充了一句:“我對世子是斷袖。”

“不,你不是。”謝逸有些慌了,他覺得自己解釋得不夠到位,便将那傳說中的歷史典故找了出來,專門給子燕講解了一遍。

“聽明白了?是那種一起睡覺,睡了舍不得對方醒,然後把袖子割斷,所以叫斷袖,明白嗎?”

子燕看着謝逸,沒說明白還是不明白,謝逸嘆了口氣,心想該不會真帶壞孩子了吧?

于是他幹脆說道:“甭管懂沒懂,反正你不是,我也不是,記住就成了。”

子燕默默點頭,但他覺得自己就是,就像昨天早上,他就舍不得世子醒,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可是世子不喜歡他承認,那他就不說好了,反正他心裏知道就行了。

他對世子就是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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