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我有什麽好的,你就非得來見我,跟我說那麽兩句話?”謝逸念及到子燕身上的傷,到底不敢用力抱太久,很快就放開了。
子燕望着謝逸,目光執着而專注,語氣無比肯定,“世子哪裏都好。”
謝逸酸澀地笑了笑,回想起自己前世今生的躲避來,“我不是厭憎你,才屢屢忽略你的存在,這麽多年,說實話我是有些刻意的,刻意不去見到你。”
子燕不解地看着謝逸。
謝逸嘆息了一聲,“你跟我長得太像了,很多時候我都不敢去面對,我不希望父親為我找一個替身,那樣對你而言是不公平的,沒有誰的性命是天生就要奉獻給另外一個人的,更何況只是容貌相似這麽一個緣由。然而我違抗不了父命,更明白這是世家與皇權争鬥中,最為普通的一件事罷了,我身為世家子,又有什麽理由去反對呢?”
“我只能刻意地不去想這件事,但我又不忍心你受苦,既然看不下去,那就只好不去看了。”謝逸苦笑道,“抱歉,我是一個膽小鬼,若是摒棄這份別扭心思,說不定你也會少受些罪,是我的錯。”
子燕連忙搖頭,他不太能理解謝逸的想法,但也知道謝逸的話語背後,都是對他的不忍心與心疼。
兩人說了好半晌的話,桌上的飯菜都已經涼了,實在不能再用,謝逸便問:“你還想再吃什麽?我讓廚房弄些來。”
子燕道:“我不用吃了。”
“好,其實我也挺飽的。”謝逸站起身,朝少年笑了笑,“走吧,去你屋裏看會兒書,我把書桌都搬那邊去了,你不介意吧?”
“嗯。”子燕乖順地應了聲,然後跟在謝逸的身後,像個小尾巴一樣。
就在同一個院兒裏,兩個房間還相隔不遠,也就幾步路的事。走到房門口,謝逸忽然頓住了腳,他轉頭看了一眼子燕,一些酸楚又湧上心頭,但他什麽話都沒有說,只是按這幾日的習慣,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随意拿起一本書,翻了兩頁後,又去看子燕的神情。
子燕正在研磨,他知道世子跟侯爺一樣,有練字的習慣,所以先準備着。
謝逸的眼神一看過來,他便察覺了,無聲地望向謝逸。
謝逸心神一動,突然便問出了口:“這麽多年,中庭衛的訓練也不是常人能承受的,你又要比一般侍衛要艱難百倍,且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盡頭……”
這樣的話,到底也有幾分映射那金光塔下的十六年,絕望的是人生的漫長,不知道痛苦何時會結束。
“子燕,你逃了這麽多次,有沒有哪一刻真的想要逃出府去,再也不回來了?”
少年沒想到謝逸還在糾結這個問題,他有一瞬間的怔愣,但還是搖了搖頭,“沒有。”
“沒有麽?”謝逸合上手頭的那本書,“人怎麽能忍受那樣絕望的日子啊,總該有一個念頭,是想要抛棄一切原則,一切愛恨情仇,一切尊嚴與虛妄的信念,只想要放棄,只要想要自由地安寧地過一生吧。”
這樣的感受,也是他在窮盡心力覆滅王黨的十六年裏,無數次絕望時生出過的念頭,若不是想到金光塔下有一個人在等他,他斷然是不能再堅持下去了。
有的時候,選擇死亡比堅持要容易得多。
子燕呆呆地望着謝逸,似乎沒聽懂對方在說什麽,謝逸搖着頭,笑了笑,“算了,是我胡思亂想了。”
彼此靜默下來,子燕磨着墨條的手沒有停下,屋子裏只有那一點沙沙的聲音,謝逸忽然看到手上書的封面,是一本歷史建物志。
他随意翻開,看到書頁上簡單勾勒的某一座建築物,不禁有些吃驚,随後他喚了一聲子燕,揚了揚手中的插圖,示意對方看過來。
“你知道金光塔嗎?”謝逸問。
子燕嗯了一聲,“知道。”
謝逸堪堪掃過那書上的簡單介紹,又想起前世的一些記憶來,他有心想問,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猶豫了許久,他才道:“金光塔是前朝修建的囚獄,據說曾經關過罪大惡極的權臣,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原本是有鎮壓之意,後來荒廢至今,裏頭陰冷可怕,已經久無囚犯關押。然而近幾年,王黨卻在金光塔頻繁動作,約莫是想将政、敵都一一關禁,好生折磨一番吧。”
子燕靜靜地聽着,不發一言。
謝逸停頓片刻,似乎有些不忍說下去了,“子燕啊,若是那等地方,要在裏面待上整整十六年,每日受王黨的酷刑折磨,教人生不如死,比禁室還要兇殘百倍……”
說到這,他閉了閉眼,發覺淚意幾乎要噴湧而出,強忍了許久才漸漸消去。
子燕卻在那許多的停頓中,聽出了一些未竟之言,“若有那一日,我替世子去。”
他的眼神認真而堅定,語氣幾乎不容置疑,倔強執拗得要命。
謝逸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前世那一夜,他像是沒聽清,驚得不能自已,“你說什麽?”
“我替你去,生死關頭,我願意替世子一回。”子燕目光灼灼。
謝逸受不住這般注視,連忙撇開視線,“若到那時候,你我皆為喪家之犬,中庭衛也沒了,父親也不在了,誰都管不住你了,你自由了……”
“我願意的,世子。”子燕的語氣很肯定。
謝逸淚眼婆娑,那些難耐的情緒又湧上了心頭,他望着子燕搖了搖頭,“沒必要的,你可以離開,那時候我什麽都沒有了,除了爛命一條,走到哪兒都是絕路,實在沒必要再讓你效忠,你聽明白了嗎?”
子燕點點頭,“但我想跟着世子。”
謝逸苦笑,“跟着我做什麽?跟着我去死不成?”
“嗯。”子燕應了聲。
這一聲那麽短,那麽輕,卻應得謝逸不堪承受。
他毫不懷疑這個人會說到做到,畢竟前世的一切都已經印證,如今相同的抉擇,不管是十八歲的子燕,還是二十餘歲年長的子燕,他們的決定都是一樣的。
謝逸仿佛觸及到了輾轉多年的一個答案,一切的疑問都将在此刻得到終結。
滿牆滿地的劃痕似乎又映入眼簾,這個人一筆一劃,無數個日日夜夜,什麽都沒寫,就留給他兩個字。
他纏綿病榻瀕臨死亡之際,都未曾想明白過,此刻,他顫抖地聲音,問了前世一模一樣的話:“為何?”
這是那一夜,這個人至死都不肯開口的回答。
然而臨到頭來,他卻突然覺得畏怯,怕聽到這人心中所想,又怕得不到回應而茕茕一生。
猶如最後的審判,他惴惴不安,望着子燕,手指都在發顫。
子燕察覺到謝逸的顫抖,大着膽子握了握謝逸的手,“別怕,世子,我替你去。”
謝逸勉強笑了笑,“我沒怕。”
“那世子,你的手為什麽要抖?”子燕認真地問了一句,還低頭看謝逸的手。
謝逸連忙縮了回去,卻又碰到少年的眼神,那眼神實在太過于求知,他醞釀于心的悲傷情緒,突然一下就崩散開去,無語地看着少年,“我沒有。”
子燕眨了眨眼,眼裏帶出許多疑惑,“那世子是冷了麽?”
“我不冷。”謝逸捏着書,紙頁都留下了印子,很不想同子燕再說話,“你就煞風景吧。”
他側過身子,換了一個方向,将少年甩到了腦後,一味看着窗外的風景,只是窗戶半開,倒也什麽都看不完全,他也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只是暫時不想搭理這小子而已。
然而子燕瞅着謝逸的神色,暗自琢磨了一會兒,随後走到了窗前,将那半開的窗戶直接推開,明晃晃的天光灑落進來。
謝逸看對方這番做派,着實有些摸不着頭腦,“你這是做甚?”
子燕轉過身來,認真地說道:“世子想要看風景,我幫你把窗戶打開。”
謝逸:“……?”
“滾滾滾,一邊去。”謝逸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真是要被氣死,臭小子,你閉嘴吧。
子燕哦了一聲,不但沒閉嘴,反而說了一聲,“是我煞風景了。”
然後一個兩步并作兩步連忙跳開去,留下窗前一大片空白風景,給世子獨享。那身手矯健得,完全不怕拉扯到傷口,好像多待一瞬都是多大的罪一樣。
謝逸目瞪口呆:“……”
半晌反應過來,真是過分了啊!
這人是不是成心不想回答他的話,所以才故意做出這般又蠢又呆的行徑,像個小傻子似的。前世他怎麽沒發現,子燕是個二呆子啊,怎麽什麽話都當了真?
謝逸幽怨地望着子燕,子燕一臉正色,被看久了也生出些許疑惑,他忍不住開口:“要不,我再走遠些?”
謝逸心累地扶額道:“不必了。”
真是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