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巫師傳說01

這還是克萊爾第一次看見真實的尚未受戰火波及的德累斯頓。

十多年前她從德姆斯特朗學生手中的畫冊見到的,只是被定格在紙張上的線條和色彩,而埃裏克帶着走回記憶中的,卻是一個鮮活的易北河上的佛羅倫薩。

她随着埃裏克,走在老城上石子砌成的廣場上,周圍是穿着來來往往的行人,穿着當時流行的服裝,從他們邊上擦過,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們,而在克萊爾的眼中,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灰白色的,只有她身前那對母子是彩色的,她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個女人暗紅色氈帽上的蝴蝶結,以及帽子下泛着金色的棕發,她個子很高,背挺得很直,邁出的步伐不大也不小,雖然在克萊爾眼中只有一個背影,卻已經能憑着一個背影看出這是一個非常美麗優雅的女人。

小男孩不太老實,一會兒用腳去踩石板縫隙裏冒出來的青苔,一會兒緊盯着飛落到廣場上的灰色鴿子,連騎着自行車路過的年輕人都能輕而易舉地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但是無論如何,他還是牢牢牽着媽媽的手,穿着背帶褲的小短腿穩穩地跟緊了媽媽的步伐,一步也沒有落下。

克萊爾看向埃裏克,埃裏克此時已經迅速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态,只是直直地盯着那對母子,原本被克萊爾握着的手反過來緊緊握着克萊爾的,有些用力,可以感覺得出來,他此時內心并不如表面上的那樣平靜,但克萊爾也沒有出聲,她知道這個時候的埃裏克,更想一個人慢慢去品味這段回憶。

大概是這段回憶所隔年代太久了,以這對母子為中心的景物是最為清晰的,但遠處無論是人還是建築,都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但依稀可以看見那些高聳入天的塔尖,以及繞着塔尖飛舞的鴿群。

克萊爾被埃裏克牽着,一直走到了城市中的某一條巷子口,看着那個女人打開房門,牽着男孩踏進屋內,直到他們的身影在埃裏克的記憶中消失,這條并不算太寬敞的街道,才終于漫上了原本的色彩。

不會是埃裏克忘記了原本的街景,而是當那個女人和男孩出現時,記憶中的顏色,就已經全部集中在了他們的身上。

克萊爾站在這座帶着花園的屋子前,透過黑色的鐵藝栅欄,她可能清楚地看見院子裏盛放的紫色的龍膽花,花叢間一條鵝卵石小道,彎彎曲曲直通向大門口,屋頂上站着一只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叫着,當那個女人推開二樓的窗戶收起晾在陽臺上的大衣時,麻雀拍打着翅膀從屋檐上飛起,又從克萊爾的頭頂上飛過。

克萊爾收回視線,看見了小花園門口的名牌:艾森哈特。

“這條箱子後面是一個街心公園。”克萊爾聽見身旁的埃裏克說,她微微側過頭,埃裏克的嘴角翹起一個角度,跟平時敷衍的上揚一點也不同,他眼睛中的藍色淺了許多,那滴在他猝不及防之下從他眼眶中冒出來的眼淚,似乎也将覆蓋在瞳孔上多年的晦暗也一并帶走了。

“我也在那裏騎過腳踏車。”埃裏克的聲音帶着些笑意。

克萊爾也跟着笑了笑:“難不成是因為沒有在街心公園騎腳踏車的時候沒有遇見星探,所以後來才這麽執念于出現在各大媒體上嗎?”

埃裏克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只是笑。

這時,那個帶着鴨舌帽的小男孩牽着一個比他年紀略小的小女孩來到院子裏,那女孩似乎走路還不怎麽穩,懷中抱着一只紅色的皮球,跟着小男孩蹦蹦跳跳地滿院子跑。

“那是我的妹妹。”埃裏克說,“她很喜歡那只紅色的皮球,家裏匆忙收拾東西去了華沙時她也帶着這只球一起走了,後來一家人被帶進了集中營,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沒收,連這只不到一馬克的皮球都沒有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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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爾看向撲倒在草坪上還抓着皮球的小女孩。

“進集中營時,她年紀還小,跟着媽媽一起住在女監,她什麽都不懂,看見有幾個德國軍官在拿着那只紅色皮球把玩時跌跌撞撞地跑上去,然後……”

埃裏克突然停住,似乎是再也說不下去了,克萊爾反握住了他已經變得有些冰涼的手。

“德累斯頓是你最快樂的記憶。”克萊爾說,“不要去想那些了。”

埃裏克卻說:“忘不掉的。”

他側過臉,低着頭望着克萊爾:“克萊爾,無論是德累斯頓,還是奧斯維辛,我都忘不掉的,這些記憶折磨了我幾十年,我做都還能見我妹妹小小的身軀挂在德國士兵的刺刀上的樣子,她小時候就像個小公主一樣,會拉着我的衣角讓我帶她去買糖果,那個時候卻像是一只挂在刺刀的破布玩偶,髒兮兮的手在半空中晃蕩。”

“還有我的母親,她在我眼前,被一個德國人用槍抵着頭,肖逼着我學會控制硬幣,否則就要殺了她,我越是慌亂,那枚硬幣越不受我控制,我眼睜睜看着那個人扣動了扳機。”埃裏克說着,眼眶越來越紅,“克萊爾,我忘不掉,我忘不掉我妹妹的死狀,還有我母親臨死前看我的眼神,我在這些記憶中活了幾十年,像一條瘋狗一樣追着那些逃脫死刑的德國人滿世界跑,所以忘不掉的,永遠忘不掉的。”

克萊爾看着他越來越激動,從他掌中抽出了手,踮起了腳尖,用雙臂攬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緊緊的抱住。

他身上的铠甲又冰冷又堅硬,磕在肋下還覺得疼,但克萊爾覺得此時此刻的埃裏克,最需要的,大概就是一個擁抱了。

埃裏克沉默着,将手圈在了她的腰間,将下巴抵在了她的頭頂。

“不過,還是要感謝你。”埃裏克說,“如果不是你,我差點忘記我母親年輕時是什麽樣子了。”

克萊爾臉貼在他的胸骨處,擡起頭便能看見他上下滑動的喉結,她笑了一聲:“嗯,很美的。”

過了半晌,埃裏克才笑着應了一聲:“我替她謝謝你的誇獎。”

他們倆手牽着手,一起從埃裏克家的巷子走了出來,沿着大街,一起走到了易北河上的一座橋,克萊爾可以看見泊在河岸邊上的私家船,以及河岸上一排排巴洛克風格的屋子,夏天的少年們穿着白色的短袖襯衫,騎着黑色的自行車,笑着從橋上騎過,嘴裏說着她聽不太懂的薩克森方言,對岸是一處電影院,門口樹立着葛麗泰.嘉寶的《茶花女》的電影海報。

這些景色以外的建築,便只剩下一個虛虛的輪廓了,這代表着那些已不存在于埃裏克記憶的範疇。

克萊爾走到電影院門口,看着那張葛麗泰.嘉寶的海報,笑着說:“也不知道走進這家電影院能不能看電影。”

“看不到。”埃裏克說,

克萊爾歪過頭去看他:“你這麽篤定?”

“當然。”埃裏克說,“因為我沒看過,沒有記憶,所以你也看不到。”

“你居然沒看過《茶花女》!”克萊爾狀似誇張地尖叫道,“當年葛麗泰.嘉寶和羅伯特.泰勒可是因為這部片子紅極一時呢!連我都看過了,你居然沒看過!”

埃裏克挑眉道:“很奇怪嗎?”

“好吧,如果是你的話,那不奇怪。”克萊爾聳了聳肩,“我實在想象不出你看愛情片時的樣子。”

她從電影院的階梯上蹦下來,卻被埃裏克眼疾手快地抱進了懷中,埃裏克輕輕地把她放下來,語氣危險地說:“你是不是忘了我肚子裏還有什麽了?”

“我肚子裏藏書萬卷。”克萊爾輕拍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叫他布克好了,以後肯定學識淵博。”

埃裏克揉了揉她的頭發,但笑不語。

兩人離開了電影院,埃裏克想了想,又說:“其實我有看過愛情片。”

這倒讓克萊爾覺得奇怪了,她好奇地看向埃裏克:“你看了什麽。”

“忘記名字了。”埃裏克皺了皺眉,“似乎是一個公主剪了短頭發,跟一個窮小子無聊的愛情故事。”

“那是《羅馬假日》。”克萊爾驚呼,“哪裏無聊了,這明明是個很可愛的故事好嗎!”

“好吧。”埃裏克承認,“其實電影開場沒多久我就睡着了。”

看愛情電影能睡着,這應該也像是埃裏克能做出來的事情。

克萊爾眼珠一轉,又問:“那你為什麽會去看‘無聊的愛情故事’呢?”

埃裏克認真地想了想:“跟當時的女朋友去看的。”

“女朋友?”克萊爾眨了眨眼睛。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埃裏克說,“我都已經忘了她的相貌,我們短暫地交往過一段時間,後來她看見我使用了能力,知道我是變種人,尖叫着逃走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他說着,轉過頭來看克萊爾:“從那以後,我就知道了,變種人與人類之間,不可能會存在任何形式的交集。”

克萊爾點點頭,便不再說話了,她默默地走上前,與埃裏克并排,然後聽見埃裏克輕聲問了一句:“你會介意嗎?”

克萊爾擡頭看向他“不,我是在想,當時你會不會傷心。”

埃裏克一愣。

“那時候你還年輕吧,喜歡的女孩子因為知道了自己是變種人而尖叫着逃走,這種感覺……”克萊爾搖搖頭。

這樣的故事她在巫師界聽得很多,不是每一個麻瓜都能接受另一半非人類的事實,信仰基督教的麻瓜對于巫師的抵觸情緒更重,很多愛上了麻瓜的巫師,到最後的結局都是含着淚給愛人一個一忘皆空,然後徹底消失在對方的世界。

她這麽想着,埃裏克也看着她,眉頭輕輕地皺起。

過了會兒,他說:“已經過去了。”

克萊爾聞言點了點頭:“嗯,已經過去了。”她正要拍拍埃裏克的肩膀,卻聽見埃裏克又說了一句:“忘掉他吧。”

克萊爾:“???”

“忘了他吧。”埃裏克說着,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克萊爾一頭霧水,忘掉誰?

她一臉懵逼地随着埃裏克往前走去,她思考着埃裏克口中的“他”是誰,一擡眼,卻發現他們已經接近了那些只剩下輪廓的建築,她看着那些建築輪廓逐漸變形,連忙拉住了埃裏克,埃裏克眼帶疑惑地回頭看她,而這時,那些輪廓已經完全扭曲,變成了一片空曠的蘆葦地。

“這是?”埃裏克環顧着四周,眉頭越來越緊。

克萊爾也擡起了頭,看着眼前的一切。

這是一篇荒蕪而空曠的蘆葦地,風吹着蘆葦輕輕搖晃,還能聽見不遠處的河水汨汨流淌,帶着水花敲擊河床鵝卵石的浪花聲,似乎是在一條淺灘旁。

“應該是我無意中抽出了另外一段記憶吧。”克萊爾說,她無意去窺視埃裏克其他的記憶,便看向埃裏克,準備将他帶離這裏。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克萊爾反射性地回過頭去,卻見身後的葦叢被猛地扒開,一個衣衫褴褛的男孩從葦叢中鑽了出來,他一身的傷痕,腳上只剩了一只破破爛爛的皮鞋,另一只腳赤裸着,全是石子劃出的傷痕,他喘着氣,扒開身邊比他還高的蘆葦,艱難地往前方跑着。

克萊爾看着他從自己身邊跑過,正疑惑間,忽然聽見後來傳來一個中年男聲,用德語說着:“別跑!”

她仔細地捕捉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馬上反應過來是什麽,而子彈已經穿過了葦叢,直射向男孩的腦袋,男孩也反應過來,匆匆忙忙地回過身,擡起右手對準了子彈射來的方向,那枚子彈在半空中拐了個彎,卻沒有拐得太徹底,而是降下了角度,射進了他的大腿。

他悶哼一聲,跌倒在了石灘上,膝蓋狠狠地磕在了那些堅硬的石頭上。

克萊爾不由自主地走近一步,卻發現埃裏克已經抓緊了她的手。

她回頭去看埃裏克,埃裏克的眼神有些陰郁,似乎在想着什麽。

蘆葦叢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身着黑色納粹黨衛軍制服的男人從蘆葦叢中鑽了出來,看着趴在地上的男孩,嬉笑了一聲:“這下看你怎麽跑,肖先生說過了,既然你不為他所用,那麽就給我就地處決你的權利。”

男孩回過頭,看向他們,藍色的眼睛裏帶着幾乎能化身利刃的恨意。

那個男人笑着說:“你那麽看我也沒用,這樣的眼神我已經收到過很多個了。”他擡起手中的槍,對準了男孩的腦袋,手指按在了扳機上。

克萊爾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心髒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雖然她知道埃裏克肯定是已經逃過這一劫,卻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生怕他又遭遇其他的折磨,而正在這人即将扣動扳機時,一道黃色的光忽地從蘆葦叢後射出,直直拍上了那個德國士兵的後背,那個德國士兵眼睛一瞪,步槍脫手而出,跟着他的人一起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而克萊爾已經睜大了眼睛。

下一刻,整個場景刷地變成黑色,她像是被什麽東西從後扯住了衣角,迅速往後退去,等到她眼前又見光明時,她和埃裏克已經回到了那個洛可可風情的屋子裏,那扇門仍是半開着,只不過門外已經空無一物。

她猛地側過頭,抓住了埃裏克的手腕,急切地說:“那是昏昏倒地!你以前見過巫師的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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