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風天既處

風天既處

郊野濃雲密布,孟添巽一路人西行,黃土卷風起,塵沙迷人眼。

“這原來到處都是草的。”孟添巽随着豐三三的手指望去,滾滾黑雲壓迫死氣沉沉的大地,沙土臣服于籠罩四方大地的天,追随天的方向翹首以盼來自天的垂憐。

遍地無生。

“趕緊走,說不定整個豐州百姓念叨的雨就要下了。”豐三三在一旁催促道,“呸呸呸!”空中的黃沙乘其不備鑽入他的口中,忍得豐三三捂着嘴大聲幹咳。

“叫你一天天的話多。”王五眯着眼睛看笑話。

孟添巽見豐三三的結局,舉袖掩口說道:“這雨下不下來的,還不是時候。”

“這麽厚的雲肯定要下雨。”豐三三剛緩過來,這次學乖了,捂着嘴巴說道,“老大,你說呢?”快步跑至安靜騎馬的許葳蕤身側,仰頭尋求贊同。

“是要下雨的前兆,孟弟。”許葳蕤低頭與那雙在塵沙裏極力瞪大渴盼認同的眼睛。

孟添巽點了點頭,道:“好。”

沙粒輕便的躲過孟添巽遮擋雙眼的手,飛進孟添巽的眼睛,孟添巽一手拉着缰繩,一手揉着右眼,眼淚沾濕長翹的眼睫,馬蹄加快了速度。

……

果然不出孟添巽所料,這場雨只是在天上孕育着,始終沒有要降落下來的意思。

許葳蕤的隊伍并不是從正城門進入,而是從暗門進入,距離正城門有一兩裏的路程,原是用于開國戰事,早就荒廢,許葳蕤與官員商量保證糧食的安全和救助的秩序,衆人才又想起這個暗門,暗門通向的是官員特批給許葳蕤存放糧食的院子,也是大夥們的休息和施粥的場所。

豐三三從許葳蕤手中接過鑰匙,兩個夥計拉開門,走在前面當先鋒的豐三三熟練地點燃火折子,門內是土道,目光丈量,堪堪能讓馬車擦邊而過,兩百年前的道,還健在已是不易。

騎馬的衆人下馬,老老實實牽着馬進入暗道,豐三三的聲音在封閉的甬道裏格外高亢,“孟哥,剛開始我們沒摸清豐州城的情況,光是抱着一腔熱血就往城裏沖,結果糧食被瘋搶,大夥差點折在這個地方了。”

王五在隊伍尾巴上補充道:“幸好老大聰明,趁亂跑了出去,到官府讓官員帶着龜縮在官府裏的士兵出來。”

“順利請出來了?”孟添巽問道,許葳蕤第一次來豐州城實行救助的時候,估摸着是豐州城糧食短缺好一段的時間了,官兵坐鎮官府,守着為數不多的糧食。

“怎麽可能我們又不是在話本子裏,官員是廉潔為民的,百姓是通情達理的。”豐三三嗤笑一聲,“我們老大以利為誘,給了好多的東西,才将官兵搬來救我們。”

饑腸辘辘的百姓餓了多日,能吃的都吃的差不多了,啃草、吃土、刨樹根,更有甚者交換孩子和妻子。

“那些百姓呢?”

“那當然是老大求情放過他們了,整理好求助糧,我們就開始熬粥,分給還在城中的百姓。”

暗道回環曲折,磕磕絆絆,一炷香又半炷香後,衆人才得以重見天日。

後院不比尋常,往日怠惰松懈的散兵消失不見,官兵重重,個個都手握重兵,鐵甲披身,整裝肅穆。

驚得最先見到陽光的豐三三呆愣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脫口而出一句粗話。許葳蕤見此情景,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孟添巽,随即向外面走去,孟添巽明白她的意思,也跟着停下來。運糧的隊伍整個都停滞下來,衆人一時間皆不敢輕舉妄動,默契的等待許葳蕤的號令。

許葳蕤在夾道重兵的注視中闊步向中庭走去,這座院子中央自帶着一座小花園,庭院中的花草早已因無人打理而悉數凋零,如今卻是煥然一新,花圃中的鮮花争奇鬥豔,一派盎然的春色,園中積灰已久石桌石凳被打掃幹淨,穩坐着名陌生女子,赤金錦繡鳳羽紗裙曳地,如雲青絲高挽成髻,修長如玉的脖頸直晃人眼。

花園周圍沒有重兵把守,許葳蕤快要靠近那名女子時,被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的侍衛持劍擋住,“你是何人?”面覆兇獸,目光不含獸性,倒像是馴獸者。

許葳蕤拱手行禮道:“草民乃是知義米行掌櫃,現來運糧施粥。”

侍衛的長劍放下,側身放行,落座于石凳上背過身的美人拿起茶盞添茶,一舉一動分毫不差,将茶盞放在對面,搭袖請道:“許老板,久仰大名,請坐。”

許葳蕤這才看清她的模樣,蓮型浮雕镂空金冠環髻,不見釵環,耳着白羽環,增添兩分超凡氣,金玉蓋不住芙蓉面,顧盼神飛,清水滌蕩在明眸中,朱唇含笑。

“民女見過皇後娘娘。”

皇後袁既雨免去擡手許葳蕤的大禮,許葳蕤識趣謝恩。

“不知皇後娘娘大駕光臨,有何貴幹?”許葳蕤落座恭敬禮問道。

“今日來,不為其他,安撫百姓耳。”袁既雨來之前就聽聞過許葳蕤的名聲,生意場上憑借着無尖不商的誠信與驚人膽識在生意場上大殺四方,将千百年來扣在商人頭上書寫着四個大字“無奸不商”的鐵帽削扣于地,好好長了一番女子的臉面。

袁既雨流轉的目光定在許葳蕤腰間的彎刀上,問道:“你們米行最近可是來新人了?”

許葳蕤沒有立即回答,思索一陣,恍然大悟道:“前些時日,店裏的夥計招來了個瘦瘦小小的男子,雖然瘦小,但他做事還算機靈,皇後娘娘可是在說這個叫豐三三的人?”

周既雨勾唇一笑,不疾不徐搖頭。

“那可是問半年前來的王十二?”

周既雨笑意加深。

“八個月前來的高雙九?”

袁既雨不再賣關子,直接問道:“我是問孟大人近來可安好?”雙眸含水不見有一絲敵意。

是敵是友,非敵非友,似敵似友。

許葳蕤不清楚朝堂局勢,但這位皇後娘娘的姓倒是一清二楚——當朝丞相袁志忠的袁,許葳蕤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袁既雨在說什麽。

袁既雨沒再深究,擡眸淡淡看了許葳蕤一眼,把握茶盞的纖纖玉指虛虛輕擡,園外的列隊的官兵一時齊發走向暗道,步伐铿锵有力,銳利發冷長戟蓄勢待發,饒是經年在生意場上叱咤風雲的許葳蕤,心在此刻也被吊起來,原本虛握玉杯的手不自覺添上幾分力道。

眼看官兵已經走到暗道口,距離再次呆愣在原地的豐三三僅有幾步之遙,千鈞一發之際,剛剛消失的無影無蹤的侍衛再次出現,站在了向前進發的隊伍前,背對着知義米行的衆人,一如剛剛擋住許葳蕤般長劍橫斜擋住了手持重兵的官兵。

官兵也如同得令,停下前進的步伐,就地重新列隊站好。

袁既雨的手柔柔把住杯盞,笑意更盛。

下一刻,袁既雨起身,步調款款走向暗道,許葳蕤跟着站起身來,緊随其後。

侍衛見袁既雨朝這裏走來,再次消失。

“皇後娘娘,民女……”

袁既雨停住向前的腳步,金貴的紗裙拖地,想來穿着一次便也棄掉了。袁既雨側身看向許葳蕤,豎起食指,嫣紅的指甲側貼上朱唇。

噤聲。

袁既雨走到剛剛侍衛站立的位置,柔指輕擡,列隊肅立的官兵整齊向院外撤離,片刻之間院內只剩下皇後、知義米行的衆人以及藏匿其中的孟添巽。

許葳蕤看向施令讓官兵撤走的袁既雨,袁既雨也含笑看向她。

許葳蕤大致了解其意,朝着被皇後娘娘美貌震驚在地的豐三三招手喊道:“豐三三,向前走。”豐三三以前哪裏見過如此傾國傾城的女子,要說起來也只有老大,但兩人氣質各不相同,老大是山尖的仙靈,面前這位雍容華貴的女子更像是金殿裏的牡丹花。

豐三三回過神來,同手同腳向前猛沖幾步,滿臉通紅的朝着身後的大夥以極為高亢的聲量喊道:“向前走!”尾音破碎在空氣中,留下一片寂靜。

隊伍完全走出暗道後,許葳蕤吩咐王五帶隊按照以往一樣,整理糧食,核對賬目,起鍋煮粥以及看管豐三三。

豐三三羨慕的看着因尋親而被留下來的孟添巽,一步三回頭的被王五提溜起衣領離開中庭。

庭院中空餘下三個人,顯得空蕩蕩的。

“孟大人。”袁既雨率先開口。

孟添巽從看見眼前女子的那刻,便已知曉她的身份。心口隐隐作痛,像被纖絲纏繞向兩端拉扯,持續不斷束緊,讓他一時忘記了呼吸。

孟添巽強忍住不适,朝袁既雨行禮,溫聲道:“微臣拜見皇後娘娘。”舌根深處上泛酸澀,許是耳鼻喉三處相通,苦澀上湧至鼻尖,耳朵響起鳴聲,叫孟添巽沒有聽清袁既雨的回答。

原本早就得知的消息,原本以為早已釋懷的感情,原本自認為波瀾不驚的情緒,在真正觸碰到真實的一霎,幻夢被擊了個粉碎,現實将他砸得頭暈目眩。

魏鴻漸已經娶妻。

風在耳旁嘶鳴,石桌上的牡丹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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