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雨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春雨

蔣望回真認真思忖柳湛所言, 然後點了點頭。

柳湛看蔣望回對面坐,背對萍萍的廂房,便起身邀他坐自己位置:“來, 你坐這邊。”

蔣望回一臉疑惑, 柳湛見狀解釋:“你幫我守一會萍萍, 別讓人近身,我快去快回。”

蔣望回之前伫立門外,是從金山寺方丈那段開始聽的, 到後來殿下和萍娘子都沒了聲音, 取而代之是殿下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後面完全紊亂。

蔣望回喉頭滑動:“萍娘子從前就身體不好, 此番遭遇重創,不知幾時才能痊愈。”

柳湛一笑,所以他才要親自去抓藥啊,比女醫的方子好得快。

他沒回應蔣望回,快步往主樓走去,不到一刻鐘就趕回來,身後跟随四名女使, 一提火鉗銅爐, 一抱藥罐, 一端碗盤, 還有一位提着一桶泉水,輕手輕腳進屋,放好就走, 只言不發。柳湛自己拉了張腳凳坐下,弓背貓腰,給萍萍煎藥。

萍萍再醒來時已滿屋子藥味, 她沒起來,就轉半身,從平躺變成側卧,面朝柳湛:“你怎麽把爐子搬到房裏來了?”

柳湛正用火鉗翻火,心道那是自然,讓別人煎藥他不放心藥,留她獨自在屋內不放心人。

柳湛執火鉗繼續戳了兩下:“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

萍萍先是一愣,耳根微燙,繼而笑出兩個酒窩。

她和他是一樣心境。

萍萍靜靜瞧着柳湛,從她這個方向望去,看不全他的臉,只能見側面半張,鳳眼高鼻,還有腦後的玉冠玉簪,因為伏低身子翻火,柳湛的白袍挨到地上,爐中紅炭燃得透亮,灰烣蹁跹。

柳湛怕她急,柔聲道:“你耐心等會,快好了。”

萍萍卻笑着想不急的,就這樣看他一輩子她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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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湛讓女使拿來的是兩只碗,一大一小,小碗倒藥,置于大碗中,再在大碗倒一圈冰涼泉水,讓藥冷得快些。

但也不能太涼,只過須臾,柳湛就将那只繪有紅梅的瓷白藥取出來,并一只同色瓷勺,一起放到木盤上。他端盤走近床頭,盤放幾上,俯身扶起萍萍:“來,喝藥。”

萍萍乖乖依偎在他懷裏,柳湛圈着她,一手端起藥碗,一手繞過去執勺,舀一勺要喂給她。

萍萍這個時候反而不好意思了,整張臉漲紅:“不用這樣吧……”

這一滿碗,一勺勺要喝到什麽時候?

萍萍欲奪碗:“我還像以前那樣,直接幹了。”

柳湛見她來奪,手頓了頓,而後由她奪走,只不過手掌在底下托着,避免灑翻。

萍萍喝一口本能閉嘴,沒幹下去:“怎麽這麽苦?”

比之前喝的苦多了!

柳湛莞爾:“那銀針浸透熱毒,要外洩涼血,退熱退腫,所以這裏面加了苦參、龍膽草和穿心蓮。”

他不會再在她的藥裏動手腳,這回的方子是好的,同時還添有溫良藥,避免太寒。

萍萍不懂醫,只聽過俗語,點頭道:“怪不得,‘穿心蓮,苦人心。’”

柳湛忽生不忍,空着的那只手摸向袖裏,卻不是按劍,而是摸找萍萍上回給他的那顆糖:“你好好喝,喝完了給你壓個甜的。”

“什麽東西?”萍萍睹見柳湛摸袖子,就要去探,柳湛怕她摸到劍,手往後背,“唉藥潑了,藥要潑了!”

萍萍不敢動了,把藥端穩,柳湛那只胳膊才慢慢繞回來,把一顆糖按到她掌心。

“這不我給你的嗎?”萍萍旋即扭頭眺柳湛。

柳湛眨了眨眼,那怎麽辦,他不吃別人的東西,身上搜刮幹淨也只這一顆,且已忘了這糖市價,只記着是萍萍給的,心道:這顆糖又不差。

“我身上只有這了。”柳湛無奈,忽又意識到給萍萍吃了,自己就沒有她給的東西了,“你以後要還我一顆啊。”

萍萍瞪大眼:“你怎麽這麽小氣。”

柳湛似乎也覺着自己好笑,自嘲勾了勾唇角,但心情愉悅。

有了糖似乎真就有了動力,萍萍再飲時,一口氣咽下大半碗:“怎麽還有這麽多?”

柳湛摟着她笑,氣輕輕吹在她臉上:“你不覺得這碗比家裏的大嗎?”

萍萍低頭端詳碗,柳湛道:“龍膽草輕抛,要比平時多兩碗水才能浸透,”他別過頭偷笑,“所以你喝的也多。”

“那你怎麽不多煎一會,水熬幹些?”

“我已經多煎了,再煮就沒療效。”柳湛摟着她的那只手撫撫她的胳膊,“好了好了,待會不是還有一顆糖麽?”

萍萍沉默須臾,點點頭,端起碗準備繼續喝,外面忽起細碎聲響,二人一同望去,竟是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不約而至。

樹影幽幽,雨水從葉子上漏下,葉子底下已經隐約有些小果,青梅還要等一個月才成熟。

柳湛動了心思,想命人搜羅些提前熟透的,驗過之後做成糖漬,給萍萍壓藥:“等梅子好了,做一罐給你壓藥。”

萍萍喝完藥吃上糖,才回他:“那幹脆多做幾罐。”

到時候她來做,她曉得放多少糖阿湛最喜歡。

“做那麽多做什麽?”

“因為我們以前做梅漬,一罐從來不夠吃,只要開了蓋子你就停不下嘴。我怕你吃多了胃裏反酸,把罐子藏床底下,第二天一看還是少了十幾顆。有老鼠——”她說着往柳湛臉上輕撓。

柳湛淡笑避開,他是喜歡萍萍,但不喜歡她此刻的動作,以卑犯尊,逾矩了。就像他是喜好梅漬,但曉得克制,一日食用不會超過三顆,遠沒有萍萍描述的誇張。

她說的那個人,不是他。

這樣一想,柳湛心情更差了,這雨下得人悶。

……

“我好悶!”

三日後,萍萍這樣向柳湛抱怨。

天天非躺既坐,游手好閑,實在受不了,再加上現在天氣漸漸熱起來,雨天也不冷,她想出去透氣。

柳湛毫不猶豫回絕,勒令禁止。

“我打傘——”她解釋。

這不是打不打傘的問題,柳湛神情嚴肅:“你現在重傷未愈,是身子最弱的時候,一出去,寒濕立馬沾身侵襲。”

到時候熱毒未解,寒濕又浸,兩相加重,身體會更不好受。

他耐着性子:“等雨停了,天放晴,我陪你出去走。”

萍萍聽他的,沒再囔囔,繼續待在屋裏養病。吸江樓顧名思義,可俯瞰大江和半座潤州城,氣象萬千,景致最佳。

但柳湛安排這間廂房卻不在主樓,靠最裏面,不僅看不到江,還人煙隔絕。萍萍只能瞧院子裏的石桌石凳,海棠花架,花又未開。

一天兩天,看久了實在枯燥,萍萍央求柳湛:“你給我帶幾本書來好不好?”

柳湛不允,養病時要少思少慮,書中悲秋傷月,惜古嘆驚,反而傷身。

“那我快閑出毛病來了。”萍萍輕嘆,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只被綁在蛛網上的蟲子,極其難受。

柳湛聽她說病,心又不忍,思忖片刻後啓唇:“這樣,我給你彈些曲子吧。”

五音亦可療愈。

他差蔣望回送來一張琴。

他瞥了瞥,用青桐老料斫的,還算古樸,就是漆面欠點,挑琴講究蒼、松、脆、滑四個字。好的琴一眼瞧去,抛光似烏玉,退光似烏木。

他伸指試了個音,不上不下。

但曉得眼下只能找到這等品相的,再要求,蔣望回也是巧婦難為。

柳湛便沒流露不滿,笑道:“很好,希顏,辛苦你了。”

收下這琴。

他備琴幾上,本應該沐浴焚香,但沐浴條件不允,焚香……柳湛餘光瞟向角落裏的香爐,有是有,但沒有驗過的香,他不敢燃。

今日什麽都将就吧。

柳湛擡起雙臂,正準備撥弦,卻又重放下來。

萍萍正坐床沿,兩只胳膊撐着,正等着聽天籁呢,見此動作,疑惑道:“怎麽了?”

柳湛也是靈光一閃,突然想問:“你總說這回憶,那回憶,回憶裏有我奏琴嗎?”

二十九件往事萍萍記得滾瓜爛熟,脫口就回:“沒有。”

柳湛笑笑,準備重擡手,她問:“你準備給我彈什麽?”

“《松入風》,聽過嗎?”

“沒有。”

柳湛再笑,指放唇上,做了個不要再說話,專心聽的手勢。

萍萍噤聲。

柳湛起手撥弦,輕攏慢撚,不過幾個音,萍萍就覺袅袅琴音似松風谡谡,

她屏住呼吸,凝神靜聽,漸漸笑意斂去,兩眉越鎖越緊。

為什麽會覺得熟悉?

她确定自己沒聽過這首曲子。

等等,只是這六年沒聽過!

萍萍腦海中如畫卷一般,飛也似展開柳湛奏琴,她憑欄聽曲的畫面,千枝萬葉風飕飕,就是這曲《松入風》!

她十分激動,卻又不忍打斷埋首彈琴的柳湛,便一直攥着手舉在胸前,話一寸寸升到喉管,壓下去,再升,最後等在嗓子眼,待柳湛一彈完,她就站起來快步走近,沖口而出:“官人我想起來了,你以前給我彈過這首《松入風》!”

這是她憶起的第三十件往事。

柳湛臉上的笑消失一霎,她剛剛還說不知道,一彈完就複述他所講,聲稱自己想起來了,這未免太過巧合。

柳湛心緒沉沉,面上卻不顯,重旋起嘴角,笑容和煦:“是嗎?想起來就好。”

萍萍激動地給他繼續說,但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句——剛想起來,《松入風》以前給她彈過。

柳湛聽了一會,反問:“你還記得別的曲子嗎?”

萍萍搖頭:“你每次只給我彈這一首。”

柳湛勾了勾嘴角,原打算彈五首曲子,現在卻不想再繼續下去。

“大官人。”門外耳熟女聲響起。

是女醫的聲音。

他不用她的方子,卻每回換藥仍讓女醫來。柳湛自幼所受教誨,行仁止義,綱常人倫,尤其不可淫奔。不說立正妃要三聘六禮,缺一不可,即便品階最低的禦侍,也要禮成之後才能行男女之事。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相随而不相狎,萍萍還未封賞,不該觑的他不偷觑,不該試的絕不偷試。

何況,依照宮規,皇子十七歲後才安排司寝女使,當年他剛到年紀就趕上皇太後駕崩,孝期滿後,又因諸多雜事,一拖再拖。

他自己都沒有過,愈發要恪守一些男女之別。

眼下女醫叩門,柳湛将機就機:“女郎中來了,今日就彈到這裏吧。”

萍萍心思簡單,即刻應好。柳湛便開了門,讓那女醫進來,關門後自行退到遠處,背過身去。

女醫為萍萍清洗、換藥,有些傷口仍須包紮,其實上手時頗痛,萍萍咬牙不說,等到女醫忙完,才連聲感謝。

“娘子總這麽客氣。”女醫笑着收拾藥箱。

離得近,萍萍瞅見箱子多一副眼罩,深嗅有淡淡草藥味:“郎中怎麽還有眼罩?”

“哦,你們那個蔣小官人也受傷了,傷在眼睛,就順道一路治了。”女醫合上藥箱,背起,見萍萍錯愕,便多解釋幾句,“之前都是先看他,再來看你,所以你沒見過眼罩。今天下雨那條路滑,就先來看你了。”

柳湛在遠處聽着,心平如鏡,這類事萍萍知不知道,無甚差別。

下一霎,柳湛聽見萍萍說要送女醫,即刻沉臉轉身:她要送到哪去?

對上目光,萍萍同他做了個鬼臉:官人且請放心,只送到門口,絕不出去。

她幫女醫開門,女醫撐傘,萍萍叮囑道:“郎中提防腳下,別踩那滑溜溜的石子路。”

“說的是。”柳湛帶笑附和。

女醫走下臺階,萍萍看那院子裏積了一窪水,不由又喊:“小心腳下有水!”

女醫經她提醒避開,萍萍還在看,柳湛伸手要關門:“好了好了,脖子再伸一點幹脆跌進雨裏去。”

萍萍吐了吐舌尖,其實她并不是想趁機出門,只是無意發現,這院裏好像長了地皮菜,伸脖子看清些,濕漉漉的泥地裏除卻碎葉斷枝,還有不少滑膩鋪呈的綠花,是地皮菜沒錯。

*

又過兩日,蔣望回來找柳湛,還在院中說話。

他已經拆了眼罩,看不出來曾經受過傷:“郎君,林公懇請您下山一趟。”

“他遇着什麽難處了?”柳湛淡淡開口。

蔣望回擺首:“他說,是有一件事只想叫郎君知曉。”

所以沒有讓蔣望回傳話。蔣望回恪守本分,倒也不好奇,還幫林元輿想辦法:“實在不行,讓林公上來焦山?”

“我去吧。”柳湛淡道。近日一直守着萍萍,滞留焦山,案子聽的是彙報,于情于理,也該主次歸位,下山親理卷宗,到刑獄走走,看看實際情況。

“我不在時你幫我守着萍萍,絕不可允他們近身害她。”柳湛看向蔣望回,目銳如鷹,“包括音和,都不行。”

蔣望回大驚:“郎君想到哪裏去!”急表衷心,“屬下以項上人頭擔保,不會允第三人近萍娘子身。”

柳湛點頭,少傾,又關切:“對了,你這眼睛雖然好了,但像午時未時,日頭灼熱,還是不要出來曬着。”

蔣望回拱手垂頭:“多謝郎君關心。”

柳湛便起身回屋,準備同萍萍打個招呼就下山。

萍萍正無聊地在桌邊玩手指,口中念叨,柳湛進來了都沒察覺。

“天上有個月,地下有個闕。背水的蝦蟆跳過闕……”

柳湛覺得好笑,走到她旁邊坐下,手擱桌上:“在說什麽呢?”

“老鼠嫁女兒啊,”她給柳湛演示,小指扭扭,是龜吹簫,拇指動動,是鼈打鼓,再食指和中指一齊出,是兩個鋼蝦朝前舞。

“然後……”她伸另外一只手,“烏魚來看燈,鲇魚來送嫁!一送送到橋頂兒上,一跌仰把叉。”

“繼續。”柳湛幹脆等她說完。

“一路哭到家,告誦姆媽,姆媽要罵。告誦爹爹,爹爹要打。”

萍萍笑容尚挂臉上,柳湛就說:“我要下山兩日。”

她眼裏立馬流露羨慕:“那我什麽時候能下山?”

說完了才想起來柳湛告訴她的公案,緊張道:“你是要去抓賊辦案嗎?一定保護好自己。”

“好。”柳湛伸手抓住萍萍的手,方才她擺弄手指時就想這麽做了。

“過幾日吧。”他心裏有數,只要待會林元輿要說的不是什麽胡話,一行人就能順利轉去揚州。

柳湛輕握萍萍的手:“等你傷好些,我就帶你走,到時候你想賴在這裏都不行。”

今日雨依舊停了,天色雖不是湛藍,但也不見烏雲,應該不會再下,可萍萍依舊不放心,拿起櫃邊靠着的,江南人常用的油紙傘,塞到柳湛手上:“你帶把傘去,萬一下雨呢。”又叮囑,“去了千萬要小心,保護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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