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抱琴彈向雪中梅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抱琴彈向雪中梅

等萍萍吃完了, 柳湛才溫言細語:“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是我瞞你,該生氣,該不理我。”

萍萍聽得眼酸, 盯吃完空空的粥碗。

很想關心他也用過早膳了嗎?卻心知肚明不能巴巴上趕, 咬緊兩排牙。

“可是那下毒的元兇還未查到, 需要你幫助才能得到線索,”柳湛往她那邊伏低身子,央道, “別的話你都不要理我, 能不能答一句,那日你搬菊花去披芳殿, 都遇見哪些人?說過哪些話?”

萍萍倒着回憶,先說披芳殿守門的內侍,然後講中途遇到皇後娘娘,想到皇後是柳湛娘親,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柳湛終于迎來對視,面上瞬亮。

萍萍趕緊低頭。

她再倒推, 講述自己詢問宮人名字、花名, 最後講宮人急匆匆闖進院中, 毫不客氣讓她搬東西。

講完盯着桌上, 她有個怕浪費,光盤的習慣,一碗兩碟都精光, 再幹淨一點可以照鏡子。

半晌,不聞柳湛回應。

萍萍小聲強調:“我講完了。”

“瑞雲殿是我最喜歡的菊類,”柳湛輕嘆, “這話我之前從來沒告訴過誰。”

萍萍擡首,另起話頭:“你現在能推出是誰給我下毒了嗎?”

柳湛勾了勾嘴角:“是皇後。”

萍萍杏眼立馬張大:“那給你下藥的呢?”

“也是皇後。”

她內心震撼,一直亂跳,柳湛卻在這時緩緩摟過來,笑道:“你和我說了好多話了。”

“我要歇息了。”萍萍推她,他竟真的松開,萍萍站起身,“韓太醫說要多躺多睡,什麽都不要想,才恢複得快。”

柳湛卻突然将她打橫抱起。

“你做甚麽?”萍萍踢他,“放我下來!”

他任由她踢,抱到床上寬衣蓋被,捂好被子才回:“遵醫囑。”

他目光在面上流連,嘆口氣:“我也希望你早點好起來。”一揮手,落了帳子,自行退到房外。

柳湛回書房時,蔣望回正等在門口,對視一眼,柳湛進門,蔣望回也跟着跨進去。

門一關緊,蔣望回就埋首禀報:“音和今日已自請出宮。”

柳湛啓唇,聲音無甚感情:“你辦妥帖就好。”

蔣望回再次躬身:“音和調去不久,司醞司內閑聊,就有人提及胡僧丸。那胡僧丸入藥膳的食譜更屢次出現在音和面前。 ”他再拜深些,“屬下不是為舍妹開脫,的确是她意志不堅犯下大錯,但屬下懷疑……有人從中教唆。”蔣望回面露愁容,“至于是誰,暫時還無頭緒。”

柳湛不置可否,只道:“希顏,你去辦一件事,應該須月餘布局,務必慎重。”

“屬下但聽差遣。”

柳湛慢慢踱到蔣望回身邊,附耳低語。交待完,蔣望回離開,柳湛拾起桌上有關祭祀的公文——官家金口一開,他這邊要忙前忙後,祭祀皇陵滋事體大,林林種種,涉及禮部、工部、察院、太常寺、光祿寺、鴻胪寺,翰林院及欽天監,沿途各地部署。

等柳湛置身永安祭陵,已是冬至。

鳴铳過後,萬籁肅靜。

“氣序流邁,時維冬至,追念深恩,伏增哀感,謹用祭告,伏惟尚享。”柳湛舉杯灑于後土上,點點滴滴。

獵獵風蕭,旌旗鼓動,他祈願國祚綿長,又願自己将來雄才偉業攀比高祖。

一衆長案後,高祖邵陵已與蒼山融為一體,柳湛突然想到這是高祖同其皇後的合葬墓,腦海中浮現萍萍笑靥,竟與之前那倆願望一樣心潮澎湃。

風吹草倒,柳湛忽覺臉上涼意,擡手一撫,雨點中夾雜雪籽。

皇陵,下雪了。

二百餘裏外,汴京城早已雪紛紛。

京師人看重冬至,再窮這一天也要穿新衣裳。街市上賣着韭黃、蘭芽、胡桃。大相國寺的僧人做浴佛會,等着楊枝灑浴,求賜吉祥的百姓不顧寒天地凍,排起長隊,直繞到栅欄後面去。

隊伍中有位白胡子白發老翁,駝背拄拐,正是喬裝改扮的裴改之。

他偷瞄環視,遠處賣韭黃的老妪,寺門口念佛的僧人,還有方才進寺上香的一對年輕夫婦,腳下都有功夫,眼睛皆如鷹隼——六年前他就吃過這虧。他和皇後約好,他替她辦事,她将萍萍送給他,冬至那日大相國寺交人。

他辦完事身上的血都來不及洗,星夜兼程從揚州趕回汴京,迎接他的卻是皇後的天羅地網,滅口絞殺。

今日也是冬至,看起來皇後依然不打算兌現承諾。

裴改之緩慢勾起嘴角,毫不掩飾臉上譏諷笑意。

裴改之轉身離隊,排他後面的婆子旋即問:“唉,你不排了?”

他混跡隊伍許久,前後談話皆有聽到,知道他們所有為何。裴改之扭頭眺看那婆子,譏笑道:“浴再多聖水上再多香,你家織工女兒依然不可能嫁給王孫公子做正妻。”

“你、你……”婆子懵成結巴。

排裴改之前面的男子聽見,也愣住了,裴改之又轉身嗆他:“你再拜佛磕頭,明年賣包子也掙不滿二百兩,除非重新投胎。”

裴改之說完就走,衆人過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你、你這人怎麽這樣?”

“大過節的咒人,招你惹你了?”

“瘋子!”

裴改之聽着背後叫罵,一腳深一腳淺踩在雪地,笑意愈濃,自己說得沒錯呀,若是那小販投胎成公侯世子,二百兩勾勾手指便得便花。

那婆子的女兒得重新投胎,成世家嫡女,才能嫁公子王孫。

裴改之往深處踏雪,心比冰寒,之前以為自己和太子的差距不過皮相,努力拉近,卻原來是游魚和蛟龍——池中的小魚拼命前游,年複一年,自以為游出好遠的路,蛟龍輕飄飄一躍,就越過小魚頭頂,超過它。

他和那群人差的是投胎呀!

……

冬至,宮裏也熱鬧,宣德樓豎起蓋天旗,所有宮人都分到熱乎乎的糍糕。

宮苑梅花已盡數盛放,紅白相間,幽幽暗香。司苑司的宮人剪了最逎勁的幾枝插進長頸瓶,擺在寝殿裏。

萍萍和夕照早晨進殿鋪床,沒瞧見太子,只有司苑女史們和一位司設司的掌設在忙活。

掌設算萍萍和夕照頂頭上司,她們行了禮才往床邊去,雖然太子早已離開,但地龍和炕皆旺,被褥依舊熱乎。

現在不僅萍萍,連夕照也非常娴熟這份差事,鋪設打掃,轉眼幹完,和萍萍一前一後經過花幾,就要退出寝殿。忽聽哐當脆響,萍萍低頭去看,花幾上的長頸瓶摔在地上,碎成數片,連白梅也跌出枝頭。

夕照走在前面沒瞧見,後面的萍萍卻親眼瞅着,是同司的掌設推了下花幾,花瓶才跌落。萍萍疑惑擡頭,正要看向旁邊掌設,忽覺臉上熱辣辣,清脆一聲啪。

那掌設竟然扇了萍萍一巴掌。

萍萍毫不猶豫擡手回扇,同樣響亮一巴掌,聲音在殿內回蕩。

她從前做苦活,手勁比掌設大得多,掌設頰上旋即泛出紅印,人被打懵,愣了會才再揚手:“你這賤蹄子敢還手——”

這回動作不及上回快,萍萍還有防備,哪會允她得逞。萍萍捉起掌設手腕,将那只揚起的手牢牢定住:“你作甚打我?”

夕照也走回來幫腔:“就是,憑什麽打人啊?”

布置花藝的司苑司衆女史也全圍過來。

那掌設理直氣壯:“你打碎了殿下的花瓶,依法處置,合情合理!”

萍萍杏眼圓瞪:“明明是你打碎的。”

“就是,肯定是你打碎的。”

掌設不瞄萍萍,反而對視夕照:“你說我打碎的,可有親眼瞧見?”

夕照沒瞧見,又不會撒謊,一時狂眨眼睛:“有、有,當然有。”

掌設冷笑,扭頭問左右女史:“大家都是長兩只眼睛,能辨忠奸的,你們覺得她說的是真話嗎?”

女史們不知道誰打碎的,但只看夕照反應,明顯撒謊,心裏便都有些偏向掌設。

“我瞧見了。”萍萍朗聲,斬釘截鐵。

“你?”掌設捂嘴笑出一聲,“你瞧見那是賊喊捉賊!”

女史們雖然更傾向萍萍打碎,但都沒有表态,一行人鬧到尚寝那裏,尚寝竟不問青紅皂白判萍萍過錯,罷了她和夕照的差事,雙雙罰關禁閉。

萍萍和夕照一直申辯,尚寝卻命人将她倆攆出去。

萍萍和夕照站在門口不肯走,不多時,掌設得意洋洋跨出來,她竟領了尚寝命令,攜四宮人要押解萍萍和夕照回房。

萍萍擺了下身,不允宮人碰她:“我自己會走。”

掌設滿不在乎點頭,路上,她在萍萍身邊輕飄飄笑道:“我要是你呀,這麽丢臉,早一頭撞死了!”

夕照聽見,馬上挽住萍萍手腕:“別聽她的!”她對着萍萍耳朵叮囑:“你要真想不開就中計了。”

“我不會的。”萍萍也附耳和她說悄悄話,掌設的話在她心裏比一片雪花還輕,根本沒有重量。

她沒有多少記憶,卻記得兩句詩: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複誰知?

“關禁閉就關禁閉,又不會掉一塊肉。”她同夕照笑說。

“就是。”夕照點頭,自己只怕打板子。

到了房門口,夕照非要和萍萍關一間房,萍萍來不及商量,房門就關閉。

夕照挽着萍萍胳膊:“別擔心,殿下那麽寵你,肯定很快就來主持公道。”

她覺得最多幾個時辰就能出去。

所以關在一起比較好,互相照應。

*

柳湛下朝回來後,尚寝才來求見。

他一般不允女官進入書房,只在偏殿召見。

尚寝上前,盈盈下拜,竟不提萍萍摔瓶被罰,反而無頭無尾道:“殿下,事已俱妥。”

柳湛吩咐:“今日又比昨日冷,她房裏的地龍要燒熱些。”

尚寝一怔,宮婢的居所沒有地龍。

但她不會指出太子錯誤,恭順應聲:“是。”

她會給銀娘子房內多供些炭。

柳湛眼皮不擡:“下去辦吧。”

他抱起殿裏的七弦琴出門,也不打傘,走了沒一會就衣發花白。萍萍住的園子後面有間小築,平常無人,他上回就是穿小築翻的窗。

柳湛走進小築,取下琴套,起手奏琴,剛好對窗前一樹紅梅。

雪花亂舞,寒梅卻開得正豔。花骨朵朵,梅香袅袅。

琴聲悠悠飄進萍萍房中,夕照旋即就問:“誰在彈琴?”

還怪好聽的。

“這什麽曲子?”她又問。

萍萍抿唇望向窗外,她也不知道這是何曲,只覺十分應景,就像天地萬物銀裝素裹,獨有數朵紅梅風刮不折,越嚴寒愈怒放。

她凝神也出神,竟從琴曲中聽出寒梅迎霜傲雪之意。

挺過了數九寒天,便抱春來。

又覺飛雪繞梅,紅白翩跹交纏,若情意綿綿。

夕照卻是無感,良久撓頭:“這人彈了幾個時辰了?殿下呢?怎麽還不來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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