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chapter 14
陳非醒過來,是在三個月之後的午後。
她睜開眼,發覺自己睡在躺椅裏,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照進來,落了一地斑駁樹影。
她深呼吸一口氣,這才發覺不是夢。
是的,陳非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回到了過去。
她看到了幼年時的自己,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小房間裏哭的聲音都啞了,然後一個面目全非的男人走進來,不由分說對自己拳打腳踢,還看到了那個男人慘死的樣子,以及圍住房子的無數個警察。
他們拿槍指着她,她舉着小手,哭着說:“我不是壞人,別殺我……”
真要說起來,其實這夢不算太長,因為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個畫面。
她之所以覺得漫長,或許是因為夢裏的畫面實在太過痛苦,以至于夢境和現實,都在遭受雙重折磨。
最讓她疲憊的還是那些畫面,全都是不屬于她的記憶,她就好像一個過客,站在記憶之外,看着那個一模一樣卻又陌生的自己遭受苦難的人生。
陳非環顧四周,偌大的莊園裏沒有半個人影,她記得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幕,就是她站在房間裏跟李明書說話。
李明書人呢?
她心裏隐隐冒出一個不好的預感,趕緊往卧室那邊走去。
她腳步匆匆,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光着腳在跑。
陳非很快來到了卧室門口,門口沒人,地上有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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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裏吹進來的落葉。
這裏似乎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她踩着落葉走進去,屋裏一片漆黑,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塵味,她心裏那股不好的預感更強烈了。
“小姐。”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道聲音,“你醒了。”
陳非猛地轉過身來,身後站着李明書。
李明書跟之前沒什麽區別,還是穿着那天晚上的衣服,只是頭發似乎長了一點,胡子也冒了青茬,她能猜到,距離上次他們在房間裏的對話,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他問。
陳非沒有回答。
即便李明書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什麽,她也隐約猜到了。
“李明書,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我,行嗎?”陳非說。
李明書緩緩眨了眨眼,遂才點頭:“你問吧。”
“我……”陳非腦海中閃過一些零零散散的碎片記憶,“我是不是……生病了?”
李明書不答反問:“為什麽這麽問?”
他在心裏默默地想,她只是被裝在了錯誤軀殼裏的另一個靈魂而已,那不是生病。
只是靈魂走錯了地方。
陳非想說,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這些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她的記憶裏會多出那麽多空白?為什麽她會做那樣奇怪的夢?
還有那些被篡改過的監控視頻,又是怎麽回事?
但她猶豫片刻還是沒能問出口,她不知道原因,她也不想知道。
“算了,當我沒問。”陳非說完,轉身就往卧室裏走。
她走出沒幾步,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沒等回頭,李明書便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想聽實話嗎?”
陳非回頭看着他,表情寡淡。
不太想。
但有一點她想知道,就是程葉子的事。
李明書垂眸看了眼那只手,嘆了口氣:“你患上了人格分裂症。”
“之前你讓我找的那個男人,其實是你的另一個人格。”
陳非聽完,眼睫顫了顫,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就好像在聽到答案之前就已經知道了,所以才不驚訝。
李明書注意到了這雙眼睫微顫的眼睛,于是輕而易舉猜到了她的心思。
她不是在向他尋求一個答案,而是在跟他确認答案。
也許這就是每天朝夕相處的好處,不論陳非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他都能立刻猜到那是什麽含義。
“你的房間離我太遠了,有時你半夜會突然變成另一個人,所以……為了你的安全,我擅自作主幫你把房間換到了我那邊,這樣方便照顧你,既然現在你已經回來了,我現在就讓人把你的東西都搬回來。”
陳非這才明白為什麽她的卧室會是這樣,看情況,估計是有些日子沒住過了。
那她這段時間都跟李明書住在一起了?
李明書仿佛從她輕皺的眉頭看出了她內心的想法,随即又說:“我們沒有住在一起,房間是分開的。”
陳非哦了一聲,擡腳便往李明書卧室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說:“不用搬了,就維持現狀吧。”
李明書趕忙跟了上去:“你說什麽?”
陳非蹙眉:“我說不用換回來了,就像你剛才說的,萬一我三更半夜又換了另一個人格要怎麽辦?有個人在的話,總歸還是要安全一點。”
“好,那就不換了。”李明書笑了笑。
回到李明書的卧室,陳非才發現确實跟他說的一樣,他們兩個并不是住在一起的,但真要說的話,也算是兩個房間,因為兩個卧室中間的牆其實是打通的。
“我住哪間?”陳非轉頭看他。
李明書擡手指了指右邊,靠裏面的那一間:“那一間。”
“嗯。”
陳非大步走進房間,一進門,頓時瞪大了眼睛。
看着眼前花花綠綠的裝修風格,她很難不被驚到,張口便說:“別告訴我這是除了那個男人以外的另一個人格住的。”
卧室空間很大,由于顏色各不相同,所以看着就眼花缭亂,她剛剛才确認了一個答案,結果現在看到眼前這一幕,不禁開始懷疑或許她的身體裏除了程葉子以外,還有另一個人格的存在。
而這個人格的年齡一定很小,否則她難以想象,怎麽會有人一把年紀還喜歡把房間布置成這種幾乎等于彩色的風格。
李明書在她身後輕咳了兩聲:“我馬上叫人換掉。”
陳非遠遠就看見了大床上滿滿當當的玩偶,又看那一套淡粉的床上用品,腦子裏瞬間湧現出夢裏那個孩子的模樣,她想,或許她那第三個人格就是幼年時的自己吧。
于是她搖了搖頭,擡腳走了進去:“算了,不用,就這樣吧。”
李明書眼裏閃過一絲驚訝,再三确認了一遍:“真的不用?”
陳非喜歡什麽風格,李明書當然知道,只是這三個月裏她的精神很不穩定,随時随地都在變換人格,其實他剛才撒謊了,在陳非回來之前的頭三天,他才把她從醫院接回來,算算日子,她在醫院都快住了小半年了。
但變回陳非,這還是頭一遭。
他聽到陳非嗯了一聲,不禁再次驚訝。
對于她的喜好,李明書再清楚不過了,她不喜歡顏色誇張的東西,說太多顏色交雜在一起會讓她覺得眼睛受累,所以整個莊園的裝修都是按照清澈敞亮的風格來做的。
她不喜歡冰冷的人造燈光,李明書就專門請了設計師把裏裏外外都設計了一遍,盡量讓莊園接納更多的自然光,即便是房間裏的燈具,他也找了很多,最終在成百上千的燈具中挑到了最适合她的。
李明書花了很多心思,但陳非作為小葉子的時候,所有心思都白費了,因為小葉子說冷、害怕。
于是他就重新改了房間,當然,這樣的房間不止一個,以防萬一,他還為陳非的另一個人格準備了單獨的房間。
那個叫程葉子的男人。
自打上個月前在醫院見過一次之後,李明書沒再見過他,所以那個房間也跟陳非原本的卧室一樣落了灰。
李明書緩緩收回視線,跟着陳非進了那個花花綠綠的卧室。
他又問:“不然你可以跟我換,我住這也方便。”
陳非搖頭:“麻煩,就照你原來的安排就好。”
“嗯,好。”
李明書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勾起唇角,心說這三個月的治療果真還是有些作用的,現在她回來了,就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李明書。”陳非忽然叫了他一聲。
李明書走到她身旁,靜靜等着。
陳非轉頭對上他探究的目光:“你見過他嗎?”
也許是覺得李明書可能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又補充道:“那個男人。”
李明書的目光暗了下去,不動聲色地回答:“見過。”
陳非又問:“他有沒有提起過我?”
李明書搖頭,聲音溫和:“沒有。”
陳非嗯了一聲,沒再多問。
這天晚上,陳非躺在滿是玩偶的粉色大床上輾轉反側,怎麽都睡不着。
她知道李明書就在隔壁,所以起床時盡量放輕聲音,她來到了浴室,走到鏡子前,她怎麽也沒想到程葉子居然會是她的人格之一。
既然程葉子當初可以出現在她面前,按理說,現在應該也可以,但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卻找不到一點程葉子的痕跡。
“程葉子,你在嗎?”
她放輕聲音對着鏡子說,鏡子裏的人沉默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陳非不禁開始懷疑李明書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為什麽之前她就能對話的人,現在不僅見不到了,就連說句話都這麽困難。
她低下頭,嘆了口氣。
殊不知在她低頭的瞬間,鏡子裏突然出現了一道人影,就站在她身後。
當她擡起頭來,鏡子裏的人影卻又轉瞬消失,一切如常。
她走出浴室,躺回床上睡覺,這次很快沉入了夢鄉。
這次她又做了一個夢,夢裏全是孩子的哭聲,哭了很久很久。
她始終沒見到人,但聽聲音非常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但又一時想不起來。
次日清晨,陳非突然睜開眼睛,蹭的一下坐起身。
環顧四周,這裏是她的新卧室,花花綠綠的,十分紮眼,她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在哪。
李明書大約是聽到她醒了,這才按了門鈴。
陳非翻身下床,頂着一腦袋淩亂的長發過去開門。
門外,李明書站在餐車旁,臉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小姐,早餐已經備好了。”
陳非視線一轉,看到餐車上擺滿了各種類型的早餐,但不知為何,她一點也不覺得餓,她想,或許是因為昨晚的夢,那折騰她一整晚的哭聲,讓她現在都還沒緩過來。
于是她搖搖頭,說不吃了,随即便關上門,重新回到床上躺着。
李明書在門外站了一會,臉上的笑容随着房門關上而緩緩收斂,良久,他推着餐車離開,來到了前廳。
還未走近,他便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男人不高,約莫一米七左右,體型精瘦,李明書記得他上次來穿着警服,這次卻換了一身便衣,或許是不想太引人注目的緣故。
李明書同他打了聲招呼:“陸警官,早。”
陸城站起身,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李明書走到近前,坐到另一邊的沙發:“陸警官這麽早就過來,不會還是為上次的事來的吧?”
陸城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接點頭:“是,你家小姐這兩天好點了嗎?這回可以讓我跟她見上一面了吧。”
上次來,陸城就想跟這個女人見一面,但最後關頭還是被這所謂的管家給攔下了,說什麽……人剛出院沒多久,沒法回答他的問題。
這話在陸城聽來,就是那位小姐故意避而不見的借口而已。
不過畢竟他沒有證據,光是憑着一張嘴、一身蠻力也沒法給人定罪,所以才會等到今天過來。
算上出院那天,今天都已經是第四天了,人再怎麽不清醒,現在也應該醒了才對。
李明書皺了皺眉頭,截然一副無奈的表情:“陸警官,實在抱歉,這幾天小姐都在晚上醒來,白天睡覺,你來的不巧,她才剛剛睡下,我覺得……還是別去打攪她的好。上次你來我也說過,關于陸醫生的事情,那天我也在,你有什麽問題都可以來問我。”
陸城咬了咬後槽牙,心說又是想拿這番話來搪塞是吧?
“但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那天陸寧分明跟我說過,他來了這裏,你卻說他連門都沒進就走了,以我對我弟弟的了解,他對患者向來關心,不可能特意過來探望病人卻連大門都沒進,這絕不是我弟弟的行事作風,你分明在撒謊。”
李明書搖了搖頭:“監控也讓你查過了,能說的我也都告訴你了,你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但陸醫生那天确實是自己離開的。”
陸城蹭的站起身重重拍了一下茶幾,他這一下力道奇大,玻璃面板幾乎當場拍碎:“我說了不可能!”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李明書,目光陰沉:“別忘了我是警察,我很清楚,監控也可以造假!”
李明書唇角依舊挂着笑意,聲音溫和:“陸警官,總控室你也去過了,是不是造假你應該很清楚,怎麽到現在還在懷疑呢?”
陸城眉頭緊鎖地看着他,胸口起伏得厲害。
沉默許久,他說:“你讓我見見那個女人。”
李明書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目光一下冷了:“我認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陸警官,你弟弟死亡當天,并沒有跟陳非見過面,況且我說過了,她剛出院沒多久,身體欠佳,沒辦法跟你會面,你還想怎麽樣?”
說到這,他頓了頓,問道:“別的暫且不論,你有證據嗎?任何可以證明陳非殺人的證據,你有嗎?”
陸城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李明書說的很對。
警察辦案講究的就是證據,沒有證據,再多懷疑也是空話。
如果他不是一名警察,如果他只是作為陸寧的哥哥,那他現在倒是可以直接沖進去,當面問一問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偏偏他是。
“沒有。”陸城聲音低沉,仿佛下了很重的決心才說出了這話。
李明書滿意點頭:“那不就對了。抱歉啊陸警官,我看……您還是下次再來吧。如果能找到證據的話,我保證讓你見到你想見的人。”
陸城深呼吸幾口,氣憤稍微緩和了一點:“好,你說的。那你就等着看吧。”
陸城離開後,李明書重新回到了莊園後面的花園,那是單獨的別墅,裏面只住着陳非和他兩個人。
他過來的時候,陳非正在看牆上的顯示屏,顯示屏連接了大門外的攝像頭,此時上面顯示的畫面就是已經走遠的人影。
正是剛剛離開的陸城。
“他是誰?”陳非問。
李明書說:“一個朋友。”
“不對。”陳非搖了搖頭,“你在撒謊。”
因為她見過這個人,在夢裏。
他是警察。
李明書沒有說話,沉默地看着她,他很擅長觀察陳非的一舉一動,小時候她的心思都露在外面,現在,她的心思藏得很深。
他幾乎沒辦法立刻分辨出她在想些什麽。
在這短暫的沉默裏,陳非一遍又一遍在腦海裏确認,夢裏看到的一切究竟是真的,還是她的臆想。
夢裏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那個對幼年時的自己拳打腳踢的男人,還有那個男人慘死的模樣和無數圍上來的警察,其中一個就是剛才她在顯示屏上看到的男人,他在她的夢裏穿着警服,手裏拿着槍,槍口就對準了她的眉心。
想到最後,她得出了一個結論,随即擡頭看向李明書,淡淡道:“我是不是……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