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 35
chapter 35
李明書最後聽到的話,是陳非說的那句“你還不算太笨”。
那是她這輩子,對他說的最後一句。
他在聽完那句話之後,就這麽睡了過去,他不知道,距離他醒來,還有十七個小時。
而現在,他正處于昏迷中,毫無意識。
因此,也沒能察覺,陳非正對着電話那頭的醫護人員痛哭流涕:“我哥哥他……他……”
她哭得太厲害,以至于沒辦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救護車很快趕到了莊園,将昏迷不醒的李明書擡上擔架,一切都很匆忙,警察來得也很匆忙。
陸城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
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是在陸寧的電腦上,雖然只是一張照片,一張再平常、再普通不過的照片,但偏偏就是這麽一張照片,在衆多患者的各種生活記錄照裏,顯得更為特別。
此前他聽李明書稱呼“小姐”,便自然而然代入了這家的小姐是個女人的想法,再加上他曾見過陳非的照片,五官精致,又是長發,他怎麽看都覺得是個女人。
而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這個,雖然跟照片沒什麽兩樣,甚至比照片還要好看,但他很清楚,這是個男人。
因為他那失蹤的弟弟曾經說過,這是個患有人格分裂症的男人。
“陳先……陳小姐,能跟我聊聊今天發生的事嗎?”
陳非擡頭,眼裏依舊含着淚光,點了點頭,一五一十地交代經過,說李明書因為她生病的事一直都費心費力,前段時間她病情複發,在醫院住了好幾個月,她想李明書可能就是那時候有了這種想法,說到最後,又開始流淚。
陸城見過太多嫌疑人,對這樣的眼淚早已免疫,尤其是坐在對面的人可能涉嫌殺害他弟弟的情況下,不過嘴上還是寬慰了兩句,又問了別的:“你剛才說,你醒來就發現他昏迷了,接着就叫了救護車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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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非點頭,嗯了一聲,拿紙擦掉了臉上的眼淚,時不時抽兩下氣,卻沒再流下眼淚。
陸城簡單總結道:“所以你是他昏迷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陳非一怔:“你這話什麽意思?”
陸城淡淡一笑:“我這麽跟你說吧,陳小姐,按照你的說法,李明書最後見到的人是你,那麽他中毒的事就跟你脫不了幹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懷疑是我下的毒?”陳非的眼裏又有了淚光。
“我當然更願意相信你說的話,畢竟出現在案發現場的人只有你,但我相信你的前提是,下毒的兇手另有其人。”陸城挑眉道。
又說:“你也看到了,那是你的房間,除了李明書和你自己以外,其他人很難接近這裏,如果你當真不是兇手,那就跟我走一趟吧,我可以向你保證,警察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陳非早料到了這點,說:“陸警官為什麽這麽肯定是別人給他下的毒?”
“如果真是他自己給自己下毒,一個每天朝夕相處的人打算尋死,陳小姐你……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如果知道,又怎麽會等人陷入昏迷才想起來叫救護車,別說你當時睡着了,畢竟現在人已經昏迷了,沒人能幫你作證。”陸城說。
陳非見此,也不再繼續裝下去。
顯然這套對其他人多少還有點用,但對陸城完全沒用,裝也是浪費時間。
“陸警官,那我能在這裏等他做完手術再跟你走嗎?”
陸城想到她剛說的那句“李明書是她唯一的親人了”,便點頭同意了,以防萬一,也跟着留下來一起等。
沒一會兒,局裏就打來了電話,催他先回去,還有別的案子要辦,不能因為自殺未果的人耽誤查案。
陸城執意認為李明書中毒這件事沒那麽簡單,但實在是拗不過局長催促,只能暫時離開醫院。
陳非用的劑量不多,不夠殺人,但癱瘓或是留下什麽別的後遺症,倒是完全可以。
手術一直持續了很久,她坐在醫院走廊裏,好幾次困得睡過去,一整晚醒來好幾次,最後一次醒來時,面前站着護士。
“家屬,手術很成功,現在病人已經轉移到觀察室了,等麻藥過了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你……”
護士頓了頓,也許是注意到她看起來很困,又說:“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再過來?”
陳非搖搖頭,從椅子裏站起身:“我能進去看看他嗎?”
護士有些為難,但還是點了頭:“走吧,我帶你去。”
隔着玻璃,陳非看着病床上的人。
李明書的病床周圍擺滿了各種監測儀器,面上帶着氧氣罩,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
“他什麽時候會醒過來?”陳非輕聲問道。
護士說要等麻藥勁過去之後,看病人自己的意識,總之那意思就是:一時半會醒不了,放心回去休息吧。
走之前,陳非給護士留了電話,讓她有什麽情況第一時間聯系。
按照之前說好的,陳非離開醫院後聯系了陸城,那邊正好忙完了案子,接到電話還有些驚訝,或許是沒料到陳非真的會說到做到。
等到手術結束,真就來找他了。
審訊室裏,兩人相對而坐,隔着桌子,陳非看着對面的人,開門見山道:“陸警官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
陸城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陸寧在哪兒?”
比起現在還活着的人,他更擔心下落不明的弟弟。
“陸醫生?”陳非說,“這個時間,他應該在醫院啊,你們兩個……”
“他是我弟。”陸城直勾勾地盯着她,“一周前,他說要來看你,之後就失聯了,到現在也聯系不上。”
“見我?”陳非眉頭蹙起,搖了搖頭,“我沒有見到他啊。”
“你确定?”
“嗯,我确定。”
沉默在這個狹窄昏暗的房間蔓延開來,誰也沒有主動開口說話,兩人都盯着對方,仿佛是要把人盯出一個洞來才算罷休。
良久,陸城沙啞開口:“陸寧不是那種人。”
陳非眉頭皺得更緊了,表情像是不明白對面的人在說什麽。
“他對病人比對自己好得多,”陸城眼神平靜,好似眼底蘊含了一團火,随時都會噴發出來,“他說來看你,就一定不會到了門口連人都沒見到,就這麽離開。”
“陳小姐,我不管那天你到底有沒有見到他,都請你仔細回憶一遍,那天真的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嗎?”
陳非搖了搖頭:“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這件事攸關一條人命!”陸城重重捶了一下桌面,整個人因為太過用力都在微微震顫。
陳非垂下眼眸,眼珠在眼眶裏動來動去,似在回想,就這麽靜了好幾分鐘,她忽然擡眼,重新看向對面的人,目光堅定地說:“有。有一件事,很奇怪。”
陸城催促:“說。”
“具體是哪天我記不清了,反正是幾天前,我半夜醒來聽到了奇怪的聲音,但我當時有點害怕,就沒敢起來看,現在想想,那好像是什麽人在挖土的聲音。”
她這話像一滴水掉進了滾油,不止陸城的視線一下定住了,隔壁監聽室也一片嘩然。
挖土?
那不就是在埋屍麽!
自打陸寧失聯,陸城就想方設法進到莊園裏,可不論怎麽找都沒找到弟弟的下落,他還特意檢查了裏面可能埋屍的地點,沒有哪一處是最近翻動過的,所以他心裏隐隐抱着一絲希望,或許陸寧還活着,或許只是被關在了什麽地方。
但聽到陳非剛才說的話,他又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當時沒有認真找,因此遺漏了什麽地方,而那個地方剛好就是陸寧的藏屍地?
陸城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帶我去!現在,馬上,帶我過去!”
不等陳非反應過來,他便直接走上來,拽住了她的胳膊:“走啊!還愣着幹什麽?”
其他警察看他這麽激動,趕緊沖進來勸他冷靜一點,陳非被擠到一邊,安靜等着,沒一會兒就見十多個警察一哄而散,再回來時,有人換上了黑色工裝,有人提上了工具箱,還有人拿着鐵鏟。
看起來,全都是要去挖地的。
莊園裏的保镖和傭人都沒想到陳非會跟警察一起回來,誰也沒敢過來招呼,全都躲得遠遠的,圍成一堆低聲議論。
警察去的是莊園後方的別墅,那邊傭人沒權限進不去,被高牆擋着什麽也看不到,議論聲也漸漸小了下去。
進了別墅,陳非就說不清楚那晚聽到的聲音到底來自哪兒了。
于是以陸城為首的警察,開始對可能埋屍的地點進行逐一排查,沒多久,平坦的草地就被挖得坑坑窪窪,目之所及都是大大小小的坑洞,連別墅裏面的花園和已經廢棄許久的庭院也沒能逃過一劫。
陳非抱着手臂站在遠處,慢慢勾起了唇角。
沒錯,就是這樣。
繼續挖下去,很快就能找到了。
誰也不知道,她在那些塵封多年的記憶裏找到了什麽。
少有人知道,庭院底下埋着屍體,而那些屍體,無一例外,全都是李明書親手處理的。
尚且年少的他,得到命令,拿着鐵鏟,在月光下吭哧吭哧埋掉了屍體,從那以後,他就小心翼翼守護着這片土地,不讓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靠近,以為那些過去會像屍體一樣,在土壤下一點點腐爛殆盡。
殊不知,從頭到尾,都有人躲在暗處,目睹一切發生。
從前的屍骨早就被她轉移了,在李明書不知道的時候,她又挖出了更多不知名的屍骨,那時候她就知道,李明書這個人,留不得。
即使他做了那麽多錯事,但不可否認的是,陳非還是想過要留下他。
可惜,李明書從來不懂她最想要的是什麽。
不是留在陳澈的身體裏,做一個傀儡小姐,也不是衣食無憂,自由自在的度過一生,而是擁有自己的身體,獨立的人格,不需要随時随地擔心自己會不會消失,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但那些東西,她從誕生在這個世界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得不到。
現在,為了将真相徹底揭開,她又把那些屍骨放了回去。
“這裏有屍骨!”
“這裏也有!”
喊叫聲此起彼伏,陳非收回思緒,緩緩轉頭看去,那些拿着鐵鏟的人還在喊:“我這裏也發現了!”
還有,多的是。
不斷有人喊出聲來,陸城的眉頭越皺越緊,按照屍體腐爛的速度,陸寧現在應該還沒變成屍骨才對,然而直到最後他都沒看見一具屍體,挖出來的一地,全是屍骨。
那些骨頭縱橫交錯擺在地上,很多已經看不出完整的人形,只能從數量上初步判斷,被埋在這裏的死者少說也有幾十人。
警察挖出屍骨的這天,也在別墅裏找到了殺人和埋屍的工具,還在車的後備箱裏發現了血液反應。
經過檢驗,确認了屍骨的身份都來自麓陽這些年接連失蹤的人,而那些人在失蹤前大多數都跟陳非有過接觸。
一個男人殺了這麽多跟妹妹接觸過的男人,原因是什麽,即便不說,答案也再明顯不過了。
何況李明書和陳非并沒有血緣關系。
以上,都是陳非設定好的結局,事情也确實如她所預想的進行着,不過在她剪掉了長發,恢複了本來身份之後,所有人還是忍不住驚訝。
誰也沒想到,陳家的女兒居然會是個男人。
李明書中毒後的第十五個小時,成了人人憎惡的連環殺人犯,而陳非借此機會将他名下所有股份轉移到了陳澈頭上。
陸城始終沒有找到陸寧的屍體,但從庭院裏挖出來的那些屍骨來看,他知道自己唯一的親人此時多半已經兇多吉少。
李明書中毒後的第十六個小時,陳非回到了那棟別墅,用一場大火,抹除了自己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第十七個小時,李明書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再也無法開口說話。
醫生說,毒素最先侵蝕了喉嚨,導致聲帶嚴重破壞,留下了永久性損傷,但由于送醫及時,身體其他部位還沒有遭到侵蝕,所以過不了多久就能出院。
李明書從警察口中得知了自己昏迷後發生的所有事,他并不驚訝,好像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事情一定會變成現在這樣,直到聽見陳非恢複了原本的身份,他眼裏才終于有了幾分驚訝。
他沒有再見到陳非,出院之後在警察的帶領下回到了莊園,用手寫的方式交代了這些年犯下的所有罪行。
而站在遠處看着他的人,已經從陳非變成了陳澈的年輕男人。
他剪掉了長發,換上了男裝,除了那張臉以外,其他的,沒有半點陳非的影子。
陳澈站在人群之外,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眼神冷得可怕。
他實在不喜歡這樣的眼神,因為他知道那絕不是陳非的眼神。
陸寧的死不是結束,他早就知道,只是沒料到事情的轉折會來得這麽快,讓他根本來不及防備,又或者,他很早就做好了不防備的打算。
早在他親手殺掉第一個知道陳非病情的人的時候,他就做好了迎接這一刻的準備。
“陸寧呢!你把陸寧埋在哪兒了?寫!趕緊寫啊!!”
陸城看着他交代完所有過程就要離開,發瘋似的沖了上來,其他人沒能攔住他,回過神來,他已經一拳砸在了李明書臉上。
李明書倒在地上,被攙扶着起來,鮮血順着他的嘴角緩緩流下,他看着滿眼通紅的陸城,這個被人按在地上依舊激動掙紮的男人,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淡淡一笑,更是刺激得陸城快要發狂。
“放開我!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李明書被帶着往囚車上走,走到門口時,他突然一反常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掙脫了鉗制,瘋狂沖向人群之外的那道身影。
他張開嘴叫了一聲意味不明的音節,“啊!”
一邊跑一邊拍打自己的喉嚨,眉頭皺了起來,嘴裏的血沫也湧了出來:“呃!啊!”
原來說不出話是這種感覺啊,當真跟死了沒什麽兩樣了。
陳澈站在原地沒動,只是看着。
看着這個幾乎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人狼狽地跑過來,在距離他還剩最後半米時,被三五個警察按在了地上,眨眼間重新拷上了手铐。
李明書想問陳非去了哪兒,但他說不出話,更沒法提問。
但陳澈好像從他臉上讀出了他的想法,慢慢蹲下身,垂下眼眸,用陳非的那雙眼睛看着他,用他覺得陌生的嗓音對他說:“她消失了。”
“永遠……”陳澈眼裏也有淚光,“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青翠的草坪上,李明書哭着搖頭,雙手被反扣住了,聲音發不出來,他只能一味地搖頭,接着用頭猛撞地面,地上的石子硌破了他的額頭,鮮血蛛網般遍布了半張臉,一時間,他臉上的血和眼淚混雜在一起,徹底掩蓋住了他原本的模樣。
警察拖走了李明書。
那是陳澈最後一次見他。
後來再聽說這人的消息,是死刑犯獄中自殺的新聞。
李明書用衣服把自己吊死在床頭了,說是死的時候但凡稍微站起來一點就能活,可他到死也沒有這麽做。
他死的時候身上不着寸縷,就跟初來到這世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