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49|第49章

在唐宋在向李豫介紹自家族譜時，學校BBS的交流區有個帖子漂到熱門。發帖人沒匿名，是交流區一個非常活躍的ID，更熟悉這個ID的人會知道這是高寧。他的帖子主題是遲到的歉意和另類的感謝。

“我在今天之前一直以為需要向李老師道歉的是給她起綽號，是匿名發帖吐槽她，是出爾反爾又讓她無限包容的同學們。今天反複思索後，我發現自己在整個事件中做的惡并不比我的同窗少。

我為我們以多欺少的行為道歉。第一周課堂結束後，班上大部分學生對課程考核方式的改變都表達了不滿，部分學生是行動派，第一時間投訴到學院。當周，學院組織了十幾名學生代表開座談會，可惜作為當事人一方的老師并未被告知參會。那次座談會我記得後來主題已經偏離了原本的訴求，變成大家質疑學院為什麽派一名剛畢業的青年老師來教授我們專業課。學院怎麽向老師轉達壓力的，我并不清楚，只知道第二周李老師給了我們一個新的選擇。

盡管有了新的選擇，但她依然沒有妥協，按照她自己的思路教學，課堂上和課外需要我們閱讀的材料一樣沒少。其實過完那周班上大部分同學包括我已經接受她的教學模式，因為每堂課都會有思考，有收獲。

我為自己攜弱進行道德綁架的行為道歉。課堂開始步入正常節奏，不願意付出的同學也做出了選擇從而放飛自我。可惜有人在放飛過程中反悔了。當他一遍一遍在我耳邊嘀咕的時候，我選擇站在同學那邊。因為我找過老師兩次，每次的主題是替同學讨要一個反悔的機會。是的，因為我是課代表，為了所謂的敬業來替同學們争取權利。老師再次同意給選擇的機會。

李老師說，老師總是會包容自己學生的。她的這句話一出，我後悔了。

李老師對我們的包容，不是那種無原則的溺愛。她的每堂課都生動形象，為了加深我們對課堂的理解，她會給一些輔助閱讀材料。這些輔助閱讀材料不是簡單丢給我們，每一份閱讀材料都帶有啓發性的問題。她在課堂之餘保持每周至少一篇公衆號文章的節奏。她向我們科普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經濟學現象，也在啓發我們只要留意觀察，處處都是研究課題。

我在入學後的一年多來，修過本學院的必修課，選過其他學院開設的通選課，接觸過的老師也有二十多位。現在的我，很幸慶學院當初找代課老師時選擇了李老師。遇到她，是我們這屆學生的幸運。

雖然此貼一開，我有利用她讓自己內心裏好過的嫌疑。我們老祖宗有句俗語說一報還一報，其實一報還一報并不是平等的，後一報是占了上風。老師為我們的付出，我感受到了。為了不讓自己一直抱着遺憾，我還是選擇了發出來。

對不起，李老師。

謝謝您，李老師。

寫在最後的話，由衷地希望那些欺負過她的同學們也能向她道歉。如果沒有面對面的勇氣，可以選擇郵件，也可以在帖子下方留言。”

帖子被頂上熱門的第一時間，唐宋就收到李遠發送來的線報。他帶着李豫來到書房，在電腦上浏覽這個帖子。

李豫認真讀完主貼內容後，才發現自己好多事情之前并不知道。她又仔細一想，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曾經的那個匿名吐槽貼，應該和滅絕師太差不多的情緒發洩，她大致可以猜測到學生們的心思。比如學院組織的那個座談會上，學生們對她資歷的質疑，轉移矛盾嘛，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滾動鼠标看到下面的回帖，挺多學生在帖子裏道歉的。有為稱呼過她滅絕道歉的，有為懷疑過她走後門進學校道歉的，有為吐槽過她太裝道歉的。總之，五花八門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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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豫的心底完全沒有被觸動到，也是謊言。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大家對于一個不喜歡的人會有這麽多惡意。她和學生們第一周和第二周在課堂上的物理距離那麽近，心理距離卻是那樣的遠。

唐宋握住她的左手問，需要删帖嗎？

李豫搖搖頭，繼續向下翻頁，後面感謝的回帖慢慢多起來。有謝謝李老師在自己回答問題時協助提煉觀點的，有謝謝李老師在自己雙手都被占用時幫忙扶門的，有謝謝李老師在公衆號上分享有意思的經濟學從而讓自己真正接納這個專業的，還有很多很多，包括感謝她遞來的那件外套，感謝她整理的拓展閱讀材料……

她停下鼠标，側身看着唐宋，笑笑着批評他。“只要不是造謠诽謗的帖子，就有存在的自由。不要提删帖，虧我昨天還誇你懂得公平和正義呢。”

唐宋見她語氣輕松，也松了一口氣，“虛心接受李老師的批評。我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希望李老師像不放棄自己學生一樣，不要放棄唐宋。”

她知道唐宋是為了讓自己開心，也配合地咯咯笑起來。笑完之後，她才表達了自己真實的情緒。

“這個帖子裏面無論是勇敢表達歉意的學生，還是懂得感恩的學生，都讓我五味雜陳。前不久班上有兩位女學生當面感謝過我。那句老師心中的學生有很多，學生心中的老師可能只有唯一，也讓我觸動很深。這個帖子是學生們自己的勇氣和善意，這麽美好的一幕當然要保存下來。”

她接着補充道，“如果切換到我自己的角度，我相信帖子裏曾經的惡意是真的存在過，也相信如今的歉意和感激是發自內心的。一成不變的向來是物，不是人。人都是複雜的，引導人向好，向善，是教師的責任。所以呀，教好書只是老師的份內事，老師的初衷也并不是為了學生的感謝。”

她拿出手機給池默發了條微信，讓他幫忙轉到班級群裏。“教好書是老師的份內事。今天收到了很多感謝，确實出乎我的意料，我也謝謝你們的勇氣和感恩。我完成了老師本分，現在輪到大家完成學生的本分。下周二上課前記得按時提交期中作業，過期不候。”

唐宋聽她講完，看着她發完消息，才開口問，“剛剛有沒有一瞬間被那些惡意傷到呢？”

她沒出聲，并不代表默認，而是她的思緒已經跳躍到另一個維度。她的沉默是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麽描述自己的狀态。

他們相對而坐，李豫把自己的雙腿蜷縮到座椅上，雙手握住腳踝，下巴擱置在膝蓋上方。許久之後，她才低聲給出答案。“唐宋，你知道嗎？我除了擁有一個逃避的自我外，還有一個自卑的自我。

這十幾年我大概經歷過這樣幾個階段：

剛開始，別人口中的李豫特別差勁，我自己眼中的自己也沒有那麽好。

慢慢的，我會不停給自己打氣說我沒有別人以為得那樣差。

後來，我開始留意別人的贊揚，別人的掌聲。越是留意，我會越期待。自己還是被別人的看法束縛着，只是從差勁的那端走向稱贊的這端。

現在，我終于意識到自己沒有別人說的那麽差，當然也沒有他們認為的那樣好。別人的看法，在我眼中變得不那麽重要。自己想要成為什麽人才是重要的。

我還是會自卑，但更多的時候是進行自我審視。我并不在意各類綽號是真的，有時候自己主動提起來也只是一種調侃，并不代表我要修正什麽。

我以後不僅僅要成為被敬仰的安老師，最好能夠成為唯一的李老師。這個帖子裏所有的贊美都是對過去和現在的反饋。我還要教一輩子書，不能停留在過去，也不能留戀着現在。這也是自我審視後的要求，與別人的看法無關。”

她訴說的語調與她看帖子時回複的語調完全不同。剛才她的語調帶有情緒，現在她的訴說猶如平靜的湖面，表面看起來波瀾不驚沒有絲毫起伏，實則底下波濤洶湧。

他感受到她十幾年來掙紮和努力，也後悔自己過去的自負與踟蹰不前。

“李豫，我好像晚了太多年。你成長的那些年，我居然全部錯過。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李豫雖然說自己有很多缺點，說自己會逃避會自卑。可是我看到的李豫，是逃避後迅速調整自我的李豫，是自卑卻又永遠保持謙遜努力的李豫。這個李豫足夠強大，強大到讓站在她身邊的人開始反思自己存在的意義。”

她低着的頭快要埋進膝蓋裏，“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唐宋伸出雙手示意她擡頭，示意她的眼睛看向自己，“你看，我在你眼中是別人，是意見不重要的別人。”

李豫注視着他反問，“唐宋，如果我說你也足夠強大了，所以不需要我再提供精神力量。你在意我的看法嗎？”

唐宋讓自己靠她得更近一些，雙手依舊在她的臉上摩梭。“首先，足夠強大和提供精神力量是兩碼事情。其次，你的意見對我來說很重要。你認為好的，我希望可以做到更好。你認為不好的，我希望以後可以改正。”

他陳述自己的觀點，“現在的事實是：唐宋需要李豫，而李豫好像并不需要唐宋。所以我要反思，也試圖用你的思路來進行自我審視。結論是我這個男朋友做得還不到位，我要抓住每一個機會給予李豫充分的支持和幫助，讓她早日将我納入她自己人的行列。”

他越靠越近，最後停在她耳邊說，“李豫，你可真是先給我顆蜜棗，再給我一棒子。”

“是你說的大棒，我可不認可。我給的一直是蜜棗。”

倆人後半段就蜜棗和大棒展開讨論，争執半天後發現各自說各話，齒輪都沒碰上，只好休戰。唐宋看着被自己惹毛的李豫，揉着她的發頂說，“你願意給我分享內心深處真實想法，我真的很開心。剛剛是我的錯，請李老師原諒我這一次吧。”

他每次認錯很及時，有些謙道得莫名，李豫問，“錯在哪兒啦？”

“錯在沒有早點出現在李豫的生活裏。錯在我一直浪費在美國的時間，錯在我擁有現在，卻還想擁有過去。”

她撲哧笑出聲，“花言巧語。”

稍後才糾正他，“其實一點都不晚。我這時候并不需要被提供建設性的建議，而是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唐宋，你現在的陪伴剛剛好，不早不晚，不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