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結束 “結束了,李無已

第60章 結束 “結束了,李無已。”

幾?名宮女帶着楚樾去到了溫皇後?的長寧宮裏。

待到到了長寧宮前, 宮女們便?站到宮門?階下,不再?往裏去,只是?躬身說:“小将軍請入宮中。”

還?小的楚樾有些惶然。他朝宮女們點點頭, 小聲謝過之後?,邁過門?檻, 進了長寧宮裏。

那日春日正好,皇後?坐在偏宮中的榻上。楚樾進了宮後?一轉頭, 才在薄如?蟬翼的寬大镂金門?簾後?,看?見了她若隐若現的身影。

她正抱着還?沒足歲的太子——但太子當時還?不是?太子,只是?皇後?誕下的大皇子。

看?見楚樾進來?,皇後?彎眼一笑,說:“小将軍來?了?快來?。”

楚樾更加誠惶誠恐。

他沒敢上前,當即跪在地上,朝着溫皇後?磕了個頭,又起了半個身子來?,兩手作揖, 頭都不敢擡地道:“臣謝過皇後?。只是?大皇子金枝玉葉,還?未足歲, 臣随父親練武,雖未曾上陣殺敵,可也是?有一身殺伐氣,只怕沖撞了大皇子。”

溫皇後?笑了起來?。

“怕什麽。”她輕輕拍着襁褓裏日後?的太子,“今日叫你來?,就是?要你特地來?看?一看?這孩子的。”

楚樾怔愣擡頭。

“進來?吧。”溫皇後?說, “進來?瞧瞧這孩子。”

皇後?的大宮女走到簾幔邊上,将簾幔掀起一條縫隙。她朝楚樾笑了笑,彎身朝宮內躬了身, 示意楚樾入內。

楚樾起身,猶猶豫豫地走了進去。

皇後?含笑看?着他。見他面色還?是?生怯,便?又招呼了他一聲,喚他過去。

楚樾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皇後?一下一下拍着手中的襁褓,楚樾看?了看?她溫柔神?色,胸中這才多了幾?分膽子,于是?抻長脖子往那襁褓裏看?過去。

是?個很?白淨的孩子。

很?安靜,乖乖地躺在襁褓裏縮成一團。兩眼雖閉着,但似乎睡得不深,一雙睫毛輕輕抖着。

“可愛嗎?”

溫皇後?突然問。

楚樾心?中一緊,又慌起來?——六歲這年是?他第一次進宮,第一次遇上位于衡國天頂的帝後?,他自然容易心?裏發?慌。

他看?向溫皇後?,皇後?還?是?那般輕笑着的溫潤的臉。

楚樾慌忙低下頭:“大皇子出身皇家?,深得福星高照,自然是?可愛的。”

“不必這樣緊張。”溫皇後?笑着,“本宮深得陛下喜愛,這孩子也得陛下看?重。小将軍或許不曾知道,陛下已有了立這孩子做太子的決心?。”

楚樾一怔。

“待他滿歲宴上,陛下就會宣布此事。雖是?有些心?急,但陛下也是?有自己的道理。”溫皇後?說,“只是?,小楚将軍,這麽早就将他立作太子,有好處,也有壞處。”

“他還?這樣小,身邊還?沒有重臣。若是?從朝中百官裏面挑,又不一定有忠心?的。畢竟太子之位極其金貴,外頭盡是?虎視眈眈的人。”

“所以,你可願意,伴他一同長大,往後?扶持他上位,一直陪在他身旁?”

楚樾這下是?徹底怔住了。他瞳孔放大了一圈,呆愣在原地,好久都沒回味過來?這話中的意思。

半晌,他才明白過來?了些。

“我……可行嗎?”他有些讪讪,“這可是?太子殿下……”

溫皇後?吃吃笑出了聲。

“你父親是?大衡的封狼居胥,是?冠軍侯。你是?他的兒子,怎會不行呢。”溫皇後?說,“陛下與楚大将軍情誼深厚。陛下還?是?先代皇子時,便?是?你父親一路将陛下扶持過來?的。”

“陛下相信楚大将軍,也相信你。”皇後?說,“本宮也相信你。”

溫皇後?望着他。她真是?個很?漂亮很?溫婉的人,望過來?時,她那雙眼睛裏溫柔又不失堅韌。

正說着時,襁褓裏的嬰兒突然嘤咛幾?聲,睜開了眼。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時眼睛迷蒙。或許是?被皇後?那樣一個姿勢抱得太久,他不太舒服,擠出幾?聲不滿足的哼唧聲後?,他從襁褓裏伸出兩手,掙紮着扭扭身子又扭扭腦袋。

一轉頭,他看?見了楚樾。

嬰兒的眼睛一亮。大約是?楚樾長得好看?,他突然就不哼唧了,迷蒙的眼睛裏也一亮,朝着他彎起眼睛笑了起來?。

孩子一醒來?就有這一出,這鬧得從沒見過嬰孩的楚樾一愣一愣的。

楚樾眨巴眨巴眼,滿臉迷茫。

“你瞧,他喜歡你呢。”

皇後?笑着說。

楚樾臉一紅,轉頭望向沒幾?日就要當上太子的大皇子。大皇子伸着兩只小手,咿咿呀呀地朝着他揮着。

楚樾鬼使神差地向他伸出手。

大皇子抓住他伸來的兩只手指,又動了動小小的身子,把另一只手也笨拙地挪過來?,兩只小手都緊握住他。

尚在襁褓裏的孩子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咯咯地朝着他笑。

真是?個眼神?太清澈的孩子,楚樾看?得失神?。

“能答應我嗎?”

溫皇後?輕聲細語地又問他。楚樾擡起頭,對上她沉靜溫柔的雙眼。

“往後?不論多少?腥風血雨,不論多少?人虎視眈眈,”皇後?說,“你都會不生二心?,效忠于他。”

嬰孩尚且懵懂,皇後?說這話時,他還在咯咯地笑着。

楚樾輕輕把自己的手從嬰孩手中撤開,轉頭向着皇後?沉沉跪下。

他擡手拱拳:“臣領命。”

幻象裏的風習習地吹。

李無已還?在後?頭撕心?裂肺地慘叫大罵,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陸青澤找了棵路邊的樹坐下,背靠着樹幹,聽楚樾說完了這些。

這麽一提,似乎他從前是?說過這件事。

陸青澤又仔細回憶了一下。他當時聽完這件事回宮後?,還?特地去找了溫皇後?求證。溫皇後?便?笑着告訴他,是?有這麽件事。

“殿下那時真是?可愛,”楚樾聲音淡淡的,“殿下或許不知,您還?在襁褓裏時,陛下就時常召我入宮,讓我去見見殿下。殿下還?是?個嬰孩的時候不哭也不鬧,總是?睡覺。皇後?娘娘總說,殿下真是?太老實的一個孩子,不但從不夜哭,白日裏也安靜得打緊,她時不時就得探探殿下的鼻息,說殿下老實得就如?同亡故了一般……”

楚樾邊說邊吃吃地笑起來?,“後?來?殿下大了些,自己在榻上爬。有次爬着爬着,摔進一團軟乎的被褥裏。傷雖是?沒傷着,可是?殿下爬不起來?了,就在被褥裏胡亂撲騰,最後?哭起來?了。”

陸青澤聽得臉有些燒,很?挂不住臉地抽搐了兩下嘴角。

“殿下那時,真是?可愛。”楚樾又說。

“行了你,別說了。”陸青澤受不了地抹了一把臉,“怪不得我記得你跟我說,你第一次見我時比我想的更早。”

“那是?自然的呀。”楚樾說。

祁昭還?很?小的時候是?真的可愛,楚樾又想起自己進宮時,這小孩坐在長寧宮的榻上,一看?見他就喜笑顏開拍着小手的模樣。

一時間他心?裏發?軟,臉都跟着紅了幾?分,又吃吃笑了幾?聲。

見他這副模樣,被淡忘的記憶突然去而複返,如?返潮一般湧上心?頭。

陸青澤突然就想起那兩千年前,北疆大捷,楚樾從邊關回來?之後?,依着先前答應他的,帶着他偷偷去了京中的廟會。

太子殿下雖說經常偷跑出宮,但去這種人多的廟會地方卻很?少?。再?加上楚樾就在身邊,他高興得不行。

楚樾帶着他放了河燈,看?了煙花,給他買了麥芽糖。

那時他們站在橋上,站在京中百姓之中。楚樾剛說完第一次在宮中見過他的事後?,黑夜中便?放了第一束煙火。

祁昭擡頭望着天上綻放的煙火。

他望得開心?出神?,仰頭望了好久。等到脖子都酸了,他才低下頭。一低下頭,他看?見楚樾望着他,并沒有看?天上的煙火。

“怎麽不看?煙火?”祁昭問他,“看?我做什麽啊。”

“殿下比煙火好看?,”楚樾說,“殿下。”

“嗯?”

“我方才突然想,”楚樾說,“殿下可真是?個很?好的人。”

“我恐怕再?遇不到殿下這樣好的人了。這樣一想,突然就覺得自己何其幸運。”

祁昭愣了半天,笑了聲:“突然說什麽呢你,我何處值得你這樣說了。”

楚樾一聽,突然有些急了:“殿下可別自怨自艾,您自然是?值得的。”

“哪裏值得?”祁昭說,“正好,我一直都想問問你呢。阿樾,你覺得我值得你這樣盡忠嗎?”

橋上百姓衆多,歡笑笑叫聲響做一團。

祁昭望着他。橋邊的燈籠和天上的煙火照亮他們雙眼,他看?見楚樾眼中有怔愣落下。

“殿下當然值得,殿下最是?值得了。”楚樾說,“殿下,你……你又溫柔,待人好,人也大方,什麽都替人想的最好,知道他人何處為難,我重傷的時候比我還?急,什麽事都親力親為地替我打點,沒有一點架子,最是?親和……您是?最好的殿下,當然值得的!”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說到最後?都有些上不來?氣,紅了一整張臉。

“殿下就是?殿下,哪怕沒有什麽皇命,您不是?太子,日後?遇到殿下,我也肯定會效忠您!”他又急忙忙地接着補充。

祁昭失笑:“我要不是?太子,你重傷的時候,我可拿不出那麽多上好的補品啊。”

楚樾忙說:“沒關系!我身為武将,皮糙肉厚的緊!沒有藥也好得了的!殿下以後?可別覺得自己不值了,您是?天底下最好的殿下!”

燈籠照紅他的臉。

四周人聲鼎沸,祁昭望着楚樾的臉,看?見他紅透了的耳根和認真的神?色。他忽然也控制不住的想,楚樾這人,真是?太好了。

他忽然就覺得自己前些年被祁烽推得落水也算不得什麽事了。他笑了起來?,大笑着伸手抓住楚樾,抓着他的胳膊,貼在他身上說:“看?煙火了!”

他突然一抓,楚樾吓了一跳,又無奈地笑起來?:“好。”

“祁昭!!!”

還?沒來?得及回憶起那煙花的模樣,身後?傳來?一聲嘶啞的喊叫。

陸青澤一下子回過神?來?。他啧了聲,這可是?他前世沒有多少?的美好片段,李無已就這麽給他煞風景地打碎了。

陸青澤幽怨地回過頭。

被釘死在地上的李無已還?在紅着雙眼死瞪着他,一刻不停地慘叫着。不過陸青澤已經習慣,畢竟他已經慘叫了一整個下午了。

陸青澤朝天翻了個白眼:“又幹嘛?”

“你以為你贏了不成!不可能!”李無已又喊,“就算我魂飛魄散,化成了鬼,我也會找到你!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償命!!”

楚樾目光一凜。

他回身就走了過去,背影氣勢洶洶。他張開手掌一挽,又一把長槍出現在了手中。

陸青澤知道他要幹什麽,但并沒攔着。他手一托腮,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旁觀。反正他看?李無已也不順眼,楚樾這麽做也是?正合他心?。

楚樾走到李無已跟前,就聽李無已又從嗓子眼裏蹦出一陣沙啞的瘋笑。

“還?有你……還?有你,冠軍侯!”

“你贏了,是?,是?你活到了最後?——可那又怎麽樣!?”

“往後?你能如?何?”

“你贏了,可你往後?呢!?靈魂會消散,鬼咒會把你撕碎!你沒了執念了,你也要魂飛魄散了!”

“都得死!”

李無已說着,更瘋癫地大笑起來?。他終于找到了能讓自己痛快的事,笑聲都那樣肆意。

楚樾突然就不動了。他手持着長.槍,停駐在李無已面前。

陸青澤回頭望着,但楚樾只留給他一個背影。那背影和從前一樣,雖然消瘦了些,但仍然屹立不倒,巋然不動。

李無已瘋笑着,楚樾始終沒有動。

“有什麽用!”他大笑,“為太子死了,然後?呢!?蹉跎自己兩百年,功名全都糟蹋了,楚家?都因為你絕了後?!你多管什麽閑事?你這個——”

陸青澤轉身站了起來?。

他匆匆走向楚樾。

他伸手,把長槍從這鬼将軍手裏拿了過來?。楚樾一愣,擡頭看?去時,陸青澤已經掠過他,手拎着他的長槍走到李無已跟前。

大約是?怨氣已經迷目,李無已毫無察覺,還?在瘋笑。那一雙眼睛已經被黑紅的怨氣侵染,一點兒眼白都看?不到了。

臉上也都是?可怖的黑色。

但陸青澤絲毫沒有懼怕,他在李無已跟前擡起手,一槍捅進他的嘴巴裏。

李無已一聲慘叫,用力地撲騰起來?。

可還?有兩把長槍鑲在他的肩頭上,他的掙紮并沒什麽用,只是?看?起來?很?狼狽。

他再?說不出什麽話來?了,只是?嗚嗚呃呃地嗚咽哀嚎。但挨了這麽一捅,他也終于從迷蒙裏掙紮出幾?分氣力和清明來?,一雙眼睛流出血淚,瞪向陸青澤。

他嗚嗚呃呃的哽咽聲裏,發?出了好幾?聲類似于“祁昭”的怒吼哀嚎。

陸青澤置若罔聞。一槍捅進去以後?,他兩手插兜,回過頭,一臉淡然:“清淨了。”

那真是?太淡定的一張臉了,仿佛自己所做的事并不是?用真槍實刀捅了別人的嘴巴,而只是?淺淺地給手機設了個靜音。

楚樾對着他愣了半天,噗嗤笑了聲,點了點頭。

“你會執念消散嗎?”

陸青澤突然這樣問他。

很?巧,他問出這句話時,夜色四合,周遭變得黑暗。但楚樾做鬼多年,即使四周變得沒有光亮、變得一片漆黑,他也把陸青澤那雙平靜的雙眼看?得清清楚楚,也把他眼底沉默的不舍看?得很?清楚。

楚樾知道,假若他想死,太子殿下是?不會攔他的。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哪怕自己心?裏千般萬般不願意,也總是?給別人想,給大局想。他有最能留人的身份,卻從來?不強求誰。

所以他也知道,太子殿下不願讓他走。

他便?笑了,說:“殿下不是?會給我想辦法嗎。”

聽了這句話,陸青澤松了口氣,也跟着笑了起來?。

“那就好,”他說,“那我……”

“朕才是?皇帝!!!”

身後?突如?其來?傳出一聲暴喝。

陸青澤一沉默,回頭一看?,昏了一下午的二皇子突然垂死病中驚坐起了。

他不知是?做了什麽夢,此時面帶怒意又兩眼發?木發?昏,臉色慘白地氣喘籲籲。

陸青澤沉默地望着他。

楚樾也沉默了,跟着陸青澤一起望着祁烽——現在這個時代他叫吳廷。

沉默很?久,吳廷才從夢裏緩回過神?來?。他擡起頭,和陸青澤兩目相對。

陸青澤朝他一挑眉。

吳廷本就慘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更加慘白。他大聲慘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往後?大後?退兩步。

“皇帝,”陸青澤幽幽開口,“你醒了?”

吳廷臉色扭曲。

“你說的什麽鬼東西!?”他大罵,“我真是?遇見了個神?經病!不但撞鬼還?撞見個奇葩,真是?這輩子都沒見過你這麽傻.蛋的人,居然氣得我都做了個這麽莫名其妙的夢!”

嚯,這蠢貨還?以為是?夢。

陸青澤心?說真是?個傻子,懶得和他多說。他翻了個白眼就轉頭走,剛出去沒幾?步,吳廷突然就在他身後?又臉一白。

“你……你你你,你……”

陸青澤回頭,這哥們顫抖着手指,指着他身後?的楚樾。

“這人……”吳廷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陸青澤:“……”

楚樾:“……”

楚樾本來?還?在抱臂圍觀,但二皇子指他的這一下,他知道自己沒法再?裝沒事人了。

“二皇子。”楚樾說,“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麽還?把臣給忘了呢。”

吳廷說不出話,已然瞳孔地震,滿臉冷汗涔涔,微張着嘴,牙齒都打顫。

李無已朝着他,用力地、撕心?裂肺地慘叫了一聲。

剛從漫長的前世夢中醒來?、一直迷蒙着的吳廷終于是?聽到了這一聲慘叫。

吳廷一哆嗦,顫抖着眼神?,又看?向地面上。看?見跟條死魚撲騰着身上還?有三根長槍的、一臉鬼相的李無已,他吓得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這這這這……”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小臉煞白,“怎麽都……”

“怎麽都變真的了。”陸青澤把他說不出來?的心?裏話說了出來?。

吳廷聲音一頓,顫顫巍巍地擡頭看?去。

陸青澤手插着兜,一臉淡定地看?着他。

李無已方才發?出的一聲慘叫,就是?想讓他過來?救救自己——雖然大局已定,但吳廷突然覺醒了記憶,他沒準還?有機會。

但看?他這副被吓得腿軟的模樣,就知道這回的祁烽完全靠不住。

“真遺憾。”

陸青澤背對着他,手插着兜,聲音毫無波瀾,“就這麽一下午的時間,只回憶了一丁點吧。哪兒像我,從頭到尾全都又經歷過一遍。”

“皇帝教?給我的事,禮數計謀、君子六藝,甚至十二歲後?直到我去死之間數年的垂簾聽政,宮裏那些你死我活的腥風血雨,甚至于最後?亡國,我一點兒都沒漏下過。”

李無已悲憤地嚎起來?。

陸青澤嗤笑一聲,斂眸嘲諷道:“結束了。”

吳廷驚魂未定。他坐在地上哆嗦着,聽了這句他擡起眼睛來?,哆哆嗦嗦地望着陸青澤,兩眼淚眼朦胧。

“都是?真的?”他聲音發?抖,“難道,都是?真的不成!?那今天這些撞鬼的事……”

陸青澤還?沒回答,突然大風驟起。

風大得掀飛起大片樹葉,掀飛人的衣發?,迷了人的雙眼。

陸青澤幾?乎睜不開眼,楚樾站到他跟前來?,為他擋住了大風。

陸青澤睜開了些眼。他一擡頭,就見四周天色竟然像被吹散的霧氣一樣漸漸消退,飄散,四周漸漸變作另一番景象。

四周四野茫茫,草地大片大片。他們站在楚樾的衣冠冢前,墳墓上的釘子都已經消失不見,只是?留下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醜陋的、黑漆漆的洞。

方才他們還?是?在一片田路上。

正愣神?時,身後?傳來?一聲:“祁昭!”

陸青澤回頭望去。

祁邕正從遠處朝他這兒跑過來?,滿臉焦急。

看?見祁邕,他挺高興,下意識地張嘴一句:“父皇!”

祁邕沖過來?,抓着陸青澤的肩膀晃了兩下,又趕緊去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別的傷:“沒事兒吧?怎麽出血了!?他弄到你哪兒了?”

陸青澤迷茫地眨巴眨巴眼,剛疑惑自己哪兒出血了,又後?半拍地想起來?自己剛跟李無已詐死了一波。

他低頭,果然半邊衣服上還?有一片鮮紅。

陸青澤不禁失笑。他抻抻自己的衣服,說:“這不是?血,這是?剛剛我詐他的。你瞧,用來?詐死的番茄罐頭還?在那兒。”

祁邕偏頭一看?,确實有個番茄罐頭躺在地上,罐身上有個巨大的洞,灑了一地鮮紅的番茄汁。

祁邕松了口氣,懸到嗓子眼裏的心?終于放回了肚子裏。

“話說,父皇怎麽來?得這麽快?”陸青澤問他,“不是?說做法要好幾?日嗎,這才一個下午啊。”

“一個下午?”祁邕一蹙眉,“說什麽呢,都五六日了。”

“啊?”

陸青澤驚詫,他拿出手機,一看?日期,居然真的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天。

并且通知界面上有将近上百個電話。一眼望去,幾?乎全是?祁邕。

這麽多電話,他居然一個都沒接到。

正訝異着,李無已突然在身後?發?出更加聲嘶力竭、徹心?徹骨的慘叫。

這次的慘叫聲不同往常,那是?仿佛靈魂都被生挖出來?了似的痛苦。

陸青澤回頭望去,見到李無已居然渾身上下都在冒出白煙來?。他身上燒起藍色的火光,那些火席卷全身,火舌很?快将他吞沒。

李無已掙紮不停,渾身痙攣一般扭曲。他的身體仿佛一片紙似的,在火裏一點一點燒成了灰。

那些黑灰從他身上緩緩向上飄去,魂歸天地之間。

“啊啊啊啊啊!!”

他聲音嘶啞地慘叫,竭盡全力擡起顫抖的手,眼睜睜看?着身上的藍火把這只胳膊燒成黑灰,黑灰又随風消散成漆黑的塵埃。

陸青澤沉默地望着他。李無已的臉在藍火之中已然看?不清了,他的臉已經燒沒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火舌吞沒,連那些黑色的鬼氣也看?不見,只依稀能看?見那只可怖的眼睛。

陸青澤看?見他流出一行黑色的血淚來?,聽見他不甘的慘叫。

藍火一絲一絲将他吞沒,最後?燒掉了他的嘴巴和嗓子。

四周安靜下來?,李無已變作漫天的黑塵,在天地之間随風四散了。

吳廷臉色慘白地看?着這一切,直到李無已整個人化成灰兒,藍色鬼火也跟着消散,他才從嗓子眼裏跟着爆出一聲慘叫。

陸青澤本來?正對這一幕心?生凄然——不管怎麽說,趙公公也是?看?了他十幾?年。

末路竟成如?此,他心?中還?是?有些惆悵。

然後?吳廷就在他耳朵邊上一嗓子嚎起來?了。陸青澤撇撇嘴,啧了一聲,轉頭一看?,二皇子正屁滾尿流地往外手腳并用地爬着逃了。

祁邕也看?見了他。

他松開了抓着祁昭肩膀的手,轉過身去,眉眼突然變得一片冰冷。

“喲,”他說,“這不是?沣德帝嗎。”

那往外屁滾尿流的身影驟然一僵。

祁烽僵硬地轉回過頭來?。

祁邕朝他冷笑一聲。

“昭兒!”

祁邕剛要說什麽,身後?又傳來?一聲呼喊。陸青澤回過頭,就見現代的溫皇後?居然朝這邊跑來?。

她看?見他,大喜過望,可一跑到跟前兒來?,又慢慢停了下來?,居然對着他露怯幾?分,不敢上前。

“沒事吧?”她望着他身上,又有些焦急,“怎麽都出血了?怎麽這麽多血?”

“這是?番茄汁。”陸青澤無奈地又解釋了一遍,“我沒事,母後?。”

一聲母後?如?同一道子彈,溫皇後?一怔,瞳孔一縮,仿若真被一道槍子兒打中了似的,愣了很?久。

半晌,她笑了聲,又紅了眼睛。她上前一步,拉住陸青澤的手,把他拉進懷裏,緊緊抱住。

“沒事就好,”她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往後?都不會有事了。”

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拍着他的後?發?,聲音帶着哽咽。

陸青澤在她懷裏沉默。片刻,他擡起手,也抱住她。

楚樾站在一旁,望着這一幕,不禁想起了過去。那時候桂花還?開着,長寧宮裏有紛飛的落花,有次他去到宮裏,見到已長得比溫皇後?都高一頭的太子殿下剛下朝來?,難得面露疲憊,嘟嘟囔囔地說要吃桂花糕。

皇後?便?哭笑不得地輕輕打了下他的胳膊,笑罵他孩子脾性?。

一晃都兩千年了。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皇後?抱着他,淚濕衣衫。

楚樾跟着苦澀地笑起來?。

祁邕突然往另一邊走過去——這位皇帝剛剛也站在一旁為這一幕感?到欣慰。

他突然動了,楚樾本能地骨頭一緊,立馬站直,望向皇帝。

皇帝并看?不見他,他直直地從他身體裏穿過去,走到了二皇子跟前。

皇帝蹲了下去。

吳廷吓得臉色灰白。祁邕一蹲下,他“噫”地一聲,蹭着屁股連連後?退。

“你,是?幹什麽的?”

祁邕語氣不善,還?隐隐帶着股殺意。

“新……新聞,記者……”

吳廷縮了縮脖子。

“哦,”祁邕冷笑一聲,“新聞記者。”

這明明只是?一句簡單的重複,可吳廷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對方的臉他在夢裏看?過。

是?他親爹,天子,皇帝。

明明祁邕也蹲着,他們互相平視,可吳廷卻感?覺對方居高臨下,高高在上。他突然一口氣都喘不上來?了,心?髒咚咚作響。

“程總!”

祁邕一撐膝蓋,站了起來?。

他回頭。又有人來?了,來?的是?他的保镖。幾?個黑衣人跑來?,站在不遠處,很?有規矩地站成一排,耳朵邊上都挂着耳機和麥,那是?他們的對講機。

有人摁住耳機,回頭小聲對對講機裏說:“找到程總了,把車開過來?。”

溫皇後?松開了陸青澤,轉身看?了過去。

祁邕兩手插兜,道:“別愣着,這個給我押走。”

他邊說邊朝身後?轉轉頭,示意自己的下屬把吳廷帶走。

“帶走嗎?”

保镖有些愕然,畢竟祁邕雖然是?個資本家?,但人卻挺好,從來?不去那些花天酒地的地方,也壓根不對普通人出手。

但保镖還?知道一點:總裁的事兒你別問。

他立刻穩了穩心?神?:“我知道了,程總,要帶去哪裏?”

“先帶上。”祁邕說。

祁邕轉頭插着兜走了回來?,走到陸青澤跟前後?,停了下來?。

“你剛說詐死,你是?對李無已做了什麽吧?”

“是?啊。”陸青澤說,“阿樾捅了他幾?槍。”

“怪不得,”祁邕說,“我給你打電話打不通,做法的道士就說,或許是?做幻陣的鬼出了什麽事。他若魂魄不穩,幻象就也會不穩,從而導致幻象內外的時空扭曲,我就再?沒辦法聯系到你。”

原來?如?此。

也因為這個,陸青澤才會一出來?就時隔五天。

随着一陣車輛行進聲,一輛高級豪車停在了他們跟前。

保镖們将吳廷從地上拉起來?,帶上車去。吳廷吓得嚎叫幾?聲,跟條死魚似的撲騰個不停。

溫皇後?這才看?見他:“天呀,二皇子還?在這兒呢?”

“他能跑去哪兒。”

“他是?幹什麽的?”

“新聞記者。”祁邕說,“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說完就往車上走。

溫皇後?無可奈何地笑了幾?聲,轉頭對陸青澤道:“你父皇——你父親,不,程總叫了道人去了趙公公的墓陵裏,這幾?天法事快要弄完,那道人也說陣已破了,我們就趕緊來?了這邊尋你。”

陸青澤沒有說話。

空地上夜風大了,他擡起頭。黑塵已經全都消失了,什麽都沒留下。

風在吹,四野寂靜,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陸青澤沉默地望着明月高挂的夜空,想起兩千年前那場宮牆碎裂喊殺震天的火海。他想起沒跑出去的帝後?,想起趙公公把他推遠的手,忽然覺得一切都荒唐又遙遠。

“趙遠溫,他怎麽樣了?”

溫皇後?突然問他。陸青澤低下頭,見她一臉擔憂地望着自己。

陸青澤總不說話,惹她擔心?了。

陸青澤朝她笑笑:“沒事的,已經歸塵了。”

溫皇後?松了口氣:“是?嗎,那就好。”

陸青澤又擡頭看?了看?。

他心?中莫名還?是?有些不安。

大約是?趙遠溫陰魂不散太多年,這因果又已經過了兩千年,就算是?親眼看?見趙遠溫變成了一堆黑灰,可陸青澤還?是?會不安,總覺得那些黑塵還?藏在自己身邊,等着哪日卷土重來?。

寂靜的恐懼在身邊蔓延,像他被敵軍從山林小屋裏扯走又關進地牢裏後?那時。他站不起來?,在陰暗潮濕的地下裏聽見不知何處的水滴在滴答作響。

突然,手被人握了一下。

陸青澤轉頭看?去,楚樾走到了他身邊來?。

“沒關系,”他說,“我還?在這裏,殿下不會有事。”

“就算他還?未消散,我也不會再?讓他動您一根手指。”

“別怕,殿下。”

楚樾望着他的眼睛一如?從前,他說着這些時,又把手握緊了很?多。

陸青澤突然就沒那麽害怕了,他朝他笑了笑,沒說什麽。

溫皇後?本想說什麽,但見他突然朝着一片什麽都沒有的地方望過去,又笑起來?,心?中便?有了數。

她收了聲,朝着他笑了笑。

“昭兒,”溫皇後?說,“走吧,上車了,我們回家?。”

陸青澤點了點頭,拉着楚樾,跟着溫皇後?往車那邊走去。

坐上了車,車子緩緩駛離。已經回歸寂靜的空地遠去,漸漸在後?視鏡裏與地平線相平,而後?消失不見。

望着它徹底消失在視線裏,陸青澤心?中有一股悵然。

“我請的是?餘道長。”

祁邕突然在跟前兒說。陸青澤扭過頭來?,這輛豪車裏有四個空位,坐着皇帝祁邕和溫皇後?,還?有陸青澤,以及一個空位。

那空位是?留給楚樾坐的,楚樾坐在陸青澤旁邊,是?帝後?專門?給他留出來?的。

吳廷在另一輛車上,被一群五大三粗的黑衣保镖們圍在一起。

“餘道長,就是?之前你請來?公寓裏的那位?”

“是?啊,人家?畢竟是?厲害的。”祁邕道,“他親自去趙遠溫的墓陵裏做了法事。那墓陵可厲害,裏頭各種各樣的邪術法術層出不窮,一看?就是?有心?人特意布置,簡直是?個護佑厲鬼的極好的墓陵。”

“餘道長看?了都頭疼。”

“他還?叫來?了幾?個同門?的道長,幾?個人合力才破了陣,據說會把李無已超生。這之後?還?要再?做七天七夜的超生陣,要把他送到黃泉路上,不讓他再?在人間飄。”

“你看?得見他,他果真如?餘道長說的,被離火燒盡罪業,魂歸塵土了?”

這話一出,陸青澤就想起了李無已方才的慘狀。

那是?離火啊。

“的确是?被火燒了。”陸青澤答,“被火燒成灰,灰又被風吹散了。應該,是?魂歸塵土了吧。”

“那餘道長便?是?沒騙人的。”溫皇後?說,“這樣一來?,趙遠溫的事,就能解決了?”

“大概吧。”祁邕松了口氣,“這麽一來?,這兩千年的因果也能了結了。”

“昭兒就不會有事了吧?”

“嗯。”

得了應允,溫皇後?喜笑顏開,又一把抱住了陸青澤。

“昭兒就沒事了!”她高高興興地拍着他,“往後?便?不必擔驚受怕了,再?也不怕了!”

陸青澤沒有說話。

他反應沒那麽歡呼雀躍,平淡得有點詭異。察覺他情緒有異,溫皇後?起了身來?,松開了他。

“昭兒?”溫皇後?問他,“怎麽了?”

陸青澤低着頭,一張臉愁眉不展。

沉默很?久,他擡頭問:“楚樾怎麽辦?”

車內一瞬寂靜無聲。

沒有人回答他,祁邕和溫皇後?互看?了一眼,沉默很?久,才道:“餘道長說,他沒有辦法。”

陸青澤沉默。

他知道的,沒有辦法。

姜國師都沒有辦法。

煉鬼術會讓人沒有來?生,不入輪回。

楚樾是?地獄不收的人,是?親手把自己變成鬼的人。世間早沒了他的歸宿,他哪兒都去不了。

這是?他自己選的。

空氣陡然壓抑起來?,陸青澤看?向楚樾。楚樾坐在他身邊,正越過他,望着他身邊的窗外。

他好像沒聽見這句話,又好像其實并無什麽所謂,臉色平靜得出奇。陸青澤看?過來?時,他還?朝他笑了一下。

望着他的臉,陸青澤便?又想起兩千年前時,他自己一個沖進敵營裏來?救他的身影。

天昏地暗,昏昏沉沉的視線裏,他那一身紅衣鮮紅得太亮。

他為他拼了太多命了,于是?陸青澤很?固執地又說了句:“沒關系,他想不出辦法,我會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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